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扇惊棠》鸣凰

40、辜负独守十年心

　　这个世道，飞得最快的不是什么火炮子弹，跑得最快的也不是蒸汽机车，而是流言蜚语，尤其是这种带着点情色腥膻的八卦。

　　捕点风，捉点影，添些油再加点儿醋，嘿！比台上那些虚无缥缈的戏文来的有趣的多！茶余饭后来上这么一点有滋味的谈资，美事一桩啊！

　　你还偏就没办法止住！嘴长在人家脸上，一个摔下梧桐枝的凤凰，还不是想怎么被人拿捏就怎么拿捏

　　不久之后，各种版本编排江蘅之和赵漪平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人，甚至把江蘅之的师兄师姐和挚友刘渊全都传了个遍，江蘅之一夜之间从落魄的名伶成了睡遍天下的淫贼。

　　不久，这话就传到几位活在流言里的主角耳中。

　　赵家宅院。

　　赵漪平的眉间已蹙成一个川字型，卧房里昏黄的灯光打在赵漪平手上的报纸上。

　　“这、这简直是……”

　　赵漪平手紧紧攥着那张灰色的纸，脸上走马灯一样闪过各种颜色，实在不知道怎么用语言形容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总之，他得出一个结论：这些记者不去写小说实在是浪费人才！

　　他忽然无力地将报纸往床上一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扶着额头继而捏了捏有些发痛的眉心。

　　报纸在孤寂的灯光下映出一张张能把人逼疯的嘴，它们都在重复着那一页竖版加黑的字：一代名伶与赵氏公子痴缠十余年的风流往事。

　　这还没完，还有一竖排稍小一些的字：探江蘅之缘何能成为昆曲名家

　　还唯恐天下不乱地配上一张黑白照片，是赵漪平扶着江蘅之进车门的照片，赵漪平都不知道他们从哪搞来的。

　　痴缠十余年……

　　探江蘅之缘何……

　　还探个屁！

　　这字加在这么醒目的标题旁边不就是想说江蘅之不是靠本事成的名吗！

　　不就是想说他和那个杨玉楼一样，干的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吗？！

　　简直荒谬！

　　可再荒唐荒谬也会有人信啊！

　　虽然这些内容占报纸篇幅不多，报纸大多还是讲国内形势的，但南京城这种在浮华里泡惯了的繁华城市，谁会在意又打了几场仗，死了多少人

　　说到底，带兵打仗，守卫国土，都是该政府官兵做的事，他们一介布衣又怎会关心那些打打杀杀关心了又能怎样能上战场么？他们自己不添乱就不错了！

　　倒不如看几篇八卦新闻来的痛快开心。

　　所以江蘅之的事一时间发酵的满城风雨，报纸也卖得格外的好，卖报小童的呼喝也从：“号外号外！我军前日与日军交火开战！”变成了，“号外，号外！江老板昨日又与多个情郎于院中私会！”这么一喊，报纸总会卖得更好一些。

　　赵漪平微微眉头依然紧皱，他睁开了刚刚因烦闷闭上的眼，慢慢地踱到窗前。

　　窗户被几层厚重的布帘遮着，外头日渐毒辣的阳光倒透不进来，但也遮蔽了屋里本该有的温暖。

　　这几日外面总是有些记者蹲在他家门口，就等着挖上一点最新消息，弄得人不胜烦恼，简直和禁足也没什么两样了。

　　赵漪平伸出手想拉开一点帘子，但他的手停在了半路，继而四指蜷缩，只伸出一根修长的食指挑了一下布帘，微微伸长了些脖子向外望了一眼。

　　啧，果然……

　　几个戴着帽子的人徘徊在他家门口的花丛树林中，还时不时压一下帽檐，恐怕他们自以为很是隐蔽……

　　这些记者，够能耗的啊！

　　可江蘅之的病不能等，再晚他的嗓子可算是彻底不能用了。

　　他约好了西医，就在今天去给江蘅之看病，但眼下这个情况……

　　看来，只能豁出去了……

　　花园里耀眼的金辉渐渐暗淡下去，满园的阳光的粉墨便成了晚霞的红晕，太阳瞧够了人间一出出折子戏，正好整以暇地退出地平线，满天的星斗将继续做暗夜的看客。

　　蹲了一天也没见赵家院子二楼的那窗帘掀开，没什么收获的记者们懒洋洋地从树根下站起来，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准备垂头丧气地离开。

　　“唉！小李小李！醒醒！”

　　一名记者晃了晃在树墩下睡得正熟的人，可能是白天太累，被称为小李的人始终没什么反应。

　　“小李！走了，回去交差了！”

　　“唉！走吧，让他再睡一会……白天他又给我们买水又给我们送饭的，许是累着了……”

　　“我们就这么扔下他”

　　“他又不是我们报社的，你管那么多干嘛？走吧！”

