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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9.故国之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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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我先去后山练武,接着到田地里浇水,帮桓景照顾草药。驺戉早朝期间,我无需去舒园,因而这个时段通常悠闲自在。
不知为何,今日忽晴忽阴,有种莫名的心慌。
毫无预兆地,听到了一阵熟悉而陌生的脚步声,未待我仔细分辨,那脚步声却突然停住了。感觉身后有两道热切而犹豫的视线,强烈得令我无法忽略,遂疑惑地回身望去。只见田埂上站着一个年轻人,一身半旧的白衣,一双欲泣的眼眸,惊喜交错的脸庞,呆呆地杵在那里望着我,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见状,我心头大震,猝不及防地怔住了。
白显亦是百感交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在沉默中,他突然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下,仰头注视我,哽咽道:“殿下,您、又长高了……”
话音未落,他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也是,昔日我威风凛凛、横扫千军,而今两脚粘泥、劳作田间。如此落差,在他眼中定是凄惨无比,一时难以接受也情有可原。
须臾,我已经平静下来,沉着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仿佛我们不过分别数日,旋即感慨道:“你倒是有些清瘦了呢,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边收拾工具,一边走上田埂,扶起白显。
他热泪盈眶,断断续续地解释道:“昨日方至戉王府,我一听他们提及‘晏陵西’这个名字,瞬间就想到了殿下。虽然不敢相信,却无法不期待,遂一夜未眠,早早便寻到了芷园……”
“走,我们去找个合适的地方再聊罢。”我提醒道。
白显意识到我不想暴露身份,赶紧用袖子擦干眼泪,收拾好心绪,警惕地跟着我走。
我将他带到后山树林,平时我练武的地方,以防人多眼杂。
其实我有很多话想问他,但未待我开口,白显便迫不及待地问:“殿下怎会在洛都?这两年为何杳无音信?”
说来话长,我不得不先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然后幽幽开口道:“那年,击退楚军之后,我收到父亲急信,骤闻祖父昏迷不醒,心中焦急不已,匆匆交代了军务,便独自赶回都城……”
抵达郢都后,方知祖父已昏迷多日。我到床前探望,见他白发苍苍,面容灰败,嘴唇发乌,双目紧闭,我霎时心如刀割。父亲与继母东郭氏告诉我,不久前蔡国派遣使者来求和,孰料那使者一离开,祖父便突然陷入昏迷。医师诊断为中毒,疑是一种蔡国宫廷秘药,恐怕蔡国求和是假、害人是真。可惜苦无证据,众臣束手无策。
我不懂医术,有些不知所措。东郭氏说:“大王待你恩重如山,众多子孙,却独独对你关爱有加。如今唯你武功最高,无论如何,你当亲自查明此事,速速找到解药救回大王。”
我心中悲痛不已,若真是蔡国人所为,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父亲也说:“是啊,此事交给别人我们也不能信任。你放心,国中有我与众位叔叔坐镇,你只管专心去寻解药。”
我不疑有他,毫不犹豫地应下。
随后,东郭氏出主意:“蔡国已经与越国结盟,我听说,越国打算送一批乐师给蔡王,我们会想办法帮你混入其中。进入蔡王宫之后,你便见机行事,寻找解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此事不宜声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毕竟我们不知身边是否有奸细。”
父亲接着道:“幸亏早年我曾在越国安插过几名细作,此事恰好可用,我会为你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忧。”
我仗着自己武功高强,只在脸部稍作修饰,便独自前往越国,与父亲继母安排的细作接头,然后由那细作带我一起乔装成乐师,混入到越国使团的礼品车队中。
我们顺利进入了蔡王宫,蔡王摆酒设宴,款待越国使者。
