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4.主簿苏颐 ...

  •   芷园宛若戉王府中的一方净土,我几乎快要习惯这种抚花弄草的田园生活了。奈何心中还藏有牵挂,且不时地出来作祟,令我难以安心享受。更何况,戉王府本身就是个风暴漩涡,我不过是躲在风眼中,暂时偷得片刻安宁而已。
      这天和往常一样,我早早起身,先去后山练武,再到药园给草药浇水。有些草药十分娇贵,得仔细松土,小心浇灌。田间泥泞,以防弄脏衣物,我只好脱下鞋袜,将衣袍下摆塞进腰带里。因为我没有仆人的短衣,穿的几乎都是驺戉的旧物,纵使是五年前的常服,也与田园格格不入。虽说我现在是他府上的乐师,但不知为何,他没有给我准备任何符合身份的衣物。
      当我踩着两脚泥,提着一桶水,在田间浇灌草药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意外而谦和的声音。
      “敢问,这位便是琴师晏陵西么?”
      闻言,我回头望去,只见一位三十多岁的文士站在路边。观他装束,应是王府家臣,我本该向他行礼,但我站在田间,手持木桶水瓢,着实不便,只好微微俯身致意。
      他望着我愣了愣神,随即笑道:“我听长史班鸠说,琴师风度不凡,形容无双,纵使俯身屈膝,亦无卑微之姿。我还道他夸大其词,不想却是我见闻浅薄。”
      长史班鸠我知道,驺戉从蔡国班师回朝途中,我曾远远地见过一次,但没说过话。眼前这位文士却很陌生,其实不止这位,王府的家臣,除邢简和班鸠以外,别的我都不认识,不由得问道:“先生是……”
      “我乃戉王府主簿,名为苏颐。”
      官居主簿,看来是深得驺戉信任之人,我不禁好奇道:“不知先生找我何事?”
      “说来惭愧,我素日喜欢援琴作诗,奈何琴技平平,羞于示人。前些日子,偶然听闻长史提及殿下从蔡国带回了一名琴师,今日好不容易得空,便按捺不住地寻来了。不知琴师能否为我弹一曲?以便改进我的不足。”
      苏颐态度温和,彬彬有礼,并没有因为我地位低下而傲慢,我不由对他产生了好感,遂据实答道:“我倒是愿意为先生献上一曲,奈何手中无琴……”
      “无妨,我等你浇完水,回去再弹也不迟。”苏颐大方道。
      “其实,我的琴在两年前已经丢失了,而今手中并没有琴。”我歉然道。
      “丢了……”一个没有琴的琴师,苏颐显然很意外,便说道,“那我回去将我的琴带过来,如何?”
      “甚好,那我便在那边的紫藤树下等先生。”我指向芷园中一棵盛放的紫藤树,下面有张朴素的云纹案,正好可以放琴。桓景闲暇时喜欢在那里饮茶,我午后也常常在那里看书。因为驺戉极少召见我,我一般都很清闲,午前帮忙照顾草药,午后便看书打发时间,桓景收藏的简策已被我看去了一大半。

      待我浇完剩下的草药,回来洗净泥土、穿好鞋袜时,苏颐恰好也抱着琴来了。桓景本在院中晒草药,见苏颐过来,便将手中的活丢给药童,自己到紫藤树下为他煮茶。我才知道这两人竟是莫逆之交。苏颐原是鲁国人,鲁国被驺国吞并之后,他也就成了驺人。
      趁调弦定音之际,我礼貌性地问道:“不知先生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唔……”苏颐环顾着周遭的景致,略微思量,说道,“那便随意弹些应景的曲子吧?”
      话虽如此,我却不能太随意。像桓景和苏颐这样的文士,自是志趣高雅,俗曲焉能入耳?能配得上他们的曲子惟有《山居操》了。我心念一动,便情不自禁地弹起了这首清风高节的曲子……
      《山居操》是我在隐士白由那里听过的一首琴曲,全曲共有二十四段,我有幸听过一回。
      我十三岁便进了军营,起初颇为艰难,好在我地位尊贵,熟读兵法又十分用心,熬出点实战经验之后,总算收服了边疆将士,此后便开始锐不可当了。十四岁那年,我率军平定了西部的武陵蛮族,听说武陵山有位隐居的贤士,名叫白由。好奇之下,便上山寻访。白先生仙风道骨、虚怀若谷、淡泊名利、无意出山。他说自己年纪大了,即便出山亦难以经受车马劳顿,反倒是个累赘。而后,他提及自己有个年龄与我相仿的徒孙,还算聪慧,自幼父母双亡,随他屈居深山,还望我能带出去见见世面,我答应了。白先生的徒孙便是我后来的右副将——白显,此后几年征战中,白显确实立了不少功,是我最得力的下属之一。
      此曲表达的是以山居为乐的情趣,抒写了山中一日的生活情景。白先生远避虚名的清风高节,经由音律曲调婉转地传达出来。十四岁时的我,绝无可能弹得出这样超凡脱俗的意境,但多亏两年牢狱之灾收敛了我的锋芒,加之这段日子的田园生活给予我的宁静,否则我定然无法领会白先生琴曲中的志趣。
      听完了漫长的二十四段琴曲,苏颐意犹未尽,有感而发:“我恍惚独步山间,闲叹浮生,不知岁月……琴师之技,神骨峭异,宛若太古之音!令人自叹弗如。”
      “若非先生志趣高雅,又怎能理解此曲之意境呢?”我微笑道。琴曲的欣赏者,若不是拥有相应的生活经历与心境,是很难体会到乐曲中所传达的情感的,故而我选曲时也有意投其所好。
      桓景亦是回味无穷,不经意间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却发现茶已经凉了。

