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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身世 ...


  •   李长安躺在床上,听雨声滴滴。

      夜里的雨只适合心中无事的人去听,否则非但品不出一丝清雅,反觉黑暗中有人窃窃细语,烦不胜烦。

      李长安自然知道,如今他是毋须顾忌疗伤化毒会把幽明神功愈练愈精了。谢斐说过,夏蝉蛊是治标不治本,假以时日必不能再抑制魔功,甚至会被魔功练化。届时蛊毒不会再发作,而他在修练魔功这一途上,便真正没有回头路可走。

      唐蛰必然已对幽明神功作一番了解,才叮嘱他不要自行运功疗伤。只是他不知夏蝉蛊的事,也不会懂他近来体内蛊毒鲜有发作的原因,更猜不到魑魅老谷主在临死前将功力尽传於他。

      李长安是个独行独断的人,做事向来不被人左右,他真还不信运功治疗这小小内伤,自己便会立即疯癫而死。他不干,是因为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运功。

      自他醒过来后,他一闭上眼便想起唐蛰那日在葫芦坳中的拥抱。明明隔着衣衫,明明大家都浑身冷冰,事后回味起来,他竟总觉得那是个火热的怀抱。

      他想,莫不是热砂掌的热毒攻心,教他生出幻觉来。唐蛰那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边回响,心口丶臂弯这里那里触碰过他的皮肤一阵阵滚烫发热……然后不知怎的,他突然想到女人,想到与女人行那档子事。

      他惊坐起来,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直想抽自己两巴掌。

      唐蛰就算不是他的朋友,也是个值得敬重之人,怎可有此番龌龊联想,岂不是辱没了他,真是禽兽不如。

      他一手推开窗子,脑袋枕在窗框上,让沁凉的雨水吹刮自己的脸。

      一阵不寻常的风吹过,李长安撑直身子,在塌上盘腿坐好,盯着地上的一个黑影。

      有人不请自来。

      唐蛰外出后,李长安便软硬兼施把美其名为照顾自己的楼卫“请”去外间,而听雨阁很小,放进一张软塌后便仅馀少许位置,勉强能放一桌两椅,立三人。正因为地方浅窄,所以阁中一有风吹草动,外间看守的楼卫便会立刻觉察。

      就连李长安自己也没信心可以闯进听雨楼而不惊动一人,可见来者是个高手。

      来人作夜行人装扮,却未有蒙面,一条狰狞的伤疤自上而下横过眼睛面颊,剩下的一只眼睛直勾勾地回视李长安,就像孤独而饥饿的老鹰正看着自己的猎物。

      只一眼,李长安便把他认出来,笑道:“葫芦坳中那一箭没有把阁下杀死,真是可惜。”

      那人无声地打了个哈哈,道:“有趣,你们中原人都这般打招呼的么?还是说,这是郭天舒教出来的?”

      李长安目中精光一闪,“兄台夜闯听雨楼,不会是找在下聊天的吧?”

      那人把一个小玉瓶扔给李长安,“小子,按辈分你该叫我一声图叔叔。我来,是给你送热砂掌的解药。”

      李长安拔下药瓶塞子,把两颗药丸倒在手心。他拈起来一看,药丸赤红有异香,就是不知有没有毒。“你看上去,不像有一副好心肠。”

      那人捋了捋下颔纠结的褐灰胡子,“真像……你长得像你爹,脾性也像,又冷又硬。说话像你娘,伶牙利齿,不留情面。”

      李长安道:“家父家母仙逝多年,死者为大,我再不孝也容不得有人乱攀交情,妄自论评二老。”

      “小子,我与你爹虽不是至交,但胜似至交。”

      “据我所知,我爹根本不认识一个瞎眼的西域人。”

      那人捋胡子的手停下来,突然笑道:“那是当然!因为他认识我时,我尚未瞎眼。拜他所赐,我堂堂车卢国国师图满拜,失掉一目,缠绵病塌十数个寒暑。”

      车卢国是西域三十六诸国中势力数一数二之强国,数十年来在诸国互相兼并的血腥战乱中屹立不倒。李长安记得父帅曾出征西境,但当时自己尚未到懂事之龄,父帅曾与哪国交战,又与何人结下恩怨,他所知不详。

      李长安微笑道:“国师图满拜?好大的名堂。我爹只是一个山野村夫,怎会识得你这样的大人物?”

      图满拜道:“你就是再否认身份,图某也认定你就是郭家的小子!”他四下环视,单目微眯,眼尾的摺子上扬,透着几分不屑和肆意,“此地乃是中原皇帝安在江湖的暗桩,你否认身份,图某理解。只不过如今这楼里无一耳朵,小子你大可放心说话!”