作为礼品的乐师们,自然要在宴会上演奏助兴。父亲与继母安排的细作、递给我一杯酒,告诉我:“这是蔡王赏的,每个乐师都有。饮下之后,便随众乐师一起到殿中表演。宴会结束后,使者会先行离开,但作为礼品的乐师们将留在宫内,届时你再见机行事。”
我毫不怀疑,将酒饮下,随众乐师一起进殿。
万万没料到,乐师团内竟混入了一名刺客。那刺客舞剑时突然袭向蔡王,结果被蔡王的侍卫当场杀掉,殿内顿时乱做一团。
我不禁暗暗叫糟,若不离开恐有麻烦。正想运气自保,却惊觉自己浑身无力,仿佛久病虚弱之人。我下意识地望向那细作,却见他一脸壮烈之色,俨然早有牺牲的准备。我心底一凉,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阴谋呼之欲出。
刺客行刺失败,乐师团在劫难逃,每个人都有嫌疑,包括那名细作在内,我们全被投入天牢,严加拷问。为避免串供,所有的人都分开关押,谁也不知道其他人的命运。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没人能够活着离开天牢。
后来,我偶然听闻狱卒谈论此事,也许那名刺客真的独立行事、没有共犯,审讯多日无果,蔡王仍是陆续杀掉了不少乐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轮到我,我不怕死,只是对远在郢都的祖父牵挂不已。
在焦灼无措之中,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审讯的次数开始不断减少,直至不再提审,我仿佛被遗忘了。牢里环境很糟糕,继中毒之后,我又遭受了严刑拷问,身体一直难以恢复,每况愈下,唯独对祖父的挂念不曾消减。直觉他恐怕凶多吉少,可恨自己孤立无援,心余力绌,不禁越加哀痛。
我已然被孤寂磋磨得没有了脾气,在天牢中唯一的消遣,便是在想象中不断地弹奏一张虚无的琴,或是在心里默默地比划着失去了内力的武功招式。两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我想明白一些事情了,并非我愚笨轻信,只是对亲人不曾设防罢了。
我没有一天不想赶回郢都,去弄清所有的事情。但我已知道有人想害我,倘若拖着一具虚弱的病体,我什么也做不了。幸而戉王府医师仁心仁术,两年我都等了,又何惧多忍半年呢?
回忆过去两年多的遭遇时,我虽内心平静、语调淡然,白显却已泣不成声。
叹了口气,我问:“祖父他……还好么?你如何来了洛都?”
白显止不住涕泪,只好不停地用袖子拭擦,半晌才答道:“殿下离开军营三个月后,我们才得知郢都同时办了两场葬礼,正是先王与殿下的葬礼,随后您父亲即位,尊号平王,立东郭氏为后,长洲为太子……”
“什么?!”闻言,我惊愕不已。虽然早已有所预感,但“先王”二字仍是令我悲从中来。
其实,我只要随便找个人问问,或许就能打听到这些消息了。可笑我还担心暴露身份,处处小心翼翼,岂料自己竟已成了“被亡人”!可谁会向别人打听自己的消息呢?谁又能料到自己的父亲会谋害自己呢?他们定是以为我已经死在了蔡国,或者从一开始就不希望我再回去,否则怎会用葬礼宣告天下,以绝了我的回朝之路呢?
白显又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殿下骤亡,于是便离开军营,试图到郢都查寻真相。可惜我身单力薄,两年间竟连宫门也进不去。只闻先王驾崩之前,一直是由东郭氏的表兄李醯问诊开药,其他宫廷医师不得靠近。因而我怀疑,先王恐非外敌所害,奈何找不到证据。伤心之下,欲往殿下陵前请罪,不想竟在那里遇见了戉王的家臣齐逸。他想买下殿下的琴,我死活不肯,于是他就劝我跟他来驺国。我暗暗思忖,殿下若真是被人所害,凭我一己之力根本不足以复仇。驺国兵强马壮,或许可以利用,就答应了齐逸。现在看来,我应当感谢他才对……”
“西陵封地与昔日部将,而今如何?”西陵是我的封地,昔日部将曾随我南征北战,情同手足,难免挂怀。
白显脸色一僵,似乎顾虑我的心情,想了想,才谨慎答道:“西陵已被平王接收,而后又分封给了太子长洲。殿下昔日部将中,除了依旧手握兵权的西部诸侯以外,其余旧部或被降职遣散,或被降罪撤职。而今西陵军中的将领,几乎都换成了平王和太子的亲信。唯独左副将得到了升迁,如今已是太子长洲的近臣。”
“是么……”我心中百感交集。我原有两位副将,右副将是白显,左副将是袁川。袁川长我两岁,官宦世家出身的嫡长子,身后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运,做出那样的抉择也无可厚非。
“不过,昔日归顺殿下的西部诸侯,对太子长洱并不顺从,他想必十分头疼,加之国中流言四起,尽传平王弑父诛子篡位……故平王意欲兴兵讨伐晏国,以立其威。”
“什么?!”闻言,我顿时一惊,“我外祖晏孝公曾与祖父歃血为盟,永好无渝。这些年,连壤之地两国百姓皆安居乐业、相安无事,他以何理由兴兵?”
