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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生生燕语明如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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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林台的后台早已被戏迷围得水泄不通,赵漪平挤在中间被推过来搡过去,发型乱了领带歪了也顾不得整理,耳边喊江老板的声音犹如雷霆之声,脑仁被震得嗡嗡响
“呦呵,这腕儿就是不一样呵!哎,别挤了,鞋都要挤掉了!”
显然这一声蚊子哼哼似的抱怨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不知是谁在赵漪平后背推了一把,赵漪平全身扑在了门上,咣当一声化妆间的门应声而倒,当然赵漪平也摔了个狗啃泥。
“……”
“……”
赵漪平这一摔可讲凤林台的后台众生相暴露在公众的眼前了:有的男戏子斜躺在橫椅上抽着大烟,烟斜雾横,云雾缭绕,女戏子们则聚在一出扯着东家长西家短,那唱戏的嗓子拉起家常来更是惊破云霄。
众人在他摔进来的那一刻便一齐向这个破门而入的不速之客看去,空气似乎都宁静了,继而不管是抽大烟的男戏子还是聊家常的女戏子,上了妆的还是没上了妆的,头都跟上了开关的一样看向化妆镜前一个身影——那里有一股冷嗖嗖地寒风,或许下一刻地上这个人会被来自那里的冰刀子戳个半死。想到这儿,还有几个女戏子悲天悯人地瞧了瞧地上那个可怜人,那表情似乎对他叹息着“哎……命不久矣啊!”
“嘶……这可破相了……”地上那位显然没注意到事态的严重性,还在关心他那张俊脸以后能不能再去勾搭小姑娘。
赵漪平揉着摔破了的俊脸眯着一只眼看了一圈,脸像是被众人灼热而又带着怜惜的眼神烤熟了一般腾地红了,对着他们笑了笑“嘿嘿,不用这么看着我,不疼的!谢谢关心啊!”
空气十分安静,只剩浓重的胭脂水粉的气味混着烟泡子里冒出来的余烟萦绕着众人。
赵漪平目光不知所措地转了一圈,渐渐觉得气氛又那么一丝不对劲,最终他循着众人的眼神,目光落在化妆镜前的一个身影上,只觉得脸更红了。
江蘅之正卸着头面,听到这边的动静便转过头来正好迎上了赵漪平的目光。江蘅之从小学戏,对戏的痴是刻进骨子里的,对戏悟得通透,更深谙戏如人生,人生亦如戏的道理。他只消看一眼人的穿着打扮,举止谈吐便知这人懂不懂戏,懂多少戏。江蘅之只瞧了那么一眼赵漪平,呵!西装皱皱巴巴,口袋还别着钢笔,戴着金怀表,打过发胶的头发乱得鸡窝似得,脸红得苹果一样,目光呆滞地望着他江蘅之,虽然有些狼狈,但浑身依然散发着一股富家公子的纨绔味!太张扬,不懂戏!一点都不懂!
对不懂戏的人江蘅之是不想理睬的。
可这个人竟然明目张胆地闯进来!不知道戏班后台不让人随便进的么?不懂戏也就罢了,还那么无礼!
赵漪平却没嗅到危险的气息,只觉得眼前此人细眉凤目,惊为天人,在那里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眼神清冷中透着坚毅,一点不似台上李香君的温柔多情,头上没了珠钗钿头只剩一头短发贴着额头,虽还没卸妆却也能看出少年人的英气,谁能想到他演得是个闺门旦呢!角儿!是个大大的角儿!
江蘅之皱了皱眉——这人傻不拉几地看什么呢?
凤林台的班主见他们的赵大财主这副神情,显然是有了捧戏子的心思,便十分有眼力见地劝散了戏迷,遣散了戏子,自己便也退了出去。偌大的化妆间只剩一个赵漪平和江蘅之。
江蘅之被他看得心烦,便转回头卸妆,希望这货识相点,最好自己撤出去,不然他也不介意亲手把他打出去!