      李长安耸耸肩道:“你既然一口咬定我是,那我是就好了。那么尊敬的图国师,有何贵干?”

      图满拜道:“图某此来,一是赠药,二是见故人之子,如今这两件事皆已做完。”

      李长安虚虚地点头,状甚敷衍,“啊啊……那三呢?”

      图满拜道:“三是与你约战沙场,不死不休。”

      盘脚坐得久了,李长安换个坐姿,把手肘懒懒地搭在右膝上,絶无一丝将门之子骁勇凛然之风采。他失笑道:“郭大帅当年一箭是否也把阁下的脑袋射坏了?李某不过区区江湖闲人,开一镖局,做点卖买,手无兵权,用甚么跟你在沙场对垒?”

      图满拜呵呵一笑,“这你毋须担心。我国与南边的瓦都国是多年死敌,图某能托人把你举荐给瓦都国大王。你且在军中好好经营,待时机成熟,图某定请旨出兵南下,与你在战场决一死战。”

      李长安白眼一翻,暗想父帅怎的摊上了这么一个爱打仗的疯子?真是白瞎了与他浪费唇舌。

      图满拜稍顿,像是鼓动甚么似的压下声线道:“再不然,你纠集候令多时的北岳军旧部,竖旗复国,图某请求大王暗中出兵助你。事成之后,不愁没有千军万马与我对战。”

      李长安微笑道:“听闻郭元帅之子是个大懒人,纵有号令北岳军之威,不把他逼至狗急跳墙的地步,他决计不会舍弃在江湖的逍遥快活,早早跑去与皇帝大动干戈。”

      图满拜道:“小子,好好想想我的提议。你当真以为,你能再躲在江湖里几日?中原皇帝向来对武林势力十分忌惮,前朝皇帝如此,当今皇帝更是如此。收服武林,把江湖人变成自己的私兵打手正是皇帝想做亦敢做之事。想当日西域大琉璃堂能人辈出,个个桀傲不驯,现如今不也臣服於朝廷了么?”

      他斩钉截铁地道:“今日的大琉璃堂,便是明日的中原武林。况且经凉州一役,我能凭你的武功阵法把你认出来,中原皇帝肯定也能对你的身份有所察觉。他不会容得下你,恐怕已下令,誓把你除之而后快。”

      外间雨雾霏霏,悬在听雨阁的八角檐下的轻纱被风雨所扰,不住左右晃动。

      的确,自己在葫芦坳中被逼得使出郭家的独门行兵阵法,军中耳目众多,若辗转传到皇帝耳中,不管有没有证据,皇帝对他,只会是格杀勿论。

      那么,皇帝会对谁下这个格杀令?

      一种芒刺在背之感油然袭来,李长安突然一把抓住搁在一旁的佩剑。与此同时,一抺如鬼火般的幽蓝微光闪过,就像一颗无形的雨滴恰巧被风吹刮而至,絶不会伤人一分一毫。

      但是阁中二人均是絶顶高手,深知有些东西看起来愈是无害,愈是会要人的性命。而那抺微光来势之急,根本容不得人去思考,甚至,容不得人去躲避!

      这一刻,李长安无从深究自己能否躲开这一击。那抺从身后袭来的微芒所挟带的内劲是如此熟悉,他几乎迷信般一动不动,杀人暗器便穿过鬓边长发,直往图满拜的独眼射去。

      刚才还在这里闯入者此刻已在三丈开外,其豪爽笑声远远传来:“这一箭也好,乱军中那一箭也罢,图某欣赏!哈哈!”

      李长安霍地回头,轻纱恰好被风撩起一角,月光下一人站於对面屋檐之上,手举轻弩。

      李长安缓缓笑了起来,“你是甚么时候来到的?”

      唐蛰放下轻弩,两个起落掠到李长安身前,“那西域人来之前。”

      李长安点点头,伸手一摸那个轻弩,笑意不减地道:“那就是说,你是来杀我。”

      唐蛰的语气罕见地有点急躁,“不是。”

      李长安叹气道:“那真是可惜,我想,若你杀了我,功名利禄唾手可得。”

      唐蛰一把将手中轻弩扔开,用力抓住李长安的肩膀。他的喉结动了动,却偏说不出那千言万语来,只是露出李长安从未见过的激动欣喜之情。

      他改为抓住李长安的手腕,把他拉进房里,“你随我来。”

      图满拜夜闯听雨楼,把守在顶层的楼卫全都打昏。唐蛰让人把昏倒的楼卫抬走,又特别吩咐阿蛮,不要让任何人上来打扰。

      李长安道:“你不问我有甚么话说,反而一副有大事要跟我说的架势,真是稀奇。”

      唐蛰在房中来来回回地踱步,终於在他面前站住,“我有些事要问你。”

      李长安微微一哂,“问吧。”

      唐蛰深深地看进他的眼睛,“你是前朝镇国大元帅郭天舒之子。”

      与其说是问题,不如说是肯定的陈述。今天识破他身份的人好像有点太多,个个都有备而来,教他全无否认的馀地,“我是。”

      唐蛰的眼神更亮了,简直像是要燃起来似的,“刚才那西域人说你能号令北岳军旧部,并有意复国,是不是真的?”

