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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笙歌院欢筵移碧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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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夜。
忆相思内,曲声悠悠。
“情脉脉,意忡忡。碧云归去认无踪。只应会向前生里,爱把鸳鸯两处笼…… ”
轻歌曼舞拉开夜幕,如往日一般无二。
纵是那等风流才子新制的词,纸上墨还没干,经过一夜反复的弹唱,新歌也熏得人人都耳熟起来。醉眼迷蒙之时,听得那前奏拨动几声,大多能跟着拍子,漫不经心地哼上几句。
在这华美的雕梁画栋之间,自可随意寻芳猎艳。露水飘萍般的短暂相逢,碰撞出一时半刻的强烈欢愉,全然不顾明日酒醒之后,是否会水中捞月一场虚空。
如此相思,又有何谓,怎么能忆起呢?
雪瑶坐在装饰华美的雅间首座,正百无聊赖地把玩着精致的酒器,面上慵懒微笑,像是在倾听远处传来的乐声,也像是在听旁边人说话。
列席陪坐的一行少女,有宗室子女,也有朝堂上各家官员的小姐。虽说场面热闹,但各自之间并不是很熟悉,聊天说笑的时候,大家都有些客套的意味,只得捡些微末小事做谈资。
“这首新词填得极好,凄婉动人,哀而不伤。”
“只可惜楼下那小倌的歌声太甜,融入满楼的庸脂俗粉之流,有些堕了意境。”
“那琵琶声倒是配得好听,是不是今日挂牌的魁首在弹奏?”
今日组局的少女姓邹,在大家族中行五,属于是礼部邹家的亲族。她为人一向有些精明伶俐的,此时一听另外几人商议,立刻就笑着开口:“各位姐妹,且放心,我已经和知客娘子谈妥,今晚定下了挂镶金牌的魁首,只陪着咱们尽兴,再不接别的客人。”
席间立刻有人酸溜溜地道:“五娘可不要说笑。”
“哪个和你们说笑?”邹五小姐神情笃定,“他们这些伎子,腻腻歪歪的事情多,接客之前又是换衣又是梳头,所以现在还没到呢。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我可不是吹大话的。”
“哦?”
众人依然半信半疑。
邹五小姐无论是出身,还是现任的职务,在席间一群少女当中,只能算中等偏下。而在忆相思请一位挂镶金牌的琅玕魁首,买断一夜的缠头之资可谓天价,众人都有些腹诽她是否给得起。
少女们笑闹着,说几句风凉话来打趣。雪瑶也不搭言,只将酒杯轻轻放在唇边,貌似抿着品尝,实则只是沾了一沾而已。
“咿呀”一声,雅间门开了。
知客娘子人还未从帘后过来,笑声先至:
“邹娘子,白檀和青樾两位相公在这儿呢,我给您送进来了,劳您久等啦!”
珠帘碰撞出清脆的声响,知客娘子笑意盈盈地进来,便闪在一旁,让身后两位长身玉立的俊俏郎君进来行礼。
“邹娘子万福,各位贵客万福。奴家一向多承惠顾,特来席间敬酒酬谢。”
邹五小姐脸色微变,随即以笑容掩饰下来。向首座和次座拱手,对两位魁首道:“好没眼力,你们不见悦王世子和良王世子在上?哪有先给我行礼的道理?”
席间众人闻言,都惊讶不已。
“五娘,你可真有本事,竟然能一下请出两位魁首!”
大伙儿都知道,她这人有些钻营,今天组这个局,就是为了讨好悦王世子雪瑶的。可是,雪瑶态度还不热,她就这么大手笔,得花多少血本呀!