可在赵漪平眼里,江蘅之浑身的戏骨衬得他动作更加柔美安静。赵漪平像是怕惊了这绝世的人一般,小心地走向他,“江老板”他极尽轻柔地唤了一声,却只换来那人漫不经心睨了他一眼。
呦呵这人可比李香君冷漠多了!
“嘿嘿,江老板唱得就是好啊,像那个……枝头的家雀儿一样,婉转得很嘞!”赵漪平自觉得这个比喻很形象,自顾自在那美了半天。
终于江蘅之惹无可忍,气得涨红了脸“你才像鸟,你全家都是鸟,不会夸人就闭嘴!”
“那个,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闭嘴!出去!”
“唔,你好凶……”
“滚!”
最后一声粗话吓得赵漪平浑身一激灵,他掉头就跑,到门口的时候,似是不甘心一般,又回头看了看他,黏黏糯糯地说了一句“那个……我觉得……”
“要说就说!不说就滚!大男人婆婆妈妈的,不像话!”
“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赵漪平用平生最快的语速嘟噜完这一句,转身一溜烟地跑了。
可那句话却一字不差地落进了江蘅之的耳朵,他的心猛地一抽耳朵也渐渐染上了薄粉——十多年了,他再次听到这句话,却是另一个人说的。
“我的小师弟,是师兄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怎么会有人说你丑呢?”他还记得师兄蹲下身,揉着他的脑袋,给他擦眼泪的情形。
“可那些人……说我武生扮相丑……”
“谁说的?我们阿蘅最好看了!”
“师兄……我不管!我也要跟你唱旦!我不要学武生了!”
“哎呀……这……男子汉大丈夫,有点阳刚气才好啊……武生很好的,你还没长开呢,等你长大了,保证是全天下最英气的武生!”
江蘅之记得,他一点听不进去,就是哼哼唧唧地要跟师兄学旦,当时昆曲弟子还是很多的,不同行当要分开练,如果和师兄学一个行当,这样就能天天和师兄在一起练功了,所谓有人说他丑,全是他胡编乱造出来的,不过看他师兄哄他半天,他心里都快乐得开了花!
江蘅之在院子里哭闹了半天,终于把他师父他老人家震出来了,那老头吹胡子瞪眼地说“苑清!你别理他!我看就是惯的太狠,行当还要自己选!兔崽子能得上房揭瓦了!打一顿就安生了!”
眼看着师父要拿棍子抽人,丝毫没有要走开的意思,叹了一口气,说“师父!我不护着他,您也舍不得打!您抽谁也不会抽他!”
“嘿!你也跟着起哄!”
“当年您逼我改行,也是拿棍子抽,不让阿蘅改行也拿棍子抽!您不觉得矛盾吗?”
“唉……”老头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将棍子一甩”是……世事难料啊!这些个事儿,说不准的!一会一个转儿,拿棍子抽?屁用没有!”
老头看着蜷在苑清怀里哭哭唧唧地江蘅之,叹了口气,说“你们几个我怎么打都不心疼!就这个小崽子,下不去手啊!”
苑清瞧了一眼小师弟,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头“师父……他吃了不少苦……可不能打了……再说,这么好看的小人儿,谁舍得打呢?——是不是,阿蘅?”
“唉,算了,他要学旦,就依他——明天你领他练功去!”
“好的!师父!”江蘅之抹了一把眼泪鼻涕,一下就跳了起来,脸上乌云一扫而空,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江蘅之靠在化妆桌上,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浮现了一丝笑容,在戏班的日子,他是最快乐的。
世事确实难料——师父那老头前几年得病去世,那时候凤林台四个人还都去送了他老人家一程。可转眼间,师兄失踪,师妹嫁人,方玉林那个混球儿出去做生意了,就剩他一个了。
不过放眼全国,昆曲统共也没剩多少人了。
江蘅之失神地瞧着镜子里的自己,漫无边际地想着,说不准过几年,他们这些唱昆曲的都死光了,四五百年的玩艺,就此止步呢?
想到这儿,他心便冷得发抖,起身用清水洗了把脸,又摇了摇头 ,才把那些可怕的想法驱了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