      李长安的眼眸却沉静若河,水波不兴,“我不能说。”

      唐蛰犹半晌道:“当年洛阳城破时,前朝太子随宫人出逃,从此销声匿迹。你可知道,太子仍否在世?”

      李长安道:“我不知道。”

      唐蛰道:“假使太子已死,永明皇帝的血脉便断了。北岳军对前朝皇室忠心不二,他们会篡权夺位,把旧主皇权踏在脚下,自己做皇帝么?”

      李长安不禁轻叹。他若沉默,等於默认不会;他若说不,那是承认不会;但若他说会,谁信呢?唐蛰很聪明,虽然他这个推想是建立在北岳军的絶对忠诚之上,但太子的生死问题,他毕竟还是猜对了。

      一瞬间唐蛰的目光十分复杂。他重重按着藏在玄铁护腕多年的玉佩,“复国之路凶险,若有朝一日太子身死,你当如何?”

      李长安一愣。太子怎会身死?要死,先踏着他李长安的尸体,而他是没那么容易让自己变成一具尸体的。“若太子身死,若北岳军真如你说那般忠诚,复国一事......当然烟消云散。”

      唐蛰道:“那若是尚有流落民间的皇子在世,你又当如何?”

      这一个个问题与其说是套话,不如说是要他许一个甚么诺言。他按下心中疑惑,权衡一番甚么当讲不当讲,道:“只要世间尚有先皇血脉,我相信北岳军定必竭尽所能,拥他为王。”

      唐蛰的双目因激动兴奋而泛起一层水雾。他很少大笑,几乎忘了怎样去调动脸上的肌肉,但心中之乐太盛,竟融化脸上的万年冰霜,教他笑了起来。他一手搭着李长安的肩膊,道:“李长安,我们一起干那一番事业,如何?”

      “你……”李长安从没想过唐蛰居然有此番邀约,不禁诧然道:“你……你跟我一起,注定此生与功名利禄无缘了。”

      唐蛰道:“谁说的?”

      李长安道:“我说的。”

      唐蛰道:”富贵功名险中求。天下间没有比造反更危险的事,自然也没有别的路,能得到更多的富贵功名。”

      李长安无从反驳,”你为皇帝卖命多年,怎么突然间倒戈相向?”

      唐蛰道:“他不值得我为他卖命。”

      一时间李长安觉得有些好笑,皇帝不值得,那谁值得?我吗?

      兴许是脸上的表情太过明显,唐蛰目中的笑意一暗,继而转成一种明月照沟渠的怒气,“你不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是你不应信我。”李长安苦笑道:“我出卖过你,还想找我跟你出生入死?你难道就不怕我再暗里捅你一刀?

      唐蛰收紧搭在他肩上的手,低吼道:“如果我说我已经不在乎了呢?”

      任李长安平日再巧舌如簧,此时此刻,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唐蛰一字一顿,几乎以发誓的口吻道:“我信你,你愿信我么?”

      “我......”李长安脑中思绪纷乱,突然想到随军出征凉州前期曾收镖局信函,当中有情报指听雨楼暗助复国志士逃脱,莫非唐蛰也与前朝有甚么关系?

      唐蛰深呼一气,道:“有一个人你一定认识——前朝内事府总管闵淳元。你若能带我去见他,便能解一切疑惑。”

      李长安霍然抬头,努力想从唐蛰眼中找到一丝异样之色,可他的眼神是如此真诚而充满期待。他为何要找闵淳元,他又从何得知世上有这个人?

      闵淳元於前朝任总管内事府大臣之职逾二十年,你说他是个大人物,可他直至前朝覆亡之日不过官居二品;但说他是无关痛痒的富贵闲人也不对,毕竟他在朝中根深叶茂,又有在后宫当嫔妃的妹妹帮衬,手眼通天入地。

      更重要的是,闵淳元自前朝轰然坍塌的废墟中全身而退,这些年来为各州府北岳军筹措钱粮,又负责护太子周全,正是支持复国大业的肱股老臣。

      他的身分若是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唐蛰,我能信你么?

  • 作者有话要说:  西域诸国国名是我胡扯的,并没有这些国家,不要较真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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