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64、前朝鬼

　　朝廷平乱军从洛阳出征至凉州跋涉过十万八千里，可在回程路上山河都像摺叠起来，不日便回到了帝京。

　　当然，这“不日”只是种错觉。人在路上走，心里揣着生死不明的忐忑和大难不死的庆幸是两回事，脚下的路自然有所长短。

　　其实按日子算，朝廷军返回洛阳更多用了不少时日。原因无他，听雨楼主与李总镖头都受伤不轻，得坐马车而返，自然没有骑马快。

　　春末夏初，雨水渐盈。听雨楼的最高层有一听雨阁，它就在楼主房间边上，倘一下雨，能尽听清脆雨音，兼又享习习凉风，是整座楼里最风雅和消暑的地方。

　　也是高热病人最该侍之地方。

　　李长安在葫芦坳历最终一战，心力交瘁，又受了西域热砂掌一击，之后高热不退，迷迷糊糊便被唐蛰带回了听雨楼。到他完全清醒过来，人已在听雨阁受楼卫照料了两天。

　　既然人醒过来，李长安便不想那些楼卫照顾，省得他们终日在房中打转，谁知他们说奉楼主之命，须寸步不离悉心照料，直至他退热为止。

　　李长安对他们的“悉心”照料，很是敬谢不敏。这个时候他便有点想念不醉小楼的容情姑娘。若是她来照顾，想必不会任他像个小疯子一样长发披散床上，也不会任他穿着汗湿了的衣裤，在层层被褥下从湿捂到乾。

　　他轻扶着发热胀痛的额角，一把掀开三层棉被，下床便往外走。

　　守在床前的楼卫立即阻止，“李总镖头，楼主让你好好在此休息，哪儿都不去。”

　　李长安装模作样地啊了一声，继续走，“我耳朵嗡嗡叫，听不清。你是说唐蛰在隔壁房中么？”

　　楼卫不敢拦他，又不能不阻他，只好跟在他后面道：“李总镖头——”

　　听雨阁只有一扇门，门外与楼主房间相连。李长安一把将门推开，即见到唐蛰坐在床上，几乎浑身上下都缠着白纱布，一个面无表情的姑娘服侍他穿上外袍，看样子正准备外出。

　　葫芦坳一战中，李长安受的是内伤，身上没少块肉，而唐蛰则刚好相反，从头到脚处处伤口，想来他领人攀那悬崖定然好比闯刀山下油锅，难怪这两天不见人影。

　　李长安来到床边，“楼卫兄弟，我眼睛发花。这位浑身雪白，活像个无常鬼的人兄是谁啊？”

　　唐蛰见他终於醒来，眼睛一亮，忙抑了抑嘴角的笑意，轻咳一声道：“是我。”

　　李长安瞪了瞪眼睛：“我半瞎，看不太清。你是谁啊？‘是我’是谁？这名字好生奇怪。”

　　唐蛰伸手一探他额头，触手仍是一片高热，无奈地道：“对，你又聋又瞎。我警告你，别乱跑，回床上躺着吧。”

　　李长安见他穿衣动作迟滞，肯定身上的伤没好全。如此这般也急着外出，要去哪儿倒也十分好猜。果然，唐蛰把琉璃血玉佩别在腰间，是要进宫去了。

　　不过，此去是领赏还是领罚，倒真是个疑问。

　　李长安点点头，又揉了揉耳朵，作一副盲人姿态，摸摸索索便要回到听雨阁。

　　唐蛰看着他的背影，突然道：“我怎么觉得你巴不得我走？”

　　李长安偏了偏头，微笑道：“楼卫大哥，是不是有人跟我说话？我好像听到嗡嗡之声。”

　　唐蛰奈他没何，也不知他是真聋假聋，只好提高声音道：“李长安，我知道凭你的功力，要练化体内的西域热毒不是难事，但后果如何，你知我知。我不想你这样做。”