“平王声称,晏国乃小国,既依附于酃国,理当朝贡。但这些年安于一隅,不曾示好,晏孝公无道,当讨之。”白显愤愤道,“殿下,依属下之见,晏国危矣!晏孝公已年近古稀,膝下只有一老来子,年仅十二岁,加之晏国民少兵弱,安能敌得过酃军精兵甲车?这分明是怙势凌弱之举。”
我忿然无语,自责不已。我自幼丧母,父亲不曾与我亲近,七岁时祖父带我进宫亲自抚养,于我恩情深厚,我却不能侍疾含殓,心中之痛无以言喻。老实说,我并不了解父亲与继母东郭氏的为人,但一直以礼相待,不曾起疑。怎料他们竟杀我祖父、谋害于我,而今连我年迈的外祖都不放过。
晏孝公生平只得一子一女,长女晏如乃正夫人所出,幼子是次妃所出。那幼子名为晏羽,是我母亲晏如出嫁后才出生的,这个舅舅比我还小九岁呢。我未曾见过他,也不曾见过外祖。但我每年生辰,外祖都会遣人将礼物送至酃国。我在郢都时便送到郢都,我在边疆时便送往边疆,不曾落下一次。如今外祖有难,我却无兵无权,无以帮衬,实在心焦难安。
白显见我久思不语,便小心试探道:“殿下,可否向驺国借兵?”
“借兵?”我倏地抬起头,借兵意味着我将暴露身份,若驺高帝知晓,该作何感想?我并不了解高帝为人,后果难测。况且,驺国早有一统天下之志,何必借兵助我得势?倘若我将来重回酃国,他岂不是为自己制造了一个强敌么?与其这样,不如趁我无法归朝之机,将晏国与酃国逐一兼并还比较省事。一时间,我陷入了两难,遂对白显说道,“容我再考虑考虑,此事需要从长计议。”
白显可能也意识到了我的困境,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道:“殿下,我将您的琴带到洛都来了。自两年前与殿下分别之后,就一直随身携带,不曾交于外人 。”
闻言,我笑了笑:“你先替我保管罢,以免横生枝节,我现在还不宜暴露身份。”
那是祖父赠我的琴,如今已成了他留给我的唯一纪念,虽然很想取回,但现在时机不对,只好忍一忍。
“好。”白显应下,随即又担心地问,“殿下的身体……”
“虽然还有些余毒未清,但已逐渐恢复,你无需太挂虑。戉王府医师仁心仁术,不日将完好如初。”我安慰道。
“如此真该感谢戉王。”白显不禁暗自懊悔,昨日不曾给过戉王府上下好脸色。
“他对我确有救命之恩。”我感慨道,随即又问,“对了,你现在住哪里?”
“住在英园。”白显答道。
“那就好,”我点点头,催促道,“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去,以免让人起疑。”
“我们何时再见?”白显期待道。
“我每日早晨都会在此练武,那时多半不会有其他人来。此外,主簿苏颐和一个名为云尚的赵国食客,也时常会来找我。你若先与他们结交,一道过来便不会让人起疑了。”我嘱咐道。
“好,那我暂且先回去,殿下万事小心。”
白显走后,我看看天,时辰不早了,我也得回去洗漱整理一下,朝食过后还得去舒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