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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 4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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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
但这桥头和山前,未免来得太快了一些。
说来便来。
邱原一点准备都没有。
两日后的傍晚,吃过饭,三个人照例出门走了一圈,回家后,他爸却忽然刚想起似的,让他去给李叔送罐腌萝卜。
李叔是邱父的朋友,认识十几年了,但没住一个村里,在隔壁村,来回走路要一个小时。
当时听完邱原心里便响了一声,他莫名有种直觉,这是他爸想支开他。
他要和许饴棠单独聊天。
不知道他爸具体要说什么,即使邱原已经有了猜测,而且估计八九不离十,但他还是顺从地出门了。
屋里只剩两个人。
许饴棠也有所感觉,不禁紧张起来,屏住了气息,心脏逐渐跳得很快。
雪昨天就停了,白白的一层积在屋檐上、地上,这时候架个火盆坐在客厅边,正好是不冷不热的温度,很适合坐下来,慢慢地聊一些事。
邱父果然招呼他坐下。
许饴棠乖乖坐到小板凳上,和邱父位置相对。他们却谁也没有看对方。
隔了一会儿,许饴棠觉得气氛安静得让他有些忐忑,于是小心地开口:“叔叔,我……”
邱父正虚着眼看外面橘色已经染上了蓝紫的天,手心烤着火,搓了两下,打断许饴棠,说的却是天气:“这个冬天应该都不会再下雪了。”
这不是许饴棠预料中的话,而且他也不懂怎么看天,只能笑了笑,答:“……那挺好的。积雪厚了的确不太方便。”
邱父不再看天了,缓缓转头看向许饴棠,不是只瞥一眼,而是沉静地凝视着。
年岁沉淀让中年父亲的眼睛变得不再那么清亮有神、锋芒凌厉,但许饴棠还是觉得自己被看穿了。
或许早就被看穿了。
下一刻,邱父微微张开了嘴,声音不大,说得很慢,但语气很肯定,字句也很清晰:“你喜欢邱原。”
他又搓了搓手:“他也喜欢你。”
“你们在一起了。”
接连三句,像一把长刀,哗啦一声刺裂了中间那张薄而脆的窗户纸。
声响回荡,震颤人心。
忽然被动地面对被人揭开的/赤/裸/裸/的真相,许饴棠一时有些无措:“叔叔,我和邱哥,我们……”
邱父摆了摆手:“别紧张,我没想拆散你们。”
“……为什么?”
许饴棠尚在震惊中,听见邱父这句话,又是反应了好一段时间才有能力开口,只是声音是飘的,轻得有些沙哑,艰涩得难以置信。
这不符合他们设想了千百遍的任何一种场景。
邱父没有立即回答,视线从许饴棠脸上移到炭火盆里,看了少时,才向上睨一眼满脸发懵、单纯好懂的年轻人,说:“会打架?”
许饴棠下意识想点头,随即意识到这和上一个问题根本没有联系,而且……面前这人是邱原的父亲,按刚才的说法,也是自己的……岳父?
想到这里,他立刻用手不着痕迹地掐了掐自己的大腿肉,痛感让他脑袋一下清醒很多,谨慎道:“会一点……但是现在不打了。”除非有人找他和邱哥的麻烦。
所以他话里其实掺了那么点水分,不料却听邱父道:“会打架好啊,不怕被欺负。”
话的语调长长的,像叹气,也像感慨。
许饴棠直接愣住了。
他见岳父都是头一遭,见觉得打架好的岳父更是人生初体验,这场面……
还真不知道该不该附和。
邱父倒先笑了:“觉得我奇怪?”
“不不不不。”许饴棠立马摇头。
他怎么敢。
而且,也确实没那么奇怪,人总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不过许饴棠犹豫半晌,还是问:“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不批评他会打架。
为什么……好像也对他是个男的这件事并不反感。
邱父两指并着,似是想要抖抖烟灰,但忽然发现手里没烟,动作便一顿,又笑着把手指蜷起来:“那孩子,挺苦的,但是……我不能帮他分担那份苦。”
就好比邱原虽然心里很想,却也知道替他分担丧妻之痛只是徒劳。
各人有各人的命,他是邱原的父亲,他参与了邱原的前半生,看着他从牙牙学语的小孩长成能独自在外闯荡的大人,但他不会是邱原后半生的陪伴者,这是一个人生下来就决定好了的。
所以他希望,有人可以陪伴邱原,可以帮邱原分担一点这世上那么多的无奈的痛苦。
而许饴棠来了。
“你听他说过了吧?他妈妈的事。”邱父抬手抹了把脸,然后停在脸上,说完这句才又放下来。
许饴棠点头。
邱父便接着说:“我是个乡下人,虽然我一辈子没去过城里,人也要老了,也没什么见识,但我总归不瞎,还能看出来,我儿子是真心的。”
当初在电话里没觉得有什么,后来邱原又说要过年带回家来,他才隐约觉出一点不对,自己儿子什么性格他清楚,绝不会随随便便带人到家里,尤其是过年这种特殊的时候。
而且一句理由也没有,不清不楚的。
然后邱原将人带回来那天,他一看,好像又清楚了。
一年不见,儿子身上的感觉变了,眼睛也变了,而原因,就来自跟在他身后进门的那个男孩子。
