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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灯影落英诉无情 ...


  •   后半夜。

      空寂的街上早已没了路人,穷人回家歇息,富人混迹风月场,没人会无缘无故地在街上闲逛。

      但杨玉楼不一样,他不是闲逛,也不是无缘无故,漫无目的。

      他是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披了一身无人欣赏的月光,站在幽静的街上傻笑。他的身后拖了一长串断断续续的血脚印,黑黢黢的背影伴着暗红的血色颇像极从地狱刚出来的小鬼。

      这小鬼还笑得很开心。

      看着怀里红得越发娇艳的海棠,甚至丝毫不在意身上污脏的血迹和隐隐作痛的伤口,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就那么单纯的笑,漏出了几颗带血丝的牙齿。

      年少的傻孩子忽然看见那枝头上的一朵海棠红得过于凛冽,不再是那人口中的绯红,和旁别两朵干净纯净的花儿格格不入,少年收了咧着的嘴角,伸出手抚着那一朵花儿。看着手上殷红的血迹,他才意识的原来是他身上的血弄脏了这朵花。

      弄脏了,摘了就好啊。

      少年又重新恢复了笑容,瘦弱的手指捏住了那朵花的花萼,也仅仅是捏住了而已,终究没下去手。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被棍棒抽出来的伤痕和摔破了身体从伤口里渗出来的血,又看了看那朵花,心脏就像戏台上愈演愈烈的锣鼓声,眼里升出了因悸动而产生的点点水光。

      这花带着血啊……

      他会心疼花么?应当会的……

      那,他会心疼我么?

      少年带着青涩的感情,朦胧的爱意,撤回了捏住花萼的手,脸上笑意又深了几分,渐渐攥着那深褐的花枝,隐入夜色之中,超阮老那边熹微的灯火奔去。

      带着满身的血污,满心的欢喜。

      阮老收了许多弟子,因为他们家院子不大,房子不多,未出师的弟子都挤在一起,甭管分角没分角。

      快入了夏,弟子房里门帘全开,就为了那么点可怜的凉气儿,不至于在脸贴后背的逼仄空间里被闷死。

      门帘全开的坏处就是,什么也挡不住了。

      月色被镂花的窗格割得支离破碎,斑驳陆离地洒在杨玉楼带着隐隐兴奋的脸上。

      也洒在那张绝世无双的脸上。

      倏然间,那少年春意盎然的笑意似是被清冷的月光浇熄了,一点点地归于平静,淡淡的眼眸里像是透出了不属于孩子的悲伤。

      偏生屋里那人脸上似是被摇曳的烛光染得越来越温柔,暖暖的笑意爬上他的脸,他只瞧着身旁的人,而非门前的少年。

      光影交错的地上掉下一枝海棠,还带了些什么血迹,像是因为品貌不佳被什么人抛弃的。

      少年头也不回地走了。

      但屋里的人一点也不在意门外人的反应,事实上是根本没注意到屋外曾有个浑身血迹的人,满心期待地想送一枝海棠给自己。

      想问问他喜不喜欢。

      想听听他一句关心。

      想试探一下他……会不会在意自己身上的伤。

      会不会心疼自己。

      可他只是眉眼一弯,目不转睛地,一丝不苟地,温柔至极地注视着身下熟睡的人,时不时伸出手指轻轻挑一下那人的睫毛,温声细语:“师弟……起来了,师兄带你出去玩啊……”

      有的人就是命好啊!

      微微睁眼,看到的就是令多少人魂牵梦萦的脸。

      “师兄……”

      “醒啦,呀!快穿衣服,别感冒了……”

      “嗯……师兄你……”

      “那个,阿蘅……”

      “嗯”

      “今天是你生辰,我想……那个,趁着师父不在,带你出去一趟,嘿嘿!”

      江蘅之本惺忪的睡颜一扫而空,眼里都透出了精光:“好呀好呀!是不是有好吃的!”

      “嘘!小声点……”

      苑清眉头微微皱了皱,手指点在江蘅之的唇上,江蘅之立马乖巧地点了点头,苑清嗤笑了一声。

      “你呀!就知道吃……”

      点点烛光混着月华,朦胧的夜色里,两个人停在了门前。

      “师兄!这地上是海棠诶!”

      江蘅之弯腰捡起了那一簇花,在苑清面前晃了晃。

      “师兄,你最喜欢的!嘻嘻……唉,这尖端端上的三朵真好看!”

