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79.祭奠少年 ...
-
相比起历阳的游刃有余和从容不迫，魏军新任主帅果然还是差了些火候。
第一次突袭由于我军未及适应敌军新任主帅的作战风格，冷不丁被逼退了十里地，他便侥幸地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不觉有些得意忘形，渐渐暴露了急于求成的弱点。
我和驺戉利用了他急功近利的心思，数次佯装不敌，使他放松了警惕。待设好陷阱，我军骤然反扑，彼时魏军已来不及防备，顿时人仰马翻，节节败退，遗留辎重粮草也尽归我军所有。
此后我军势如破竹，一举突破石门关，直逼魏都余霞。
鏖战数日，终于敲开余霞的城门，这时便是抢功的好机会了。
要知道，城内不止财宝，若能生擒魏王及诸公子，便是大功一件，可名扬天下。
但我不急，因为我知道城内定然藏有若干竭忠尽节、宁死不屈的忠臣良将，他们不拼尽最后一口气绝不会放弃。遂我打算将这个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让给驺央。
其实不用我让，驺央也会竭力争取，因为城门一破，他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到了最前方，正打算抢先入城。而此时，城内的魏军残兵败将仍在负隅顽抗。
我坐在战马上，远远地注视着驺央忘乎所以的背影，待他甫一踏入城内，我就冷然道：“白显，把那支箭给我。”
白显早已有所准备，话音方落，那支箭就递到我手中，我举到跟前看了一眼，上面仍然残留着驺戉干枯的血迹，很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弓搭箭，行云流水，没有一丝犹豫。
驺央倒下那一瞬间，我周遭仿佛陡然陷入了沉寂，模模糊糊地听见前方有人大喊：“不好！央王中了魏军的流矢。”
旋即，我面无表情地收起弓，心中一片空白，丝毫也没有大仇已报的快感。那个人是驺戉的兄弟，我不愿他手足相残，但若不报那一箭之仇，我终究意难平。与其留个后患时时防备，不如一次性解决后顾之忧。
“殿下……”白显察觉到我的异样，担忧地望着我。
沉默良久，我才问道：“你说他死了吗？”
“……”白显也不知道是该安慰我、还是该替我高兴，只好折中道，“殿下的箭，素来百不失一。”
我苦笑了一声，情绪始终无法舒畅。
隐约知道驺戉使人在魏都做了些布置，但余霞的情势仍然出乎我的预料。本以为将会是块难啃的骨头，却不料它已经从内部分崩离析，稍微一动，便摧拉枯朽般衰落。
起因是由几位公子夺嫡而引发的，包括前阵子石门关临场换将在内。我不知道其中有几分是驺戉的功劳，但他推波助澜是肯定的。
当我们攻入皇城，魏王早已不知所踪，据说已逃往西部蛮夷之地，待来日东山再起。其余公子死的死、伤的伤、失踪的失踪。
我心中莫名一颤，脱口问道：“历阳呢？”
“……要不，我帮殿下问问？”白显随我最后入城，这会儿将士们已经开始清点俘虏了，他自然是不知道的。
不知为何，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摇摇头：“算了，我自己去找。”
先前因为计划要私下收拾驺央，遂我故意寻机与驺戉分开，他们早就进了城。如今大局已定，也没什么好急的，况且我情绪有些不畅，不欲让驺戉发觉，便不紧不慢地踱步而来。
皇亲国戚不会与普通俘虏看押一处，遂我一路寻到了王宫，恰好见齐逸匆匆走出来，他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我心事重重，无暇察觉他的异常，想也不想就问：“齐逸，可见到历阳？”
齐逸似乎有些走神，听闻我的声音，才猛地抬起头：“殿下……”
“你们进宫可见到历阳了？”我知道历阳的脾性，他绝不会临阵脱逃，哪怕亡国，也不惜坚持最后一战争。
“……”齐逸张了张口，迟疑了一瞬，似乎下定决心地说道，“方才听说，公子历阳返回余霞之后，就被关入天牢，等候审问。只是如今这形势，怕是早已无人顾及……”
闻言，我心里一沉，自突破石门关以来的那种不详的预感此刻越发强烈：“你知道天牢在何处？”
“臣正要去天牢……”
齐逸话音未落，我便迫不及待地催促：“走！”
公子历阳也是齐逸最钦佩的人之一，观他神色，似乎透着隐晦的惆怅，定是知道了什么。我心中暗道不好，甚至有些不敢开口求证，就这样怅然若失地跟着他到了天牢。
我原想，历阳身份尊贵，即使暂时打入天牢听候审讯，但在查明真相之前，应该不会太苛刻他吧？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劣，万万没想到自己看见的会是这样一幅情景。