　　李长安不是个可让人安心的主，对这一点唐蛰已有深刻而透彻的了解。虽知没多大作用，但仍吩咐楼卫看紧听雨阁，之后便上马车进宫。

　　唐蛰不是第一次进大内皇宫，一路所见的一砖一瓦早已很是熟悉。当今皇帝取得天下后并没有改都，也没有另建宫殿。因此皇宫还是那个皇宫，只不过是换了个皇帝。

　　皇帝能换一次，自然能换第二次。流落民间的前朝皇子若得旧人承认支持，再以复国为名招兵买马，颠覆天下坐上皇位，也不单单是场无法实现的春秋大梦。

　　都是时势造的英雄，若当年郭天舒没有战死，有他统领北岳军，高旭又怎能轻易赢得江山？说到底高旭也不过是个窃国贼而已，谁也不见得更高贵。

　　唐蛰在马车中把玩着一支小箭，忽然一笑。不知怎的今日竟想到这码事来。兴许与李长安在凉州朝夕相处，被他对皇帝的无礼感染了。观李长安的言行，倒有几分似是还恋着旧朝。他又是天下第一总镖头，黑白两道各州各府关系无数，若能得他支持，此事又当如何？

　　脑海里浮想连篇，不知不觉便到了皇宫。

　　皇帝在御花园品茗，唐蛰跟内侍进来，一撩衣袍，单膝下跪，“草民参见皇上。”

　　皇帝道：“起来吧。唐蛰，你以为你此次过来，是领赏还是领罪？”

　　唐蛰道：“恕唐某直言，此次战事朝廷军得胜而归，扰攘凉州数年之农民大军冰消瓦解。唐某何罪之有，唐某要领何罪？”

　　皇帝绷着脸道：“你把朕交托给你的八千精兵打没了，你说有罪没罪？”

　　唐蛰不卑不亢地道：“承皇上吉言，凉州民变不过是小事一桩，不足为患；又有兵事奇材凌世杰指挥调度，唐某才可以在最后关头博得立功机会。皇上若要治罪，倒可治我争功之罪。”

　　皇帝默然半晌，突然向身旁太监笑道：“你瞧瞧，这话哪里有半分像个求功名的人该说的话？”他吩咐赐座，又道：“唐蛰，数月未见，说话句句有骨，跟谁学的？”

　　唐蛰淡然道：“草民向来口没遮拦，恕罪。”

　　皇帝摆摆手，“罢了罢了，这次出征多亏有你坐阵把关，确实为朕分忧不少啊，唐卿。”

　　一个从皇帝金口中出来的“卿”字，教唐蛰揉捏茶杯的手一顿。一介江湖人，无官无职，如何能得皇帝唤一声卿？

　　皇帝接着道：“所以朕要赏，要重重的赏。最近西域进贡了一匹纯种宝马，此马可日行千里，朕好生喜欢。唐卿立下大功，朕就割爱，将它赐予你。朕再从青鳞卫中抽拨五百精良给听雨楼，从今日起他们只听你差遣。还有……赏黄金万两，珍宝一车，如何？”

　　凉州民变一事，朝廷平乱军固然是惨胜，但农民军也是惨败。他们在坳顶絶地穷追猛打，眼看要把朝廷军全歼，唐蛰在最后关头带一营死士翻过悬崖絶壁从后包抄，当场射杀乱军主帅牛国勇，后又及时在泥石流到来之前把残兵平安带出山坳。乱军顿失主帅即如一盘散砂，无措间被泥石流掩埋，全军覆没。

　　凌世杰贪功冒进指挥失当，断送数千良兵；唐蛰识破毒计力挽狂澜，以全朝廷颜面，谁有功谁有过，一目了然。然而皇帝许凌世杰连升二级，赐府邸田地，风光无双，光宗耀祖。

　　唐蛰暗自冷笑，皇帝赏他西域贡马，是暗示天子割爱皇恩浩荡，他自当感恩戴德莫要再求；赏青鳞卫精良五百，更似是在听雨楼中安插耳目。

　　唐蛰心中不忿，脸上没表露分毫：“草民追随皇上多年，所求的不是钱财珍宝。”

