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6、问情 ...


  •   是夜,月色朦胧,庭院中的草木向地下投出层层叠叠的暗影。

      司马嫣如一袭红衣,踏着斑驳的影子,在廊下找到唐蛰。

      他倚着廊柱,一口又一口正在喝闷酒。司马嫣如知道,唐蛰是不喝酒的,至少,他讨厌酒。

      会令一个讨厌酒的人喝酒,那要浇的愁自然是不一般的愁。

      原来和自己成亲对唐蛰来说是件愁事——司马嫣如的脚步停了下来,怔怔地站在他背后四五步远。

      问世间情为何物。

      情,不就是爱上一人,想要与他朝朝暮暮,共待白首么?不就是为了一人,舍生忘死,只盼护他周全么?

      司马嫣如这一生只爱两个男人,一个是疼她宠她的爹爹,一个是理应也爱她的唐大哥。

      自十三岁初遇唐蛰,她便知道此生非他不嫁。她堂堂金浪盟千金大小姐,整天在他身边打转,也不怕闹得满江湖都知道神女有心,一心只等他来提亲。她甚至向阿蛮请教听雨楼每层楼的暗道机关,不惜费尽心思也要钻研清楚,准备好随时做听雨楼的女主人。

      一晃眼多少年过去了,唐大哥仍旧是冷冰冰的唐大哥。

      他从未送过一枝珠钗,从不带自己游玩,从不倾吐心事,没有一个她期侍中的情郎该有的样子。

      可是不要紧,她没有气馁,她知道他终究会娶她的。

      现如今,她却没那么自信了。

      他们离开皇帝那宅子后没有马上进城,而是在近处找了客栈投宿。整整一天,唐大哥都有意躲避着她。

      祸已然闯下,只要能与唐大哥成亲,爹娘性命定必无虞,今后金浪盟照样统领准水众寨,一切问题迎刃而解。如此情势,就是皇帝要她下嫁癞蛤蟆她也能答应,更何况她要嫁的是梦中郎君?

      她不是那种委委屈屈顾影自怜的女子,她是金浪盟的千金,武林第一美女。

      她从来相信,想要的东西就要去狠狠争取。

      唐蛰并未回头,只道:“回去休息吧,明天我们一早进城。”

      司马嫣如痴痴地用眼睛描摹唐蛰那伟岸的背影,愈描心里愈不是滋味,好像有一束火苗正在幽幽地燃。

      她静静地走上去,张开手臂从后抱住唐蛰。唐蛰的身体应是温暖的,但她此刻她却觉得自己在抱着一块用真情捂不热的玄冰,“不,我不走。”

      她轻轻地道:“唐大哥,这些年不管我闯下甚么祸,你都护着我。可是你总是冷冰冰的,我猜不透你……但这一次,你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为我求情,我终於确定你也是喜欢我的。”

      唐蛰仰头又喝了口酒。酒的味道好像比刚才更苦,甚至微微泛酸,李长安喝酒是不是也经常尝到此种滋味?

      不用去看,他也知道司马嫣如的眸子里凝满泪水。

      女人,特别是美丽女人的泪对男人来说是比刀剑更厉害的武器,足够令铁铸的心软化。唐蛰不想谈甚么喜不喜欢,他只是微叹道:“要是我们成亲,金浪盟后祸无穷。”

      司马嫣如抱着唐蛰的手更紧,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唐蛰沉默半晌,决定把话挑明:“若我猜得不错,皇帝根本不在乎高明烨的死活,更不认为齐王能因丧子在朝中掀起甚么风浪。皇帝想借此次之机,先把雄蜛江湖一方的金浪盟收归旗下,再一步步掌控江湖势力。你要是嫁给我,你就是当朝公主丶侯爷夫人,司马彦就算作皇帝亲戚,金浪盟便不再单纯是一方江湖势力。”

      司马嫣如却道:“那又如何?只要我们真心相爱,你不用管这些事,爹爹自会处理好!”

      唐蛰不禁有点烦躁:“金浪盟一旦跟朝廷沾上关系,日后不论何种举动均会让武林质疑排斥。再说,皇帝想收管江湖势力之心不死,保不准过些时日下令金浪盟攻打不听号令的武林门派,到时候司马彦是打还是不打?这其中的倾轧拉扯,你懂吗?”

      司马嫣如尖声道:“我不懂,也不想懂!若我们不成亲,难道你有其他办法救我的爹娘么?”

