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琴师》北野陵

3、3.孤鸿幽影

　　舒园是驺戉的居所，那仆人将我带到门口，就安静地退下了。甫一踏进堂屋，首先入眼的是一面巨大的座屏。驺戉就坐在那里，侧身倚着凭几，长腿搁在软垫上，手里端着一杯酒，慵懒中透着一股雍容的傲气，一如既往。
　　他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用下巴示意我坐下，我见他旁边的兽面纹案上搁着一张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遂自觉地走过去。
　　他兀自慢条斯理地品着酒，默然不语，我只好主动问道：“殿下想听什么样的曲子？”
　　“弹些能令我满意的。”结尾没有任何语气助词，他神色淡然，却强势难掩。
　　我如何知道他的喜好？这不是为难我么？可我不能有任何异议，毕竟他现在是我的主人，拥有绝对的生杀大权。于是，我不得不静下心，揣摩他此刻的心境。每回见他，都是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态，尽管奴仆成群、食客众多，他却一个人坐在宽阔的屋里独饮，看着威风，实则孤寂……
　　我侧首掠过窗外的暮色，情不自禁地弹起了《孤鸿幽影》。
　　《孤鸿幽影》是我刚落难于蔡国时，在天牢中靠想象、弹着一张虚无的琴、所作的曲子。那时，我一身自傲的武功，被一杯毫不设防的毒酒给化去了，从一个天之骄子倏然变成阶下囚，心中怎能不悲愤？但我有苦说不出，当时的情形绝不允许我表明真身，故而我才意识到，有人设局企图将我从世上抹去。那是一些我不曾怀疑过的人、所精心谋划的陷阱。
　　刚进天牢的那段日子，的确十分难熬。我常常垫脚踩着草堆，双手攀在小小的窗户上，焦虑地望着外面那片巴掌大的天空。有一天，我隐约在暮色中望见一只孤鸿，从窗外的天空中飞掠而过，顿时羡慕不已。我曾经年少懵懂、意气风发、锐不可当，而今心怀幽怨、茕茕孑立……
　　但两年的孤寂与困苦，足以敛住所有的锋芒，使我变得深沉而从容。
　　现在心境发生了变化，再弹起这首曲子，已然没有了往日的幽怨，只余下寂寥空旷的意境。待最后一个音落下，我的手指离开了琴弦，抬头望向驺戉，却见他出神地凝望着窗外的暮色，沉默不语。
　　我亦没有作声，将手搁在膝上，安静地坐着。须臾，他才回过头，开口道：“你过来。”
　　我顺从地起身走到他跟前，再次曲膝跪坐在毯子边缘，他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递到我面前，说道：“喝了它。”
　　我不由得一愣，主人赐酒予奴仆乃天大的荣幸，更遑论我的主人还是皇帝的儿子，我理应感激涕零才对。然而，我虽寄人篱下，却由于出身之故，难以体会为奴为仆的心境，一时间竟没来得及反应，遂慢了一拍才伸出双手接过酒杯。喝完之后放下杯子，低头谢恩：“多谢殿下赐酒。”
　　为避免再次出错，我寻思着得尽快离开，便接着道：“那我就不打扰殿下歇息了。”
　　告辞却没有得到回应，我悄悄地抬头望向驺戉，却发现他正注视着我，确切地说，应该是在端详着我身上的衣物。我忽而记起，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他的衣裳呢，不知他心中作何感受？于是又赶紧补充道：“多谢殿下赠我衣物。”
　　他嘴角几不可见地扬了扬，口吻略带戏谑：“那是我十八岁时的衣物。”
　　“原来殿下十八岁已经这么高了……”我颇为惊讶，这竟是他五年前穿过的衣物，正在暗自感慨，却又听到他说道：“好了，你下去吧。”
　　我求之不得，迅速起身，微微施个礼便退出了他的居所。

　　为了尽早治愈身体、恢复武功，我积极配合桓景的治疗，一丝不苟地遵从医嘱。直到他说我可以循序渐进地进行一些高强度的力量训练时，我才开始每日到后山练武，顺便帮药童们挑水浇草药。起初，练半个时辰就能令我精疲力尽，但渐渐地，我便能提着两桶水、反复地从山底跑到山顶，连续十几趟没有间歇，并以树枝代剑回顾招式，慢慢地恢复了身体的柔韧性。
　　桓景对我这个听话的病患相当满意，不遗余力地帮我解毒。我自是感激不尽，可惜现下无以回报，只好每天帮他照顾草药，浇水、施肥、松土……甚至还劈柴，以前从未做过的粗活全都做了。拜这些粗活所赐，身体的力量和柔韧性，也都恢复得很迅速，虽然离治愈还很远。
　　这天清晨，我和往常一样在后山练武，邢简突然出现，我不禁意外道：“公子简？真是许久不见了呢。”
　　“不是说好私下里只叫名字的么？”他有些别扭地提醒道。
　　“抱歉！一时情急，下次一定注意。”我笑道，“你怎么忽然来了？”
　　“前些日子我向殿下告了假，”邢简解释道，“兄长娶亲，家事繁多，我也不得不帮忙。”
　　“原来如此。”公卿家族的嫡子婚礼确实比较隆重，前后没有数十天准备是不行的。邢简身为嫡次子，地位亦非同一般，否则也不会选为戉王的近侍了。
　　“你似乎恢复得很好，”邢简仔细打量着我，说道，“脸色，比那时好多了。”
　　“嗯，”这是自然的，当初相遇时，我连走路都喘气，成日精神不济，更别提挑水劈柴了。遂我心情颇好地问道，“既然来了，便陪我练练如何？”
　　“好啊！”邢简欣然应下。他见我手持树枝，便解下腰间的剑，改用树枝与我对招。
　　不消片刻，他沮丧地丢下手中的树枝，异常认真地望着我，疑惑道：“你真的只是个乐师吗？”
　　其实，方才我们只是比划招式而已，毕竟我现在不宜过度动气，因而没有使用内力。邢简的外家功夫确实很不错，以他的年纪来讲也没什么可挑剔的。我虽然没有刻意退让，但还是有所保留，恐怕他已经察觉到了，所以才产生了疑虑。若是在两年前，我定会将他打得落花流水，但现在的我，锋芒早已入鞘，并炼就了一颗雷打不动的心。遂我镇定自若地答道：“你遇见我的时候，我就已经是一名琴师了。”
　　邢简默然地注视了我许久，神色复杂地说：“也许你有苦衷，但殿下毕竟救过你，希望你将来不会与他为敌。”
　　我点点头，答应道：“只要他不杀我，我一定不会杀他。”
　　“如此便好……”邢简欲言又止，最后也没跟我告辞，便心事重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