这么一想,倒让人佩服她的魄力。
邹五小姐做足了姿态,再看雪瑶好似仍然不甚在意,也有些焦躁,催促两位魁首道:“今晚没有别的,把两位宗室世子照顾好了,还另外有赏。”
白檀略一犹豫,青樾却带着笑容,主动上前凑近:
“久闻悦王世子是最怜香惜玉的,我可得先占了这个巧宗儿,长长见识,白檀弟弟可不要跟我抢呀。”
白檀客气道:“不敢当。”
他抬起温柔眉眼,望向良王世子汀瑶,又转回邹五小姐身上:“尽管座上有贵客,又怎么能冷落东主?请恕白檀僭越了。”
邹五小姐还要将他推让给汀瑶,汀瑶连连摆手,脸颊上冷汗直冒,直言拒绝:“五娘,你知晓的,我母亲一向管教得最严格了。我这边不必男子伺候,只让我的女使斟酒便是,你们玩,你们玩。”
最后,白檀还是在邹五小姐身边坐下了。
青樾自从进场,看也没看其他人一眼,径自入席,直接坐在雪瑶身边,手臂一伸,其肩、腰、腿,撑出恰到好处的力道,正合倚背扶手等用,雪瑶轻轻将背倚上去,只觉得他好像化为了一张人形的坐榻。
这本是青楼伎倌惯做的温顺驯服姿态,是表明自身如器物,任怀中客人随意取用。只是青樾为人清冷高傲,很少有这样的表现,着实惹来席间众人惊愕的眼光。
就连知客娘子也是一愣,随机赶紧陪着笑道:“咱们这里,哪见过世子这样风流气派的人物?青樾今儿是有福分了,可要好好伺候啊。”
青樾嘴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声音柔和:“那是自然。”
在众人的艳羡眼神中,雪瑶抬起眼来,平静地望了望青樾的脸。
青樾垂着眼,面上在微笑,心中却十分忐忑。
他不请自来,当然是有原因的。
以邹五小姐的财力,只能勉强请得起一位魁首。他知道今晚雪瑶是席间的上宾,便自告奋勇赶来,宁愿自降身份给邹五小姐添个彩,也必须要侍奉雪瑶一遭。
如此一接触,见雪瑶态度冷淡,他这才有些后悔,暗暗觉得是自己太过莽撞了。
自那年相识之后,她从未主动召唤,只怕是有所考虑。他贸然这么主动,若是破坏了她的重要安排,触怒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青樾一改往日的高傲,再将态度放低了三分,勾唇微笑,拿起酒盏来捧到雪瑶的面前,用旁席听不到声音,轻轻道:“世子恕罪,奴家今晚在此……”
雪瑶没等他说完,就着他的手,浅饮了一口。
再抬起眼来时,方才那股冷冷的神色已退,面上也露了点笑容。她眼光往席间一瞥,又垂下眼皮望着酒盅,意有所指地轻声道:“这酒不行。方才喝了半晌,还感觉没什么滋味儿。”
说着,放松了肩背,靠在他身上,手肘搭上他的膝盖,坐得更见随意了些。
青樾小心地揽住她,将杯中酒饮尽了,声音放柔:“难怪您这么说,原是这一盏酒凉透了,香味也就散了。咱们换一壶?”
知客娘子抓了这个话头,急忙挥手示意小厮们上前,笑道:“热酒多着呢,早就备好了,这就给贵客们重新换上!”