      她用力拉唐蛰的手臂,让他面对自己。待看清他的脸后,她便笑了起来,断言道:“你没有!唐大哥,你没有其他办法救我爹娘。”

      她深吸一口气,待情绪稍稍平缓,道:“唐大哥,你还记得十三年前那个冬天么?”

      唐蛰当然记得。那一年冬天他赴洛阳应考武举夺魁,却因出身贱籍被禠夺头衔。他身无分文流落到金浪盟地界,那里正闹疫病,他饿得骨瘦如柴,被人误以为染病,给扔到义庄与其他疫病病人等死。

      正是那日,司马嫣如被金浪盟的仇家骗拐至义庄。唐蛰与郭云麾朝夕相处三个月,陪他干了不少行侠仗义的蠢事。彼时二人刚分别不久,他一时习惯未改,又以为自己将死,头脑一热出手救下司马嫣如,因而得了疫病,最后被她捡回金浪盟照顾两月才愈。

      唐蛰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别人对他有十分恩情,他定要不多不少,还足十分。

      如花般甜美的笑容在司马嫣如的唇边绽开,她微微掀开衣领,拈起一直贴身戴着的项炼吊坠,道:“这颗珊瑚珠子是你那年送我的。你说你身上只有这个亡母之物还值点钱,可以给我留为凭证,今生今世,不管世事变迁,你都能为我做一件事。唐大哥,你的承诺如今还算数么?”

      唐蛰沉静地看着那颗可能不值一吊钱的母亲遗物,道:“算数。”

      “那么”司马嫣如一字一顿地道:“那么我如今便要你唐蛰娶我。”

      唐蛰凝视着眼前的美丽女子,缓缓道:“我不爱你,也许我永远也不会碰你。就这样你还想我娶你?”

      司马嫣如努力地笑,但再灿烂的笑容也掩不住声音抖颤。一直凝在她眼眶的泪珠再也不听指挥,一颗颗地滚落,“是!唐大哥,我会努力令你爱我,爱得就像我爱你那般深,然后我们生一双儿女,凑了个好……我们成亲之后会很幸福的,会成为整个江湖都艳羡的神仙眷侣。”

      唐蛰解开她一直抱住自己的手,神色淡淡,“那就如你所愿。”

      司马嫣如走了。不过是不到半个时辰之前的事,可她究竟是哭着走还是笑着走,唐蛰居然想不起来。

      不过这对他也无关紧要。

      其实从皇帝提出赐婚免罪的一刹那,他便没有选择的馀地。人生在世有些节骨眼,你看似面前有千般选择,但其实你没得选,因为理智和情势已早早为你选好了路。

      只要答应,他不仅还了司马嫣如的恩情,而且能取得他梦寐以求的地位和权力去施展抱负,天下间还有更对的路么?

      至於其他的一切一切,不过是可以舍弃的种种。

      唐蛰一旦做了决定,便不允许自己后悔。他知道自己应该先传讯禀报皇帝,以解司马夫妇的牢狱之灾,然后回房大觉一睡,养足精神赶回洛阳筹办婚事丶听候赐封。可是他拿来笔墨,在石桌前呆坐良久,却迟迟下不了笔。

      有一个人闯进他的脑海,占据他的思绪,扰得他组织不了片言只字。

      唐蛰狠狠把手中酒壼掷了出去…… 可恶的李长安!

      唐蛰在想李长安。他彷佛回到二人在故马关决裂之后的时光,他怎么样都不能把他从脑海里赶走,看甚么都想起他。

      看那搁桌上的一方墨砚,乌墨在月色下泛着光泽,就像他披散的长发;视线败走,地上树影斑驳,叫人记起他肌肤上道道令人心疼的伤;一偏头,目光落到树上,点点夜露凝於叶面,如他颈脖的汗珠一样晶莹;他狼狈抬头,李长安如画的眉目就藏在皎皎月华之中,一蹙眉一轻笑……

      看天看地,全是他,目光无处可逃!

      唐蛰忍无可忍,抄起第二个酒壼猛地扔了出去,可是预料之内的破裂声却没有响起。他许是有点醉了,随手又抓一个酒杯,可这次手刚抬便僵住了。

      月色笼罩的院门中有一人走进来,他有着他刚刚在月华中看见的同一张脸,可是远不比幻觉中的鲜活温暖。

      李长安在五步之外站定,神态疏离,而这种疏离又与他在魑魅谷初次以真面目面对唐蛰时不同。

      唐蛰忽然有点理解当初李长安见他如见鬼般的心情——若非自知有负於人,又怎会想落荒而逃。

      倒是李长安先像没事人似的一笑,“唐蛰,很久不见。”

      其实也没多久,不过这短短半月间发生的事太多,多得令人不得不生出种彷如隔世之感。

      唐蛰道:“你……你来多久了?”

