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琴师》北野陵

10、10.心照不宣

　　一回芷园，便看到坐在庭院中的云尚。
　　他显然是在等我，一看见我的身影，便赶忙起身，远远道：“我方才去了药园，没看到您。”
　　“我在后山。”我走到紫藤树下，药童十分机灵，随即便在树下的木案上摆好了食物，我问云尚，“用过朝食了么？”
　　“已在英园用过。”云尚答道。
　　“那便坐下来用点茶水吧。”
　　“好。”云尚在我对面坐下，若有所思地望了我半晌，突然说道，“昨日，齐逸回来了。”
　　“齐逸是谁？”我问道。其实方才白显已经告诉我，说是一个叫齐逸的人将他带到洛都来的，此人是戉王府家臣。但我刚与白显重逢，正是百感交集，无暇顾及打听齐逸的事，遂现在又趁机问起。
　　“齐逸是戉王最信任的家臣，见识广博、才华横溢，若将来戉王登上帝位，此人必是宰相。”云尚评价道。
　　“是么……”我知道云尚有备而来，遂没有接话，他是个十分聪明的人，定是察觉到了什么。
　　果然，云尚眼底含笑地望着我，继续道：“齐逸将酃国公子长殊的副将白显带到了洛都。公子长殊曾获封西陵王，母亲乃晏孝公之女……我早说了，您是飞龙之子！”
　　我就知道瞒不过他，“晏陵西”这个化名包含着我所有的身世信息，迟早会被有心人察觉。不过，我由始至终都只是尽力隐瞒，并没有存心欺骗。
　　见他一脸得意，我不由戏谑道：“难道你今日过来，只是为了炫耀自己的聪明远见？”
　　“嘿，”云尚笑道，“殿下英明！”
　　不想他竟顺势恭维起我来，令我哭笑不得，早上积压在心里的焦虑顿时烟消云散。
　　时候不早了，云尚见我用完朝食，知道我还要去舒园，便适时地告了辞。