      “是呀!好看。”苑清揉了揉师弟柔软的头发,说着好看,其实眼就没离过师弟的侧脸。

      我师弟最好看,比花好看。

      “诶,师兄!这朵……好红哦!和另外那几多不配哦!”

      江蘅之伸出手指,指着那朵染了血的花。

      苑清只是笑了笑,长指一捻,染血海棠便香消玉殒,孤寂又可怜地躺在地上。

      “这不就好了吗?行了,走吧!”苑清拿过那一枝海棠,丢到了地上,这下有一群伙伴给那一朵陪葬了,可更显得它红得突兀,死得唐突。

      “师兄,你不拿着么?那是你最喜欢的啊!”

      “花枝摘下来就不美了,也活不长了……而且这朵还沾了血,不知是什么人的,脏了。”

      “哦……”

      江蘅之望着地上的花,似是可惜它又像是可怜它,苑清看着师弟这神情,心里又生出几分爱怜,漂亮的眼眸一弯,对他说:

      “况且,师兄最喜欢你。”

      江蘅之一愣,他尚未对苑清动情,只是纯澈地看着他。那时他还不明白师兄说的喜欢是那一种喜欢,他眨巴着眼,忽然一笑,在暗夜里显得格外明媚。

      “我也喜欢师兄!”

      “唉,走吧!”苑清又揉了一把他傻师弟的脑袋,轻轻地叹了一声。

      一地的花瓣,一地的愁苦,一地的嫉恨,一地的愤怒。

      杨玉楼从长廊的花柱后走了出来,瞧着被夜风吹的满地飘零的海棠。

      浑身的钝痛像是蓦地加强了十倍,变成尖锐的疼,一根根刺从满身的伤口穿透,直直地扎向自己胸腔里那团搏动的红肉。

      刹那间分崩离析,和一地的破败也并无二致了。

      他突然发了狠,一脚一脚重重地踩在了地上一团团的绯红上,眼里只有血光,只有泪,只有恨,拳头攥得紧紧的,边踩边喘着气,发了疯一般地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笑……可笑!

      杨玉楼!你他妈真是蠢到家了!贱到家了!

      不知是什么人的……

      脏了……

      师兄最喜欢你……

      哈!杨玉楼,你看清楚了吧!啊!你明白了吧!你不知是什么人!你脏!

      你连被他过问一句的资格都没有!

      “这花是谁折的呢?”

      他连这句话都不曾问过!

      你连这句话都不配有!

      你被打死他都不会再看你一眼。

      杨玉楼望着被他踩成一滩烂泥的花,突然抱着头,慢慢地蹲了下来……

      眼泪滴在了那一团烂粉上。

      师兄只喜欢你……

      纵然他之前看出来一些端倪,但从那人口中确认那事后,却被任何刑罚都来得刻骨铭心,痛彻心扉。

      现在身上那些零星的伤口都好比千刀万剐。

      泪眼婆娑地看着眼前的一片模糊,他痛极了,狠极了。

      苑清连花都不会心疼……

      你靠边站吧!

      他眼里只有那个人。

      可凭什么他不该怪江蘅之吗?他不能恨吗?

      他陪了苑清那么久,从小到大,从孩童到少年,他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有情意的……

      可江蘅之一来,全他妈乱了!

      难道他前几年的感情全是错付!一直都是他一厢情愿!

      不,不是!全都因为江蘅之,是他抢了自己的师弟!之前不是这样的,苑清会记得他的生辰,会祝他生辰快乐的,而不是,不是……

      所以,他不该恨他么?

      车内。

      杨玉楼阖了桃花眸,一滴清泪从微微上翘的眼角落下,想春天桃花瓣上滴下的清露。

      可惜是苦的。

      “你哭什么”吴四鑫怒意稍稍平复了些。

      吴四鑫虽对他冰冷薄情,但那也只是停在表面上。杨玉楼已经跟了他七年,虽然他是冒充江蘅之留在他身边,但七年来吴四鑫看的出来杨玉楼对他还算是有几分真心,他虽有些恶心他当年的做法,但这七年杨玉楼的春风化雨也算是融了一些他的心。

      还有一些原因,是因为杨玉楼那张脸……总觉得熟悉,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看着人脸上浮起来的巴掌印,衣服上沾的浮土,还有眼尾的泪……若是添上几滴血迹,简直和某个影子重合了。

      但看杨玉楼哭成这样,他总归是不太好受的。

      “……行了,擦擦泪,以后给我注意点。”他语气依旧是冰冷的,带着些未消的余怒,却又别扭地给他递了一块手帕。

      杨玉楼用手背擦了一下脸,没接过那块手怕,直接把脸转到另一边,赌气地看着窗外。

      吴四鑫:“……”

      这他妈什么态度!老子拉下脸这么哄你还不高兴,难道要我给你道歉

      想都别想!