　　皇帝明知故问：“哦，那唐卿说说看，想要甚么赏赐？”

　　唐蛰的目光炯炯，一字字道：“请皇上封唐某为一品军候，赐玄武兵符。”

　　手持玄武兵符者，能号令十万兵马，统辖北境。其权力地位，与前朝的镇国大元帅不遑多让。

　　皇帝笑问：“唐卿，你想坐上如此高位，拥此等兵权，就不怕招朕猜忌？”

　　唐蛰微微昂头，“皇上是没有自信能够管束唐某，才有此一问？”

　　皇帝收了笑意，正容道：“好！唐卿你本有从龙之功，有此邀赏也不过分。如此朕便再交派一任务予你，若你能完成，朕当如你所愿，封你为一品军候！”

　　唐蛰得皇帝一诺，既不感恩，心情亦不激荡。他身上同样流着帝皇之血，若非天意教他此身浮沉，也许他才是在这皇宫里发施号令之人。区区一品军候之职，他要得起亦担得起。

　　“皇上请说。”

　　“想来此事对唐卿来说也非甚么难事。”皇帝神秘一笑，“朕想派你去杀鬼。”

　　唐蛰知他话中大有玄机，“甚么鬼？”

　　皇帝道：“前朝鬼。”

　　御花园内花团锦簇，风和日丽，但皇帝之言却暗藏风雷：“大下之大莫非王土，更遑论是一片小小江湖？朕之前不管，不代表朕管不着！那些个前朝的孤魂野鬼，以为藏身江湖，朕便杀不了么？”

　　唐蛰问道：“鬼在何处？”

　　皇帝冷冷地道：“唐爱卿，前朝厉鬼就在你身边，你难道不知？”

　　唐蛰心中一跳，不知怎的喉头有些发紧，“不知。”

　　皇帝道：“不知不要紧，你只须替朕除去此人便是。”

　　“何人？”

　　“此次出征，你身边有一人，名叫李长安。”

　　唐蛰强抑内心的惶惑，沉声问道：“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为何是他？”

　　皇帝哼的一声，“若是单纯的江湖草莽，何以懂得北岳军的独门四方阵？监军太监林英回来禀告，说在葫芦坳最后的几场恶战中，那个李长安把剩下不到四千的残军分成四营，潜行山林，互相掩护，迫得叛军在絶对优势中损兵折将。”

　　唐蛰那敛在袖中之手不觉握紧，“区区一个太监，懂甚么行军布阵？北岳军消亡多年，兵法武功无一流传，林英何以能判定那就是北岳军之独门阵法？”

　　皇帝拍桌而起，惊得四周宫人齐刷刷地下跪，“朕与郭天舒同朝为官多年，朕就亲眼见过，你难道怀疑有假！”

　　唐蛰稳了稳声音，“不敢。”

　　皇帝道：“四方阵是郭天舒所创，只传郭家人。而郭天舒已死，郭家子嗣凋零，就一独子。朕听闻那李长安的年纪未及三十，算来正是郭天舒之子无疑！”

　　暖风吹来有如针扎，唐蛰猛的抬头，心里发热，手足发冷，一时间不知是何感受。

　　皇帝道：“此人自前朝覆亡后一直藏身江湖，入帮派丶建镖局，四方疏通收买，打的不知是何主意？既是前朝的孤魂野鬼，合该回到地府去。”他的语调渐冷，透着令人不敢违逆的天子之怒：“朕不止要他死，朕还要你把整个长安镖局从江湖中连根拔除！唐蛰，若你能完成此任务，朕必封你侯爵，官拜一品，赐玄武兵符，统一方之境。君无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