　　身份暴露之后，我反而轻松了很多，其实这样也好。
　　到舒园时，驺戉已经回来了。
　　他默然地望着我，然后转身走向里间。我看了看左右，没有一个仆人，意识到他是要让我帮他更衣，只好跟着往里走。不知从何时开始，帮他更衣竟也成了我的职务之一。
　　“你见过白显了？”冷不防地，他忽然问道。
　　我正帮他整理衣襟的手不觉顿了顿，距离如此之近，即使没有抬头，也能感觉到他锐利的视线，以及温热的呼吸。这里是戉王府，有什么能瞒得过他？遂我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换好了衣物，便往书房走，我们心照不宣。
　　我像往常一样，帮他批阅一些无足轻重的军务，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困难。
　　午间休息时，他对我说：“我在阳城有一支亲军，你想去看看吗？”
　　我诧异地望向他：“阳城不是陛下刚赐下的么？”
　　“嗯，”驺戉不紧不慢地解释道，“那支亲军是我三年前组建的，以前一直放在北营，与父皇的大军一起，而今我有了阳城，自然要移到自己的地盘。”
　　“这样的确更好，”我点头道，毕竟驺国三个年长的皇子都封了王，将来难免因继位之事大动干戈，未雨绸缪是必要的。“那支亲军有多少人？”
　　“目前三千，都是骑兵。但我还有战车五百乘，自然要增加一些甲士。”驺戉说道。那些战车也是中元节时高帝赐下的。
　　“如此甚好，何时动身？阳城军营还未建成罢？”我问道，毕竟阳城刚入手，建军营也并非一蹴而就之事。我本是个武将，奈何落难至此，天天侍花弄草、弹琴论曲，跟桓景、苏颐等文臣玩风雅，表面虽然平静，内心却有些憋闷，若能去军营走走，那真是太好了。
　　“启程之日暂时未定，不过应该不会很久。我让亲军提前去阳城，正是为了建营一事。毕竟父王刚称帝不久，我也不宜劳民伤财，以免落下话柄，让将士们自建营地正好。”驺戉道。
　　闻言，我不禁有些兴奋。其实，我以前也一直想要训练一支精锐的亲军，以增强酃军的实力，可惜还没来得及实现，就已经失去了一切。
　　这时，驺戉忽然倾身靠近我，眼神有些迷离，声音深沉而惑人：“你知道吗？你此刻的神采，犹如一柄刚出鞘的宝剑，熠熠生辉……就这样一直留在我身边吧，你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长殊……”
　　心脏猛然一颤，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唤我了，冷不防地从他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不由怔怔地望着他，不知如何作答。
　　驺戉显然不欲给我考虑的余地，很快就强势地为我做出了选择：“你回不去酃国的，那里已经没有你的容身之地了。但我可以给你机会，帮晏孝公击退酃平王的大军。”
　　我霎时回了神，但并没有被激动冲昏了头，沉吟道：“用你的亲军么？”
　　“嗯，”驺戉慎重地答道，“虽然兵力尚有些不足，但假如我们抓紧建营、征兵，再加上五百乘战车，结合你我二人之智，难道还打不败雍伏那个草包么？”
　　我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须臾才道：“酃平王好歹是我父亲，你竟在我面前直呼其名，骂他草包……”
　　“哼，他可没把你当儿子。”驺戉一脸不屑。
　　好吧，驺戉所言确实没错，我连反驳的话都找不到，只好收敛笑意，言归正传：“可是，你如何向你父皇解释用兵的理由？他会支持你么？”
　　“我自会设法说服他。”驺戉望着我，神情间似乎有所思虑，“你放心，若无适当的契机，绝不轻易泄露你的身份。”
　　我默然地点点头，明白自己又欠下了一份恩情，但我已经一无所有，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他，遂忍不住提醒道：“酃国，并非只有我一个大将……”
　　“伐晏之战，你认为酃平王会使何人为大将？”驺戉问。
　　我想了想，随后道：“很难说，但他旨在立威，为求稳妥，可能会使用德高望重的元老为大将。至于副将，我觉得多半会是袁川。”
　　“袁川？”
　　“袁川曾是我的左副将，昔日随我南征北战，由于我声望较大，以致他寂寂无闻。但他年长于白显，作战经验丰富，且不乏野心，不可忽视。况且，袁川刚投了新主，正欲赢取信任，自然会积极争取出战的机会，以博功名。”
　　“无论如何，我们当厉兵秣马，届时再见机行事。”驺戉道。
　　“只能是这样。”我点点头，充分的准备是必须的。
　　须臾，驺戉问道：“你可认识楚公子丹朱？”
　　“公子丹朱？不曾耳闻，我只知道太子丹青。”我曾与楚国太子丹青有过数次交锋，丹朱之名却很陌生。
　　“你果然不知，”驺戉道，“公子丹朱乃庶出，与太子丹青虽为兄弟，却各自一母。丹朱颇识纵横之术，是这两年才忽然名声大起的。近期昰王设宴，公子丹朱此刻正宿于昰王府。”
　　“你突然提起此人，莫非他此行另有目的？”我警觉道。
　　“多半是，”驺戉若有所思，点到即止，“酃、楚向来不睦，如今你不在国中……”
　　“你的意思是……”我曾大败楚国，令其元气大伤，但两年时间已经足够楚军休养生息了。“公子丹朱来洛都的目的，并非单纯赴宴，而是打算游说陛下一同谋取酃国？”
　　“我猜是这样。”驺戉道，“不过，具体如何，明日应当能够知晓。”
　　酃国与楚国可谓世仇。楚，族姓为芈，早期曾封子爵；酃，族姓为雍，早期曾封侯爵。大约一百年前，楚国崛起，欲僭号称王，仗着兵马强壮，以武力胁迫南方诸国向其称臣朝贡。唯独酃国不从，遂楚国联合诸国兴兵讨伐，奈何酃国将士勇猛、军民团结，致楚国兵败垂成。此后，双方均自立为王，百年间不断互相侵伐。到我祖父酃襄王即位时，两国再起战火，祖父雄才大略，亲自挂帅出征，大败楚国，夺其郢都，自此郢都成了酃国的新都。几十年后，轮到我挂帅时，又将不断侵扰边境的楚军、赶至江水以南一百多里，从此两国隔江而居。
　　此刻我心情复杂得无以复加，祖父曾想传位于我，父亲却从我手中夺走了一切，而今酃国遭强敌环伺，我究竟该如何抉择？保护它，还是弃它于不顾？若保护，作为一个“被亡人”我已经没有资格，况且他们也不会接受我的好意。但若弃它于不顾，我心难安，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如何对得起悉心教养我的祖父？
　　驺戉见我眉头紧蹙，知我心焦，便宽慰道：“事情还没到那种地步，莫要思虑过重，我父皇又不傻，岂能任楚人牵着鼻子走？”
　　“的确，现在想什么也没用。”我终于稍微宽了点心，到时再见机行事罢，总会有办法的。
　　“好了，此事稍后再议，莫要忘了你现在是我的侍史，理应尽职尽责。”驺戉傲然道。
　　“殿下当真是物尽其用……”我无奈地笑道。
　　“难道不是知人善任、人尽其才么？”驺戉不以为意。
　　我本想回敬他“大材小用”，但又觉得没那么厚的脸皮，只好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