      此后,苏颐便三天两头地往芷园跑。
      有一天,一位名为云尚的食客,随苏颐一同来到芷园。云尚是赵国人,其父乃赵国宰相云偀,历经三代君王,家财万贯,妻妾成群。云尚是小妾生的孩子,出生时云偀已经有四十八个儿子了。不巧的是,在云尚出生的那天,年迈的祖父母恰好双双辞世。云偀认为这孩子来得不祥,便让小妾不要养活他。可云尚的母亲于心不忍,遂偷偷将他送给了一位在城郊管理牧场的小吏。直到二十年后,云偀才偶获真相,顿时怒不可遏,命人杀了那个牧场小吏,最后还是云尚的母亲以性命为代价,才帮他逃离了赵国。
      云尚作为戉王府的食客已经有一年多了,为人低调谨慎,不曾与任何人特别交好,同样也没有恶交的。他没有官职,却不巴结任何人,平日里帮苏颐整理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书或杂务。
      我们弹琴论曲的时候,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总是很仔细地观察我的一举一动,即使被我察觉,他也毫不回避目光。乐师地位卑贱,几乎与奴仆无异,云尚对我却相当尊敬。
      有一天,苏颐先行一步离开后,云尚忽然对我说:“您是飞龙之子,终会一飞冲天。我虽德薄才疏,仍渴望将来能有幸奉事您,完我馀生。”
      闻言,我颇为诧异,不禁笑道:“将来之事,连我自己都无法确定,你如何就敢交付馀生?”
      他情真意切地答道:“您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您能使我敢于在此交付馀生。”
      我不觉失笑,原以为他是沉默寡言之人,孰料竟是个能说会道的,一本正经地让我无言以对。不由得怀疑,难道他以前见过我?但随即又否定了。毕竟他一年前才从赵国来到驺国,而我两年以前就离开了故国,继而陷入了暗无天日的蔡国天牢。
      须臾,我才叹道:“云尚,你可是戉王府的食客。”
      他不紧不慢地应道:“戉王殿下并不缺我一个食客,但您此刻左右无人,我若现在向您献忠,将来必是您的近臣,怎能比别人差?”
      “哈哈,好个云尚!”两年多来我从未如此畅快,没想到他竟能正色庄容地令我开怀大笑。
      “这么说,您是答应了?”他颇为郑重地问道。
      “你是个很会把握时机的人。”我没有拒绝他,也没有直接答应,但他是个深谋远虑之人,想必一定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他立马应道:“您且拭目以待。”
      这之后,我们的相处模式仍旧和以前一样,并没有特别的变化,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时隔半月之久,驺戉才再次召见我。
      他身着玄端,相貌堂堂,这个时辰应是刚从宫中回来。
      我跪坐在他跟前,礼貌性地问他想听什么琴曲,尽管明知他不会有任何明确的答复。以往便是一边揣摩他的心境,一边选择合适的曲子。可今天他没有回答,只是一脸探究地打量着我,良晌,忽然笑道:“你在我这府中似乎混得不错。”
      我不明所以地抬头望向他,却见他嘴角微扬,目光耐人寻味,尽是我读不懂的神色,于是我没有作声。旋即,他转身往里间走,头也不回地吩咐:“你过来。”
      我起身跟了进去,原来是他的卧室。门口的仆人正要过来伺候,却被他喝退了。
      “更衣。”他背对着我说道。
      左右无人,难道他真想让我帮他更衣么?好吧,乐师的地位确实跟奴仆没甚区别,我只好听令从事。
      朝服我也穿过无数次,熟练地帮他解下玄端,挂在一旁的楎椸上,取来深衣为他换上。王侯世家,等级森严,朝玄端,夕深衣,这是我早已习惯的着装规矩,做来毫不费劲。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出声,默然地望着我,神色依旧耐人寻味。
      更衣之后,他转身往外走:“随我来。”
      我毫无头绪,不知他究竟有何打算,可眼下地位悬殊,不容我置喙,只好跟着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4.主簿苏颐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