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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辞退(2) ...


  •   “需要我送你吗?”库赞却轻声询问,“你没事吗?”

      库赞的本性就是这样,柔软温和,对他人抱有同情心,观察人的感情又细腻。说话总是不太直白,想着法子,想着给人解围,为人留有一分余地。

      可是自我把控,是她多年的功课了。

      每当人难过的时候,心脏会疼,人也很低落,五脏六肺包括喉咙难受得就像是被什么东西挤压在一起,但是再热烈浓厚的情绪,只要控制住表情,不泄露语气,别人就看不出端倪来。她很会控制情绪,但同时她本身情绪波动就不大,就显得没有什么感情,除了生气的时候比较明显,其他时候别人也只能根据她说出来的话来猜测而已。

      两个外冷内热的人在一起,交流也显得内敛。

      “不用,”乔轻声回,“还好,没什么感觉。”

      这一周她真的喝了不少,喉咙也像是麻了一片,像是被电了一样,身体里什么热感都没有了。

      她拧门把手,他的声音却追了过去:“你清醒又知趣,我真不知该怎么安慰你。”

      如果是以前,她或许会道一声感谢,只可惜库赞说这些话的时候情况不对,时机也不好,所以说什么都是错的,因为那场战争的关系,她和其中一些人的关系似乎也犹如一根几乎拉扯到了极点的弦,她并没有把心里的疏冷跟他们说得清楚,却留下了随时能够崩断的空间。

      她在原地静了一会儿,沉思了一阵,当她瞥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她明显情绪不对,心里就知道交流到此为止了。

      “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

      乔唯指工作的事情,许是库赞一惊一乍,心里想得太多就让这句话走了味了,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是她是想和他断了关系,因为尽管他们延续了好几年的交情,但艾斯的死多多少少影响到他和她的交情,哪怕他马上意识到,对方并没有这种意思,乐意托他照顾茉莉就是友情健在的证明。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她望着他的表情,忽地浑身情绪收起,朝他一颔首,眼睛里特别干净,仿佛没有承载任何心思:“谢谢您;再见。”

      他只能装作平淡地同她道别。

      库赞从来都是不会为难别人的好脾气。除此之外,他还很惜才,就跟战国一样,他对那些初出茅庐的精英多有照顾。再加上她的监护人卡普中将对他有恩,而且她更年幼的时候在他船上待过,他很是有心带她。如果说他照顾新生和女性,那乔就是其中最受到特殊待遇的那一个。

      然而乔也是其中最特别不过的那个。

      只不过他对这一点没有特别重视。乔和同龄的那些小姑娘没有任何共同点,她性格很好打发,自幼冷静自恃,自己的事处理起来永远心里有数,再加上逻辑思维还不错,放在什么位置都能适应得好。俨然是其中最被人注重的那个,如果要拿一个词来形容,那可能除了优秀再无他选了。

      他的同事们也时常给她很高的评价:“你有一个出色的部下,库赞。相当出色。”

      人们之所以那样说,是因为在过去,有些事情没人觉得她办得到,但她无疑就是办得到,他们一直因为她性格中内敛的那一大部分而低估了她闪耀的另一部分,每一次她都会给他们一次刮目相看的机会,而让人觉得她永远不止于此。现在,库赞后悔当初没重视到这一点。

      在她变得越来越出色的过程中,他由衷感到欣慰,同时又观测着。他观测着某些变化。观测未知。观测珍贵情感的流逝。他从来不异想天开,用事实教自己明白心灵善变莫测,困惑的人求助于物质,坚定的人求助于精神。这么说来,一个人到底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同时得到物质和精神,变得这样出色呢?就好像硕果累累的现代科学,不都建立在唯物主义的价值观上吗?

      她为自己的改变感到矛盾、厌恶。就是这一点使她从那里落了下去。

      出了门之后,乔直接往港口那面走了。

      大街上,路人喃喃的话语声充满了热情,几次接近听得真的程度。她没有认真听,只知道他们的声音一会儿低下来,一会儿又扬上去。

      “嘿!难道说你不知道吗?人人都知道了。”有人说,“那个大将候补云雀在前几天的顶上战争里包庇了敌人!”

