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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大笑话 ...


  •   鸡啼过后不久,洛阳城北一处织染布坊内的人便早早忙碌起来。按理说织染布坊不同於那些个茶馆摊子屠场菜肆,人们犯不着跟周公过不去,无奈主人少眠早起,又看不惯底下人手中无事,只好个个起得比鸡早,有事忙的四处张罗,无事忙的自找事去,反正都忙得不可开交。

      突然内院传来一阵打喊声,纵使隔着一段距离,那闷棍子敲在身上的噗噗声仍清晰可闻,可见施暴者下手多黑多狠。

      “蔡爷蔡爷!小的不敢了!小的该死!”

      听闻声响的人把手中计活一停,随即又忙了起来。不是他们冷血,而是这里的人都跟了蔡爷最少十年,实在是见怪不怪了。想来也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老爷的脾性一直没变,跟当年在内事府当总管时一样火爆,动辄责打下人,还非亲自动手不可。

      染布的一边搅动染缸中的长棍子,一边问:“蔡爷今天怎么了?辰时未到便大发雷霆?”

      喂马的悄悄道:“李总镖头好像要来,老爷子心情怎么会好。”

      李总镖头要来——这事大伙儿又喜又怕,毕竟能让蔡爷骂不过打不过的人没有几个,但蔡爷憋着一肚子气,不又是拿下人们开刀?

      守门的急急跑来,向内院通传道:“老爷,来了……来了来了!”

      内院的门轰一声打开,一个高瘦的老人喝问:“谁来了?”

      守门的在院门外停下,“他没说,只说是来见闵淳元大人。”

      大家都以为来人是李总镖头,只有刚才一直在内院挨打的下人知道不对,因为他老早便到了老爷房中。

      那么,来人是谁?

      多年前已化名为蔡爷的闵淳元唔了一声,示意知道了,一招手,立刻便有人把受伤的下人拖出去。“让他进来。”

      闵淳元端的是个不事二主的忠臣,此点就连李长安也无可非议。旧朝一夜间灰飞烟灭,多少口上忠义之辈跪认新主,但好个闵淳元,宁舍在新朝的高官厚禄,改姓埋名隐没市井,又掏出家当建了座织染布坊。

      从前内事府总辖四十馀个衙门,其中尙衣局专事织布刺绣,这皇家的手艺活到了民间便成了生财之道,兼又有御药房丶上驷院和营造司等部的宫人跟随,凭本事混进各种行当,随时打探民间消息。经多年经营,如今这织染布坊是穷在明面上,富在骨子里,只要太子一声令下,武器钱粮自不在话下。

      闵淳元已届古稀之年,但精神很是矍烁,嘴角旁有两道毕直毕直的摺子,加上额间一对半黑半白的冲天八字眉,更显得神情古肃阴森。他回到房中,瞟一眼李长安藏身的暗门,悠悠然坐到酸枝麒麟椅上喝茶。

      以他的身分及地位,本是绝不见外客的,但郭家小将向来桀傲不驯,难得拉下脸来郑重拜托他一次,便姑且免为其难见一上见。

      房间的门开着,能直接看到院外的天井。整齐分列两排的竹架子上挂满了新染的明黄衣布。这批布是要转手供给皇宫做仪仗之用,故此料子厚重精致,未作刺绣已很有气派。

      一个身穿黑袍的年轻人自外院进来,自微微拂动的明黄衣布中一步步走至近前。他在闵淳元身前站定,头微昂,腰背挺得极直,一直盯着屋外那片皇家之色。

      闵淳元为官多年,看人眼光毒辣,早看出此人不是等闲的江湖莽汉。但不管如何,此人既知他是前朝内事府总管大臣,神态却很是倨傲,故此他未开口说话,已教闵淳元生出反感。

      十多年前,纵是一品大员丶皇亲国戚,莫不以礼相待。这江湖人是打哪山头跑出来的土皇帝,敢在他这正儿八经的二品大员面前摆谱?

      闵淳元重重搁下茶杯,冷淡地道:“你既然知道本官是谁,还不行礼?”

      黑衣人道:“我有一事要向你求证。在此之前,若贸然对你行礼,怕你受不起。”

      闵淳元的反感又增两分,但也被这年轻人勾起几分好奇,“你是何人?”

      黑衣人道:“听雨楼唐蛰。”

      原来是姓高那窃国贼的走狗。闵淳元偏头咯出一口浓痰到地下痰罐子里,又喝茶清清嗓子,才道:“你怎么得知本官身份?来此为求证何事?”

      唐蛰半举手腕,脱下玄铁护腕,然后极小心极细致地把护腕的机关打开,取出一片玉佩放到闵淳元身旁的几案上。

      闵淳元拿眼角轻扫唐蛰一眼,只一眼便被他目中之色吓一跳。那种赌上一生尊严和骄傲的重量压得他不由自主去看那片玉佩。

      这片环型玉佩较寻常的为小,玉质碧绿无异色,似是名为“寸寸碧”的上佳玉石打造而成。

      唐蛰的声音微微抖颤:“你可认得这片玉佩?”