      “刚才见唐楼主与佳人谈心,不欲扰了二位雅兴,便先出去逛逛。”李长安摇了摇刚接到手的酒壼,“所以严格来说,我也是刚到。”

      如果李长安会闲时找他喝酒谈心,当日便不会再一次不辞而别。唐蛰站在顺风处,夜风吹拂,零丁几片残叶扑面,他嗅到一阵浓重而清苦的药味。仔细看,李长安嘴唇青白,两颊微陷,分明是有伤在身。

      “你受伤了?”

      李长安道:“嗯,受了点伤,没事。”反正没死就是没事。

      唐蛰瞧他伤得不轻,略一思忖,脸色微变:”破了万华寺第十三牢的人是你?”

      李长安笑道:“大内高手如云,李某自命不凡,眼高手低,活该栽个大跟斗。”

      唐蛰自然猜到当日长安镖局有去劫法场。他早知花若岚领青鳞卫精英潜伏暗处,侍闵淳元的同党尽出,再来招黄雀在后,最后果然重挫对手。他听闻有劫法场者中了花若岚的七夕之毒,没想到那人中毒多日未死,更没想到李长安为救他不惜性命孤身犯险。

      李长安似乎不想久留,单刀直入道:“既然你清楚万华寺的事,想来也知道我闯寺的原因。”

      “七夕的解药?”

      “没错。”

      唐蛰盯住他的眼睛,“为何找我?”

      李长安沉默片刻,目凝寒冰,唐蛰以为他会翻脸算帐,说自己害他兄弟,谁知他轻轻道:“我们以往那些交情就是笔烂帐,不提也罢。幸亏在听雨楼我俩刚有过一段快乐日子,我想,靠这来拜托楼主也许能成。”

      解七夕之毒是有时限的,李长安倾尽全力也破不了第十八牢,更遑论“受了点伤”后再去闯,而花若岚一向行踪成谜,找他难,从他身上夺取解药更难。唐蛰想李长安真是无计可施,才不惜舍弃尊严,开口借那些见不得光的情事来求他帮忙。

      在这节骨眼上,与前朝人撇清关系最好,特别是身份最为敏感的李长安。七夕是大内奇毒,解药只有花若岚有。而花若岚是皇帝心腹,对他动软动硬,也难保此事不为皇帝所知。

      这事做起来有百害无一利,明显得不用费神分析,更不值得犹豫。

      那么,他还分析甚么?还犹豫甚么?只有唐蛰自己知道,他其实没有在想,他只是在看——李长安平时要不站没站相,左倚右靠;要不身如劲松,宁折不弯。像这样微微弯着腰,呼吸轻浅,只能是在忍痛了。

      “我尽力。”

      李长安长吁一口气,“谢谢。”头也不回转身而去,一刻也不愿多留。

      “别走!”唐蛰一个箭步上前,捉住李长安的手:“你就没有事要问我么?”

      李长安垂目看一下自己被紧抓的手,倒也没挣开,“没有。”

      若论喜怒不形於色,唐蛰很是佩服李长安。他要是想藏起自己,谁也休想看得透他。“在听雨楼,你我……”

      李长安的眼睫抖动一下,抬眸笑道:“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就跟男人去青楼出火一样,有甚么好问?”

      唐蛰不觉间使劲捏着他的手。

      李长安道:“哦……多有冒犯,这个比喻不好。逢场作戏的是我们,出火的是你。”

      唐蛰简直恼死他的混帐话,冲口而出道:“我快要成亲了。”

      李长安的话听不出一丝波澜:“是跟司马姑娘吧?恭喜恭喜,李某定来喝二位的喜酒。”

      唐蛰像不慎抓到烧得火红的铁石一样,把李长安的手摔开。他在开口瞬间便后悔,就算李长安真如他心底暗暗期望般反应,难道他还能悔婚,踏着将要到手的权势名利,与李长安浪迹天涯?

      别说他不会,李长安也不可能放下长安镖局的兄弟丶北岳军的万千将士。

      既然如此,他们只能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 作者有话要说:  恭喜恭喜,喜事陆续有来。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