      吴四鑫把手帕甩在了他身上,也似他一样把头扭到了一旁。

      刚刚吵得热烈的两人,此时就像两个闹别扭的的孩子,谁也不理谁。

      几日过去,江宁剧院的事算是摆平了,为了防止再有人居心叵测,赵漪平花了大价买了这院子,在刘帅的见证下,那地契从此改了姓赵。

      虽然地契上姓赵,但它事实上还是江氏的地盘。

      江蘅之依旧每天都要在这里待着,哪怕对着满园的空椅子就那么傻坐一天,他也要在这里守着。

      他开不了嗓,唱不了戏,他就吃不上饭。

      多少人想看曾经傲上天的江老板此时狼狈不堪的样子啊!尤其是那天来闹事的人,院子没要到就越发恨他。

      你不是厉害么?

      你不是非要守着这破地方么?

      好啊!如你所愿啊!

      但你也不看看现在的自己算是个什么东西你除了唱戏什么也不会!现在嗓子也废了,你什么都不剩了!看你怎么过活!

      闲到极致,看笑话的心便一遍遍地催着他们。他们应了自己的本心,天天溜去江宁剧院,透过落着锁的破败木门,窥探着他们想看见的狼狈。

      可一切并未如他们所想的那样。

      江蘅之依旧像从前那样,气质淡雅,眉目间透着高贵清冷。

      今日阳光正好,他让王经理搬了把梨木雕花太师椅,两手一撩长衫,便优雅地坐了下来。

      庭前海棠正盛,红晕遮了些暖阳的面目,却也给那本有些刺目张扬的金光敛了些锋芒,人从亭亭如盖的绯红中望见的只有一片淡黄的温柔。

      江蘅之似是很满意眼前的景色,手指有节奏地瞧着梨花木扶手,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享受着这一切。

      缝隙外的众人:“…………”

      这……这惬意的让人匪夷所思。

      王经理此时从里屋里出来,端来一杯茶水,奉给江蘅之,江蘅之眼皮也没抬,就那么一招手,茶水溢出了些滴在了江蘅之的衣服上。

      “他……他他这身衣服……这不是周梦京那个铺里的么?”

      有人看着王经理诚惶诚恐地给江蘅之擦衣服,这才发现江蘅之今日着了一件浅蓝上苏绣长衫,小声地说与旁人。

      “唉!这身蓝的我见过!他的好像还添了些什么……”

      “周家那小子店里的东西本就不便宜!他这身还是定制的,他哪儿来的钱”

      “哼,他倒活得越来越滋润了!那有一点他这下贱身份该有的样子!”

      众人没看到自己想看的,心里的怨毒滋长得越来越盛。

      “你们说,他怎么可能还有这么多钱”

      “他原来挣得不少!唱戏给的赏钱都够他挥霍了!更别说还有一些钱的来路……”

      有人说到这里,其他人心照不宣地一笑,那笑容狰狞中透着猥琐,再迟钝的人看到这表情也知道怎么回事了。

      五子行业,戏子和妓子本就是一路人。

      江蘅之目前并不是一无是处。

      他还有一张说得过去的脸,和一具不怎么干净的身子。

      但玩戏子的人谁在乎什么干净不干净呢?

      “哎哎哎,这院子不是卖给那个赵漪平了么?”

      “对啊!”

      “我当时看他们两个就有问题!”

      “赵漪平买这里,说不定是,嘿嘿!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里说不定就是他用来养着江蘅之的!”

      “啧啧啧!衣冠禽兽啊!”

      “唉,他好像还有媳妇,你说他媳妇知不知道”

      “哦?说不定知道哦!”

      “那他们晚上,会不会三个人在一起……嘿嘿!挺刺激!”

      这些人越说越兴奋,越说越下流,眼里渐渐放出肮脏的神色,肆意地揣度着院里那个看似高雅的不得了的男人,那一层淡蓝的薄衫早就被他们撕的粉碎,那具躯体在他们的口水里变得越来越不堪……

      他们自己都快信了。

      哈!好生痛快!他果然是那么脏!

      这种人在这种境地还能活得这么体面,除了这一条路,还有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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