      “她起码该顾点大体。不该在战争里动私情。”

      “我就说现在的年轻人不靠谱,瞧瞧我们那年代……”

      要说一般人在战争里搞叛乱还闹不到那么大。这可是云雀。

      “嘘!你们别说了,你看她正在走过来……”

      声音都绝迹了,他们都吓得眼眸一缩,转头往她这边望。乔头也不抬,她大概能猜得出他们在想什么,而且那种想法是出于合理的缘故的。

      几个人在那里不停地看她,见别人悠闲地,特别在意她的事情,她就垂下眼睛,装作一面无意识,一面有点聋的样子往前走。手腕上套着一根黑皮筋,是她经常拿来扎头发的东西,除此以外别无他物了,她安安静静地把两只手揣在兜里,走路脚步又轻,显得流里流气的。

      这里大概没几个人知道她其实是贫民窟出生。

      成长环境和出生条件在一个人的形态里功底深厚,哪怕当兵多年,她学习了不少士兵的行为方式,这个特点也不断地以体态的形式突破她那拘谨的举止流露出来。这是由于小时候不干重活的缘故,而且因为各种紧张剧烈的运动,造成她运动的时候姿势自然而简洁。

      小时候被人歧视的经验多得是,她早就不在意别人对她怎么看了。

      马林梵多的好一些地方都在战争里被毁掉了,现在正是战后重建时,头顶响起一茬接一茬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他们虽然还不知道,今年刚刚二十岁的乔,就这样被上司炒了鱿鱼,但那些流言蜚语仿佛在告诉所有人,大将候补“云雀”已经在有限范围内取得登峰造极的成就,从此以后一切都不免有走下坡路的味道了。同时,和他们的话形成鲜明的对比,现在的时间正好进入下午,空气又温暖又柔和,几乎有一些田园风味。即使看见一大群雪白的绵羊突然从街角拐出来,她也不会感到惊奇。

      但是这天有种特殊的沉闷气氛,与以前的马林梵多迥然不同。她眼睛里看到的还是那群同样的人(或者至少是同一类的人)、同样的源源不绝的欢笑、七嘴八舌的喧闹,可是她觉得无形中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弥漫着一种以前从没有过的恶感,是她以前从未在这里体验过的。并且她的眼睛没法再去重新探索这一切,因此她打算离开这里了。

      再往前走一点,她看到了不远处的大海。

      波光粼粼,前浪推动后浪,海浪洪然拍打暗礁,让人心旷神怡地感受到生命所散发的气息。

      大海是光亮致美的生命之源——可能就是这个缘故导致那么多人喜爱着大海。但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之水却并不是它,而是别的什么,或者是一棵架起儿时的秘密住所的参天老树,或者是一座掩藏在无尽森林中的小木屋,可能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导致了她在战争中那种坚定不移的做法。

      如果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也会选择去这么做的。

      她可以从此刻开始,清晰回顾自己从十岁到二十岁的人生。

      十岁的她刚刚来到这里,在无限的憧憬中仰视着头顶的阳光,那时她只感觉这个岛屿很陌生,并且很大,现在她长高了,长大了,便觉得这个世界不比马林梵多更大,而且它的格局已经像这个岛屿的地图一样被她刻在心里了。

      十二岁的时候她上了库赞中将(如今他已经是大将了)的船,待了五年。

      十七岁,她成为了中将。

      十八岁,她是大将候补,总帅赐名“云雀”。

      实打实的出道即巅峰,其生涯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因此,假设人的品格是一系列连续不断的成功的姿态,那么云雀在他人眼里应该是充满了瑰丽的色彩。但是年纪轻轻,难免遭人非议,而人们为什么非议她,她不知道,可能没有什么特殊的理由,她不关心;知道恨她入骨的大有人在。

      当上海军大将,这事儿在她更小的时候就想了。

      之所以想,是因为她最崇高的理想是去做一个——想做什么就能做到的人,一个再完美不过的存在。

      她想做那种人。

      艾斯是她的家人,她该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再重要,也比不过家人重要。可是在海军总部里一年年过去,她渐渐意识到这个身份的重压,需要负担的责任,和在周围铺垫开的感情。

      战争那天,她所面对的是一个两难困境。

      她想救艾斯,但她几乎什么都没做成。当时她犹豫了,是因为她身边的所有人——斯摩格、达斯琪、战国、鹤中将,甚至就连卡普——都因为各种各样的感情而要把她留在身边,等她下定决心要背叛他们,却已经来不及了。

      艾斯是为她的优柔寡断而死。

      这是事实。在战争中落下了隐疾,现在她已经是个没什么用的残废了。

      她感觉自己风华正茂,又感觉自己饱经世故。她知道自己几乎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都见过了,什么也都干过了。也跟别人打够了交手仗。

