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扇惊棠》鸣凰

1、春在秦淮两岸边

　　四月的北京城春寒料峭，偶尔会有一丝寒风吹过，卷落一朵海棠，惊起枝头雀鸟。那鸟儿啼叫几声，盘旋几圈便不见了踪影，而那海棠却落在树下一人肩头，教他拂去，等待着销魂入泥的宿命。那人无心怜惜一朵花儿的命运，他正躺在四合院中的躺椅上，手中攥着一张老相片出神。
　　赵漪平已望了相片许久，最终他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了照片中那人的脸庞。那张相片边角泛黄，沾了零星的血滴，布满了沧桑斑驳的痕迹，与照片上那人的俊朗格格不入。翻过照片，背面的血迹清晰可见，模糊了写在右下角的八个字：终天之慕，辗转之思。
　　早在赵漪平还在宛平城时，就听过江蘅之大名，他可是江宁剧院昆曲戏班凤林台的台柱子，只不过还有三位与之并立。
　　唱正旦的秦润依，唱四旦的苑清和一个唱生的方玉林。而江蘅之是唱武生出身，半路出家唱了闺门旦，却比昆曲梨园行里正经学闺门旦的唱的还好，他的闺门旦唱腔柔曼悠远之余还带有一丝豪气，颇有味道。
　　当年的凤林台凡是这四位的戏，必是场场爆满，一折唱罢，台上琳琅全是票友扔上来做赏钱的财物，江宁剧院戏班凤林台声名大噪，在当时京戏风靡的情况下硬生生为昆曲杀出一条血路，在全国赫赫有名，赵漪平又怎会不知。
　　那时的中国，战火连天，北边越来越不太平，赵漪平便拖家带口地来到南京。赵漪平是个生意人，虽然平常嬉皮笑脸不太讲究，生意场上谁给钱多就给谁当牛做马，但走货还是走平安道来得保险，北边不安宁，南边还是歌舞升平一片繁荣，赵漪平还是更适合在温柔乡当个少爷。
　　此时，南京的梨园行也早就变了天。
　　秦润依嫁了人，一跃从伶人飞上枝头成了姨太太，从此再不进梨园；苑清虽长得秀气是个唱旦角儿的，却是个乾旦，纯正的男子汉，却教匪人掳了去，从此销声匿迹；方玉林改行成了商人，还是赵漪平生意伙伴，为了脱了这伶人的贱籍也不再登台唱戏了。
　　这世道，谁不想离下九流的行当远点儿呢？唯恐打了仗先遭殃是自己。
　　凤林台四个台柱子撤了仨，只剩一个戏痴江蘅之孑然立于江宁剧院。
　　赵漪平是个俗人，整日混迹于灯红酒绿，身在百花丛中过，沾了一身前朝八旗弟子的臭毛病。若非要陪着政府官员应酬，他或许一辈子也不会踏进江宁剧院，与他来说，江蘅之也就只是一个活在人们口中和报纸上的过客而已。
　　“赵公子觉得这戏如何？”
　　“呦呵！瞧着唱腔身段儿，水袖纷扬的，不愧是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
　　旁边的军阀老爷挤着眼角的褶子笑开了怀，赵漪平也笑着将桌上的茶水端给军阀老爷，继而装出一副此曲只应天上有的样子看向台上。
　　. 呵呵，什么玩意儿，咿咿呀呀的连个词儿也听不清，真不知这糟老头子怎么想的，连这玩意儿都听得下去！
　　这一贯是赵漪平对京剧昆戏的评价，当然不能照实说出来，生意还是要做的，指着这个糟老头子打开供货渠道呢。
　　在官场混多了，赵漪平练就了一身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竿木随身，逢场作戏的好功夫。
　　军阀老爷当然不傻，知道这小子一向是爱看露胳膊露腿的西洋戏的，这么高深的昆曲不指望他接受，不过他还就爱吃这阿谀奉承的一套，笑意更深了。
　　这只是垫场戏，军阀老爷看到戏院门口写了今天有江蘅之的戏，转过头看着赵漪平足够以假乱真的沉醉表情，无奈地笑了笑，不过一出垫场戏看得这么投入，装得太假！
　　他叹了口气，拍了拍赵漪平的膝头，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你还没见到更好的呢！”军阀老爷的目光重新转向台上，浑浊的眼球中渐渐放出了光芒，似是一件绝世宝物将公之于世。赵漪平从善如流地笑了笑，内心不以为然。
　　一出唱罢，又是一戏开场。赵漪平倚在座位上，两只手摩挲着茶杯，侧着头听着悠扬笛声从重重帷幕后流出。先出场的是一儒生，折扇凌空一点变开了腔：
　　“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
　　听他唱了几句，旁边军阀老爷似是更加兴奋了，一拍大腿：
　　“呵，《桃花扇》哩，江老板代表作！赵公子真是会挑戏！”
　　“……哪里哪里，您喜欢就好……”赵漪平讪讪笑了笑。
　　这哪里是他赵漪平挑的，他根本不懂戏，只是听说这老家伙爱听戏，便将他带到南京最有名的江宁剧院来，碰巧这剧院今日刚好演这一出。不过他这马屁似是拍到位了，看来这单生意成了。
　　那扮侯方域的小生唱完了他的戏份，博得了满堂喝彩后退到了一边，对座儿们笑了笑又重新望向台上，满座叫好声也渐渐停了，众人屏气凝神地看着台上，满眼期待。
　　笛声又悠悠响起，便见一人从帷幕后行至台中，举步如风，衣袂飘扬，头上蝴蝶点翠头面也随着他的脚步摇晃，像是一只真的蝴蝶振翅欲飞，在阳光下泛着粼粼微光。只见他黛眉如烟，目中含情，兰花指在空中一点，唱词便婉转落入众人耳中“香梦回，才褪红鸳被……”台上人一颦一笑，时而明艳，时而温婉，尽现秦淮女子的温柔多情。整个中国，能将李香君的形象浸入肌骨的乾旦，除了他江蘅之还能有谁？
　　赵漪平直直地望着台上，他那西洋文明戏看得多了，认为女人的风流只能用搔首弄姿才能表现到位，第一次见到居然有男人能将秦淮名妓演绎得如此蓄内敛又不失姿态，不禁喟叹“江淮名伶江老板啊，有点意思……”
　　戏台暖响，水袖舞堂，多年前的秦淮往事在凤林台上重演。
　　赵漪平眼神自江蘅之上场开腔后便再也移不开，早已不知看的是名伶江蘅之还是忠贞不渝，深明大义的李香君了。戏已散场，李香君的身影早已隐入帷幕后，却也早已刻进赵漪平的心里。
　　“赵公子赵公子！你怎么了？叫你半天了！”
　　军阀老爷手搭在赵漪平肩上，不住地晃着他，对他这一脸失魂落魄的模样颇为担忧。
　　“啊 哦……我，我没事儿……”
　　“没事儿我看你眼珠都要瞪出来了！”军阀老爷看着赵漪平一脸痴汉样，就知道这狗崽子心里再想什么，都是男人，谁不知道谁呢
　　“嘿嘿，这戏也看完了，那老爷您要不先回府我有点事儿，那个可能要失陪了，那啥有事儿派人来叫我啊！我先走啦！”
　　“哎！嘿，你这小王八羔子！”
　　赵漪平一溜烟往后台窜去，军阀老爷笑着嗔骂几声，想着这小子心决计被勾了去！江老板的魅力，那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他哪顶得住！

作者有话说

　　昆曲登台的部分做了一点调整，不是真正《桃花扇》的顺序，艺术加工，不要较真抬杠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