　　那名记者被同伴拉着走出了赵家，这个给别人做牛做马的少年人，如今孑然一身地披着一身的星光。

　　却睡得不省人事。

　　所谓月明星稀，众星只捧那轮皎洁无瑕的婵娟，可物换星移，参商斗转，一旦月华被暗云遮蔽，星星只会自顾自地璀璨。

　　几声凄厉地鸦鸣像是昭示昭示这什么，哀怨恸啭划破幽暝天际，寂静地夜里除了蝉鸣，鸟类翅膀扑朔地声音也格外分明。

　　少年人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耐这突来的吵闹，但还是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赵漪平拉开了窗帘的一角，果然看到在花园里逡巡的人散得差不多了，看清了形势后他便取了一顶帽子，转身出了卧房的门。

　　赵漪平和夫人的卧房都在二楼，但魏和淑最近身体越来越不好，赵漪平怕打扰她休息，便和她分了房，赵漪平住在角落里的小客房而魏和淑依然住在二楼朝南最大的一间主卧。

　　走到了楼梯口，赵漪平终还是抬头看了一眼主卧豪华的双开门。

　　自从他和江蘅之从北平回来，魏和淑就不太愿意搭理他，加上医生说她的病最近有些恶化，不能受什么太大刺激，他也就没去烦她，这么算下来，他大概有快一个月没见过魏和淑的脸了。

　　不知道……外头的风言风语有没有传到她耳朵里。

　　应该没有吧？虽然她是个温柔性子，但绝不是好欺负的那种。她知道那些话之后，会仔细掂量，如果那流言对她的生活造成困扰，她不会不管不问的。

　　那流言是个麻烦这是毋庸置疑的，但她到现在都没找过他，应当是还不知道吧？

　　赵漪平这么想着，心里稍稍宽慰一些，低头下了楼，皮鞋踩在木楼梯上吱呀作响，也踩得他心里一阵发慌。

　　“站住。”

　　“……”

　　清亮却有些虚弱的女音在他身后想起，激得赵漪平停下了脚步。

　　“你要去哪？”

　　“我……我去见华医生。”

　　“去见华医生需要穿成这样么？”

　　“啊”

　　赵漪平低头看了看自己裹得和一只黑粽子一样的衣服，黑风衣立着领子把半张脸都埋了起来，甚至还带了一副西洋镜，帽子压着上半张脸，偏还带着迷惑问了她一声：“……不行么？”

　　“……”

　　魏和淑脸色苍白地望着他，眼里像是一潭死水，又像是蕴含了千种情绪，嘴唇显着病态的白，毫无血色，还干裂地起了皮，卷发凌乱地偏在一边的颈侧着了一身单薄的真丝睡衣，看起来精神状态很差。

　　传闻沸沸扬扬，她一直在家静养，一开始是不知道。

　　但有人告诉她。

　　她这病本就不能再受打击，不然身体和精神都会垮掉，这时期知道这事就像是当头一棒，纵然她明白这种子虚乌有捕风捉影的事大多都是编的，但她还是在意。

　　自己的丈夫风流债闹得满天都是，偏偏还瞒着自己，饶是她脾气再好，心里不可能一点也不介怀。

　　这些天她自己能感受到身体已经一天不如一天了，就是这样，她的丈夫还是不把她放在心里。

　　她闭了闭双眼，睫毛微微颤了颤，再睁开，赵漪平能看见她眼里的湿润。

　　“又要去见他，是么？”她顿了顿，声线有些颤抖，“都闹成那个样子了，你赌上清名也要去见他，是么？”

　　赵漪平的瞳孔微微放大，他有些惊讶，按理说，魏和淑不应该知道的啊

　　魏和淑见他没说话，有些疲惫地转过了头，两手无力地搭在了扶手上，“罢了，你去吧……”

　　“……他的嗓子，需要治，不能再拖了……”

　　魏和淑突然捏了捏扶手，指节发白，脸上却依然是疲累的，嘴唇微张了张，“所以你去找了华医生”

　　华医生，是赵漪平为了给她治病专门找的西医，十余年，赵夫人身体不舒服都是他看的，如今，却要让他给另一个人看病。

　　那个人还很可能是真正住在赵漪平心里的人。

　　纵然华医生从来不是她的私人医生，但她的心依然抽痛了一下。

　　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好受。

　　就像她的爱人，把专门给她寻来的东西突然夺走，塞到了另一个人怀里……

　　“……嗯。”赵漪平应了一声。

　　魏和淑突然冷笑了一声，叹了口气。

　　十余年的相守，不如那个人与他的短短半年……

　　哦，不是相守。

　　是她一个人的独守。

　　数不清的日日夜夜，她与一盏孤灯对坐到天明，就盼着丈夫的归来，看他喝下自己给他备的茶，看他涤去一身疲惫，能温柔地朝她一笑，这样她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连这么卑微的愿望都成了奢望……

　　“算了……”她喃喃地说。

　　“和淑……”

　　“你去吧。”

　　“和淑……对不起……我、我……”

　　魏和淑转过了身，闭上了眼睛。

　　“是我负了你……对不起……”

　　一句话像是隔着遥远的时空传来，复回首，却不见了那人的踪迹。

　　他给她的人生，只留下了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