堂堂魏王嫡子，惊才风逸壮志烟高的公子历阳，就像被人丢弃的破布般，遍体鳞伤地躺在冰冷肮脏的牢房里。四周静得可怕，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胸口已经没有起伏，我心中仿佛响起了苍凉的悲歌。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曾经宛如美玉的谦谦公子，竟会落得如此凄惨的结局。
人的欲望就是具有如此威势，明知大敌当前，却仍止不住争权夺利，不惜导致国基崩塌。
魏王虽是枭雄，奈何几个子嗣都没出息，唯一出类拔萃的只有历阳，遭人嫉恨是必然的。只要稍微一挑拨，就有无数人想置他于死地，包括魏王本人。世间没有哪位皇帝喜欢优胜于自己的儿子，因为他们时时忧虑着自己王位，稍有风吹草动，便疑心顿生，恨不能立即将所有的威胁都扼杀在摇篮中。
“魏王大概也不全然知情，是公子那几个庶兄弟买通狱卒动了私刑……”齐逸怅然道。
“就算不知情，也是有心纵容，历阳……历阳此生衷于忠孝，也死于忠孝。”我小心翼翼地将历阳僵冷的尸体抱起来，转身走出牢房，心中除了冰凉还是冰凉，“其实我早有预感，如果那天我强行将历阳俘虏回营，他或许就不会落得如此下场。这不该是他的结局，他还如此年轻，如此美好……”
我走到门口遇见了驺戉，他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而我也没有心情说话。我抱着历阳的尸体，翻身上马，朝城外奔驰而去。
我想他应该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遂在城外找了一片秀丽的风景，让他在这里安息。
光是用剑果然很难挖出一个合适的墓穴，正在我发愁的时候，白显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赶来，应该是从齐逸那里听闻了我去向。
“殿下，让他们来吧？”白显说道。
我点点头，没有反对，将位置让给那群人，历阳值得一个符合他尊贵身份的陵墓。我默默地在旁边找了一块合适的岩石，用剑将它劈成方形，亲手在墓碑上刻下“公子历阳”四个字，其余留白。
白显是个细心的人，匆匆忙忙之下，竟能准备得如此齐全。
这棺椁想来应是魏王给自己准备的，也被白显给找来了。我用清水和布巾为历阳清洁身体，梳好发，换好新衣，才将他放入棺中。
“白显，你回去把我的琴拿来。”
“是。”
我亲自盖土、栽碑，给他斟上酒，将修陵的人都打发走之后，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陵前，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愿想。
等白显把琴拿来，我便让他先回去，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将琴置于膝上，对着陵碑发了许久的呆，心中响起一曲《少年祭》，遂我指尖也随之而动，将历阳念念不忘的少年情化为一首琴曲，祭奠曾经惊才风逸、名动天下的公子历阳。
我心中那些浓得化不开的悲哀，渐渐随琴声飘散，在天地间浮动。
我愿他抛开一切悲伤，
我愿他忘却前尘往事，
我愿他来世安享太平……
我忘了时光仓促，迷失于苍苍天地，直到我被紧紧地拥抱，耳边不断传来熟悉的呼唤，语气中充满了愤怒与颓丧。
“长殊、长殊……回去，你跟我回去！我不许你为别人伤心太久，不许你忘了我的存在。”
我陡然从迷茫中惊醒，发现天已破晓，我竟在陵前坐了一夜，不知道他陪了我多久。
不觉愧疚地回身抱住他：“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长殊，告诉我，你最爱的人是我，你永远不会抛弃我。”驺戉收紧双臂，气息里满满的不安。
“你在不安什么？”其实我知道，他害怕我怪罪于他，虽然不是他的错，但他确实推波助澜了，所以他急切地想要得到我爱他的承诺。是我忽略了他的感受，看着他眼中近乎恐慌的悲伤，我不由一阵心疼，细细地亲吻着他的眼睛，轻声安慰道，“在我心中，没有人比你更重要。你只需记住，这句话永远有效。”
“不，我要听你说你爱我，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即使我犯了错。”他固执地要求道。
“嗯，我爱你，我永远不会离开你。”我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孩子般的执拗。
“不够，你必须每天都向我保证。”
“好，我答应你。”
“长殊，我们回去吧？”
“嗯，我们回去。”
人生如渡客，稍微一错眼，一个熟悉的人就会离你远去。
苍苍天地间，能握在手中的人少之又少。而此时此刻，我手中就幸运地握着他，我珍惜都来不及，又岂会舍得抛弃？他若是依然不安，我便是日夜反反复复地承诺又何妨？
作者有话说
第79章 79.祭奠少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