新菜热酒,暖香弥漫,宴席再度开始。
各家少女这才明白,青樾一向傲气的资本是什么。今日同席饮宴,才知道他这魁首的位置,做得名至实归。
他本来将半边身子做榻,一个多时辰的席面坐下来,依然不动不摇。另半边却无一丝得闲,但凡雪瑶口唇一动,他那里早已备下该做的。斟酒、布菜、端汤、奉果,伺候得自然之极、舒适之极。面上毫不见犹豫和考虑的余地,还不时和雪瑶轻声谈笑些旁人听不到的悄悄话。
酒过一巡,更见他魁首的魅力。
满座说笑之间,趁得气氛正好,他就布置些精致昂贵的糕点酒品,适时加几位相公来唱个曲,搭个班。一面多勾些恩客们的赏钱,一面又让她们挥霍得心甘情愿。
到行起酒令来,他念着主座是雪瑶,便卡着刚好的分寸,只给她浅饮几杯,其余尽帮她取胜。席间的各家后辈,相互之间关系微妙,他心中也早有数。该如何赢,该如何输,该拿什么话柄往下送,又该在什么时候收拢,主持得滴水不漏。
这一场宾主尽欢,银子流水似的花了出去,做东的邹五小姐只感觉到了快乐,没感觉到一丝勉强。看看雪瑶和青樾好像彼此对眼的模样,她更欣慰地觉得,每一个铜板都花得值了。
夜色阑珊,这宴席也终于到了散场的时分。
席间几个年纪小些,还有几个身有公职的少女,在半途就早早地离席回去了。如今已经夜深,各坊市之间有宵禁,不相通行,席间留下的少女们,自然是要留宿了。
邹五小姐不胜酒力,白檀做主,留到他的房里去了。
雪瑶借着酒意,青樾刚搀扶了一下,她就索性将头歪在他怀里,捂着嘴打个呵欠:“好困。”
青樾心中大喜过望,喊来知客娘子,笑道:“姐姐快与我安排个上好的房间来,莫委屈了贵客。”
两人一路拖沓,在走廊上拉扯不清,好容易才找到雅间的门。
此时楼中有些未散尽的宾客,都是半醉半醒,正是毫无防备露出真心的当口。见此情形,也不避讳,大声放肆地调笑着。
“青樾眼看年岁见长了,想要找个从良的路子,便看中了悦王世子这样身量不足的小姑娘,也有些太着急了吧?”
“这倒有他的计较。就是这些不经事的小妹子们,才好骗呢。给点甜头,就能张罗着给伎子消籍。悦王世子正是个情窦初开的年纪,说不定真让他做成了呢?”
未料青樾闻言,竟未回避,先派了小厮将雪瑶送去客房内,再走几步回来,笑着向那几位搭言道:
“贵客说的哪里话?今儿不过悦王世子不胜酒力,偶尔留宿而已,自然是得精心侍奉才行的。今晚青樾只在那一席面上伺候,对您这边照拂不到,惹得几位贵客心里不舒快,青樾在此向贵客道歉。”
言毕,款款蹲身,深深行礼。
以他一贯的冷淡骄傲,给不熟悉的客人蹲身道歉,已经是大为反常。这几句话说出口,更是出人意料。
几位女子忍不住打量过去。
只见他那脸上,有股恰到好处的哀色,随即又不好意思似的藏了起来,只是红着脸颊,眨着眼睛,又像羞怯,又像狡黠。俊秀的容貌媚态横生,简直是做梦也没想到过的画面,让人一时看呆。
可那两三女子毕竟没有真醉,情知他这般低姿态,是为快速息事宁人,维护楼里的表面和睦,并非真的为了她们的面子。
大家都知道,这忆相思的魁首们,虽然是身份低贱的伎倌,但每个人的背后,都少不了一棵乘凉的大树。若抓着一些小事不放,与他们这些人为难,不过是逞一时口舌痛快,事后却会给自家长辈树敌。
大家权衡利弊,也只是心里做事。面上却言笑晏晏地道:“青樾言重了,我们方才不过说笑取乐几句,倒叫你放在心上了,小模样这么可怜,岂不是存心让我们心疼?”
青樾心中一松,情知糊弄过去了,又微笑着道:“贵客自然是疼人的,倒是青樾不识趣了。今日大家都是兴尽席散,待想多亲近,总是不能的。不如这样,待贵客下次临门,自管点青樾陪席,青樾陪您几位好好喝上几杯。”
那几位女子打着哈哈,就散去了。
开什么玩笑?
青樾本来身价就高,还挑客人,原本就不好点来陪席。今天又让他搭上了悦王府这条大鱼,只怕以后,他这身价还要再涨一涨,以后谁还使唤得动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