      饱经世故……天啊,她可是饱经世故了。

      当她准备踏上以前属于她自己的军舰,一名年轻的海军上前一步拦住她。

      这让她意识到了一些不同,却感觉很真实。如果是以前的话,她想上哪儿都是没人敢拦她的。

      她抬起眼,看到那人身上带着那种典型海军所有的,明亮、粗旷的正直神采。

      很多时候,她不认识的海兵,会用郑重的眼神小心翼翼地望着她,让她感到他们很看重她,并且希望她也喜欢他们。

      “云雀中将,没有上面的准许您不能出航……”他的身子站得笔直,敬礼道。

      他心想传闻中的云雀中将今天穿得也太过平易近人,连白色大氅都不披一件,想来是不怕别人不认识,但他又觉得有几分道理:毕竟在总部里,她这张脸就是面子。直到她望着他,说:“不用。”

      只见她把手掌放在自己身穿便服的肩膀上,向他表示自己并没有办正事的意图。

      他愣了愣,愕然地抬起头来,惊得瞳孔一颤抖:这个动作往往意味着,以前可以轻易从眼角看到的那个肩徽已经被剥夺了。

      一步步的军衔其实构成一个梯子,人们可以攀登上去……她以前独自攀登上去……然后用手抓住那些天上的星星。

      乔从他身边绕过去:“没有上面了。”

      身后的人一脸震惊地望着她,好像在说:“胡说八道,您怎么能从这里离开!”然而实际上他讲的是:“抱歉,我……我冒昧了。”

      这下没人拦她了。

      她登上她的军舰,迅速解开麻绳,把救生船放去海里。

      如果你很好奇她现在在做什么,她会告诉你,她就打算用这玩意儿出航。

      云雀还有一个称号:海军第一航海士。

      就算现在没有实力,她的智慧还在。只是伟大航路前半段的话,就算脚底踏着一艘小木船也能轻松航游的。

      关于她短时间内不会回来的这件事,她只告诉了库赞大将一个人,然后就是刚刚见面的战国元帅。因为以前她出任务的时候,库赞大将往往就是那个替她照顾茉莉的倒霉人士,除非库赞也要出任务,茉莉就会转给战国元帅照顾。

      她正准备纵身跳到救生艇里,一个惊惶的声音让她讶异地望过去。

      “云雀中将,您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

      刚刚拦住她的年轻的士兵冲了过来,说得那么热切,乔甚至可以从他大为惊恐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落魄的倒映。但一等年轻人对上她的眼神,他立刻就局促不安地往后退了几步,不管他刚刚有过什么勇气,现在肯定都烟消云散了。

      你是我的偶像。一个后辈对你这样说。

      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感觉。她并不是快乐的,然而也并不是不快乐的。

      她觉得自己应当对他说些什么,应当拿些什么事情来警醒他,因为等到别的时候就迟了,因为她那漫长而简短的摘星生涯已经演完了,因为那件肩带徽章的大衣已经从她身上滑落下来,就像中年人的工作生涯结束那样平淡无奇,丝毫没有引人入胜的传奇气氛。

      尽管她从未关心过别人怎么想,就算是那些崇拜她的也一样:他们一定认为她能做到很多事,她曾经也这么认为,但现在终于明白,这只不过是因为她做到的事和他们做到的不一样。

      她问:“你崇拜我哪点呢?”

      年轻人用挑战的语气,神色不安地讲:“因为……您是海军史上最年轻的中将和大将候补。您做到了很多大事——我也想——”她起先准备礼貌地听着,但是他的话让她意识到,哪怕拥有这样的地位,做成了这样那样的大事,她也已经失去生命中最新鲜、最美好的一部分了。

      所以忽然之间她什么都不在乎了,打断他:“如果你打算去做些什么而从中得到更大的快乐,那么又何必去做大事呢?”

      离开时,她对他道谢,感谢他殷勤的敬仰。她总是对别人道谢——承蒙那些她无法给予任何回馈的,他人的好意。

  • 作者有话要说:  乐趣问答:如果你打算去做些什么而从中得到更大的快乐,那么又何必去做大事,对于这句话,你怎么看呢?
    1.对世俗的厌恶
    2.珍惜身边小小的美好
    3.放弃梦想
    4.不知道
    5.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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