      闵淳元的喉咙像是突然被捏住,咿咿呀呀地喘气。他拿起玉佩反了过来,背面果然有一个八角型祥纹,因已有些年头,刻槽上的金漆有点掉色。

      唐蛰一手紧按着胸口,像是把快要跃出来的心脏按回原处。他的衣袍墨黑,衬得他的指尖发白,道:“家父养父把这片玉佩交付予我,说永明皇帝与家母有过一段姻缘,之后留下这皇家之物,待来日接家母回宫。养父又言,如今时移世易,纵使天下无人认识此物,内事府总管闵淳元必定认得,只须携此玉佩前去,当可证我身份。”

      房间角落的暗门内有一声异响,但此时此刻房中二人均无暇理会。只见闵淳元半举玉佩,苍老如柴的手指将其在阳光底下翻来覆去,喘得像个破风箱似的说不上话来。

      唐蛰站在背光处,抿着唇,身侧微尘翻涌,风嘶拉吹过窗棂。

      近三十年来,他看起来是贱命一条,就像地上的泥,谁都可以踏上一脚。但是贫穷不能让他自轻自贱,侮辱不曾上他心头半分,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身来不凡,体内流的是皇家之血,他注定要一飞冲天,会出人头地,会成就一世功业。

      诸多挣扎丶妄测丶脆弱丶痛苦和辗转反侧就等着这一刻,马上便要烟消云散。从此他手握兵权,展心中男儿志,与李长安一起夺回这片本该属於他的江山。

      闵淳元毫无徵兆地爆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声!

      老人笑得如此剧烈,整个苍老的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烛火,害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自己笑死了。

      唐蛰的脸色微变,“你笑甚么?”

      闵淳元指着玉佩,边咳嗽边笑,拿袖子擦去笑出来的泪花和流涏。

      唐蛰喝问道:“我问你究竟在笑甚么!”

      闵淳元道:“哈哈哈老夫久未听到笑话,难道不该笑?”

      唐蛰怒而振臂,捏住老人脆弱的脖子,把他从椅子里提起来。他再只要用上一分力,便可轻易把老人的脖子扭断,那些刺耳的笑声便会戛然而止。房中暗门开啓,李长安闪身而出,运劲震开唐蛰的手。

      闵淳元跌回座上,护着脖子连连咳嗽,而后指着唐蛰的鼻尖笑骂道:“呸!好一个痴心妄想,发春秋大梦的疯儿!”

      唐蛰的脸色彻底变了。

      “你说甚么?你娘得先皇宠幸,因此得这玉佩作为信物?”闵淳元扯着嗓子尖声笑道:“那贱人为何不索性说自己是皇后娘娘?”

      “你再敢侮辱家母,我把你这张嘴割下来!”唐蛰眼底被怒火烧成一线赤红,若非李长安使劲拦住他,他早就亲手把掌中利器插进老人咽喉。

      闵淳元道:“我怎么不敢?你娘本来就是窑子里出来的贱货,被我买回来当小妾,但她天生□□,不守妇道,没几个月就跟府中一个小厮好上,还有了贱种。”老人眯着双眼,极尽鄙夷地上下打量唐蛰,“你说你是先皇留在民间的皇子?你自己说说,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笑的笑话么?”

      唐蛰不禁踉跄后退一步。

      闵淳元续道:“我记得你爹,他身无所长,凭几分力气当个干粗活的小厮,却经常醉酒误事。我当年留这种废物在府中,只因他皮粗肉厚,不容易打死,就当多养一条狗,闲时拿来出出气。谁知这狗不听话,还搞上我的女人。”

      闵淳元哈哈大笑,“我记起来了,你爹除了喝酒,还有一个絶活——他吠得贼好!真像一条狗!我每次拿鞭子打他,定要他跪在地上学狗吠。好玩儿!痛快!”

      一道久远的记忆猛然如雷击般劈中唐蛰。肮脏简陋的茅屋中,醉汉拿着皮鞭,喝骂道:“小杂种,快吠!你不吠老子打死你!”

      唐蛰的一身傲骨像是被老人的话腐蚀成血水,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整个人跌坐地上。他脸色惨白,像是快溺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咬牙问道:“那你如何解释我有这片玉佩……上面所刻的确是皇家絴纹……”

      闵淳元道:“那年四皇子出生,体弱多病,先帝忧心,听闻用絶等碧玉雕琢成环,上刻祥纹,可保小儿平安,便特命我找能匠雕造一块。这玉佩价值何止千金,你娘那贱妇知道后,便偷了玉佩与淫夫私奔。”

      他把玉佩掷到唐蛰身上,就像把骨头扔给狗,“所以小子,你至少有一件事说对了。这片玉佩,真是皇子之物。哈哈哈哈......”

      唐蛰像受到致命重伤的野兽一样,大吼一声,跌跌撞撞地夺路而逃。

  •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在看到这章之前,以为后文会上演长安助唐蛰夺取江山(然后当皇后娘娘)的剧情呢?没有的那是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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