大概这也是血缘的神奇之处,不需要很多解释和坦白,只需要稍微的观察,父子连心,他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一些事情。
所以之后,他才会到哪儿都喊上许饴棠,教点东西、顺便让搭把手帮个忙。
毕竟作为父亲,也有身为父亲的感情和责任,也得看看许饴棠心性和人品如何,看看这个年轻人,是不是值得他儿子用一辈子的时间来承担。
幸好,他别的没看到,只看见了爱。
在他眼皮底下你一眼我一眼地看,背着他牵手,故意憋笑只憋住了嘴角,没憋住眼角,还以为伪装万全,也是傻得不行。
而且那小两口,还真以为他没发现半夜偷偷串门呢。
“从前我想和他妈过一辈子,也是你俩这种眼神,这股拗劲儿。”邱父忽然失笑道,微微起身隔着火盆拍了拍许饴棠的肩。
想到他们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其实都被长辈看在眼里,许饴棠不由有些臊得慌,炭火的热气映到脸上,让他更是嘴巴打结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能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笑两声:“原来叔叔您都知道啊。”
邱父的表情得意起来,竟然挑了挑眉:“你们那点小心思,都是我们上一辈用剩的伎俩。”
许饴棠又是憨憨地笑了笑。
“不过……”邱父的眉毛又缓缓低落回去,连带着眼神也黯下来,吐字似乎都变得沉重而忧愁,“邱原的妈妈……最后还是走了。”
走得那么突然,在他以为他们即将进入最幸福的日子的时候,突然就没了,留下一个她用命换来的孩子,留下一个从此只剩半条命的他。
“她走了,我也没办法。”邱父自嘲道。
怨不了人,怨不了天,只有绵延不止地思念。
以及照顾好邱原。
“她如果还在世,应该也只会希望邱原幸福。”邱父深深地看着许饴棠,严肃之后又是长叹,“所以找个男的也好啊,不会有孩子,不用遭那份苦,就不会像他妈妈那样……”
话语渐渐停了。
许饴棠听见了邱父的哽咽。
虽然只是浅浅的一点,微微沙哑,似乎泛着钝痛。
二十几年的陈伤旧痛,至今也没有时过境迁。
但这位父亲哽咽着也想要说完:“你和邱原,你们都是真心的,没有天灾人祸,很简单就能过一辈子了。比我……好多了。”
因为一个亲人,而失去另一个亲人的苦,他不想自己的儿子再尝一遍了。
受伤的慈父,因为爱,宽容了世俗之理。
这样悄无声息却又无比厚重的亲情,许饴棠曾经从他奶奶那里得到过,后来失去了,也一度一蹶不振,现在又从邱原的父亲这里再次体会,眼眶很快酸得一塌糊涂,心脏感动又难受,心头千万想法,一时竟也不知道如何说。
最终,许饴棠离开小凳,跪在石板地面上,郑重地、长久地,磕下了头。
“真的,谢谢您。”
火苗噼里啪啦,这一刻,比雪落的声音更动听。
比太阳升起更灿烂可期。
而天边颜色已暗,乡下人睡得早,很多家早熄了灯火,只有寥寥几只烛灯还在发着荧荧橘黄的光。那是家里还有人未归时才会点亮在门前的东西。
是为了引导他们找到回家的路。
邱原就站在自家烛灯下,隔着一扇隔音不怎么好的木门——他借了别人的小电瓶去邻村,送完立刻赶了回来,因为他也想知道父亲会和许饴棠说什么,出门前还特意留了一条缝——听见了最后一段话。
距离有些远,字句不是很清晰,但并不妨碍理解大意。
邱原背抵着墙,抹了抹眼睛。
然后慢慢滑到了地上。
*
走的那天,是初十,雪霁天晴,清晨的光透过白云穿下来,很有精神的样子。
邱父拿了一张存折给邱原。
“你们不是要开饭馆吗,拿着,有需要就用。”邱父说。
邱原打开一看,有七万多,立刻塞回他爸手里:“不用了,爸,我们自己能行,这钱你留着用。”
邱父转手就塞给了许饴棠,他也料定许饴棠不敢给他再塞回来:“拿着。“后又咳了一声,眼睛看看许饴棠,又看邱原,”就当……是我送你们的结婚礼了。”
邱原:“……”
许饴棠:“……”
“那还是给邱哥拿着吧。”许饴棠先回过神来,手一动,存折又到了邱原手里。
邱原拿着还也不是,不还也不是。
没等他纠结完,邱父不耐烦了,背着手道:“赶紧走,回去做生意去。别耽误我回家烤火。”
邱原前两天还没落干净的泪一下又憋回去了。
邱父没远送,邱原和许饴棠牵着手走去车站。
估计是年节将近尾声,回程的人多了,两人只占到一个位子,许饴棠让邱原坐,邱原没推辞便做了,不过偷偷捏了捏许饴棠手心。
人满了,车缓缓驶上大道,与后面的村落渐行渐远。
乘车感还是和来时一样摇晃得厉害。
邱原想了很久,还是拿出手机编辑短信。
过了一会儿,许饴棠看邱原忽然笑了,便问:“怎么了?”
邱原把手机屏幕给许饴棠看,几秒后,许饴棠也笑了,将手心里的手握得更紧了一点,说:“你给爸回一句吗?就说——好。”
邱原把手机扔给许饴棠:“你也有份,你来。”
许饴棠从善如流地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爸,谢谢。
——好好和小棠过日子,生意做不下去了就回来种田。
——好。
他们一定,一定,一定,会好好在一起。
就算真要回去种田,也肯定一起回去。
春去秋来,春来秋去,到哪儿都不分开。
这是对长辈的承诺。
也是他们为彼此献上一生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