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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如梦一言 ...

  •   韩副将抱着必死之心跟李长安赶来救援,谁知不单没死,还隐隐有反败为胜之势,不禁喊道:“李大侠,我们跟着你,一口气,冲下山!”

      李长安从没乐观到以为自己可凭几千兵马硬闯下山,因此他见东营将士之困已解,便欲速速撤退,甚至比来时要更快两分。“不可,我们快撤,待两军战成一处,要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韩副将不识厉害,执拗道,“李大侠!机不可失!”

      李长安厉声催道:“快走!”

      重重敌军后战鼓突响,那些杀疯了的士兵闻声开道,一队蒙面兵将穿破滚滚沙尘,顷刻便杀到李长安等眼前。他们个个身穿银环锁子甲,脚踏一双尖头靴,脑后发辫乱绑一团,装束与农民军甚是不同。

      韩副将战意熊熊,并未把这些奇装异服的士兵放在眼内,大喝一声,把手中大刀抡起便冲上前去。李长安不及阻止,五名敌兵列阵成行,齐齐亮出一面黑如锅底的巨大盾牌抵在前方,拼成一堵铁墙,也往前冲去。以一敌五,韩副将连人带马被撞飞,身子远远落到一丈开外。

      李长安忙策马赶至,见韩副将伏在地上,虽未气絶,但脏腑无疑受了重伤,正不住地呕血。李长安悚然心惊,回头去看,那些士兵深邃的眼眶中除了一双灰褐色眼睛,还盛满了嗜血的凶光。

      李长安催马上前,“诸位自西域远道而来,为何不去风花雪月,却偏跑来掺合这杀人勾当?”

      那群士兵半举巨盾,一手抽刀,并不作答。

      李长安冷笑道:“真不知诸位来自西域哪国,行事竟如阴沟老鼠一般,鬼祟之极,可真是大大的为贵国皇帝长了颜面哪。”他一顿,又道:“哦,不过也许你们皇帝就是鼠辈中人,既想乱人国政,又不敢摆明车马,只好行此手段”

      西域兵将们对看一眼,终於有人以不纯正的中原官话道:“我们皇帝荣光万丈,你此刻侮辱陛下,下一刻定会后悔。”

      李长安道:“我哪敢侮辱你们尊贵而荣光的皇帝陛下啊我不就是说真话而已吗?”

      西域兵将们断喝一声,大喊列阵,瞬间便把李长安团团围住。

      李长安往后瞧一眼,见几名副将已指挥大军撤退,眼下只须把这些看上去颇为难缠的西域人拖上一拖,己方便能脱出战圈,再次潜藏山林,於是心下稍安。

      西域将士在马背上长大,骑术极为了得,他们分列八个方位,一刻不歇地双双对冲。

      十多日来饥多饱少,东跑西逃絶处求生,就是铁打的人都会累。更何况李长安不是铁打的,究竟是个血体凡胎,扛过几番冲撞后便被撞下马来。

      他就地翻滚,西域将士紧追不舍,竟索性跃下马以巨盾围攻。他们所施之盾阵应该颇有名堂,不是寻常阵法可比,一块块盾牌抡得呼呼作响,自上砸下犹如千斤斩刀,结成铁墙则刀枪不入,能直把人撞散了架。

      李长安给巨盾撞了两下子,顿觉全身骨头都移了位,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闪。危急关头,他便顾不得再抑制魔功,弃了长枪,拔出双剑,力灌剑尖,把铁铸巨盾一斩为二。

      此盾阵虽然厉害,但那些西域将士的武功只是泛泛,不过靠阵法配合,才有此番威力。李长安自恃有内功护体,为破盾阵硬捱几番冲撞,手中双剑不停,转眼便连破三盾。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李长安在盾阵内苦战之际,又一营蒙面锁子甲兵赶到助阵。牛国勇部惊魂一定,攻势卷土重来,东北两营的朝廷兵退路被封,撤退之机已失,被迫与敌人战成一团。

      李长安刚刚对韩副将所言,今是一语成谶。敌我两方成混战之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力弱方便再没机会全身而退。

      敌人的屠刀过处,把一切徒劳挣扎的生命绞杀,目之所及,一片血红。

      溃败就是下一瞬间的事。

      李长安见战况惨烈,心中大恸。他怒吼一声把眼前敌人逼退,没料到敌方有会纵地术之人,突然自土中伸出手来,抓住他的脚踝。几乎同一时间,背后一阵灼热,好像有火穿透皮肤,烧心灼肺。

      西域大琉璃堂的热砂掌!

      李长安奋力回身,击出一掌。虽是强弩之末,但幽明神功第七层的十成之威仍令人不敢小觑。来袭者不敢硬接,急急后退,让李长安得以趁机逃去。

      憋了许久的雨终於落下,细雨纷纷,时停时降,更衬得草木蓠蓠,兵士恻恻。

      李长安坐在马背上,脸色苍白得厉害,腰杆子却挺得比缨枪还直。

      这一幕何其熟悉,恍惚间他甚至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究竟是在大西北凉州城外的葫芦山坳,还是与不归山相隔不远的无名小树林?

      三儿打马过来,手拿一方巾往前凑,嘴巴开开合合在说话,满脸的担忧惊惧。

      李长安指了指自己耳朵,又努力地睁大眼睛,可惜眼前仍是一片重影,看得不甚真切,只依稀从小少年夸张的口形辨出了个“血”字。

      自耳窝至颈侧好像有一丝温热淌下,李长安接过方巾一擦,是血。

      方才他在盾阵中硬扛好几番冲撞,虽然内功保其不受严重内伤,但冲力太过,震伤了眼睛耳朵。双眼的情况还好,勉强能视物,但耳朵却听不见了,恐怕要等上两天才缓得过来。此外,他中了西域人那一记热砂掌,如今浑身犹如火烧,发着高热。

      饶是身体这般难受,他面上却没甚么多馀表情,甚至连眉头也不皱,沉静得过了头。

      可是依目前战况,本应是谁也沉静不来的。

      昨日一役,朝廷军遭到重创,东营的人几乎死絶,剩下三营合起来不过约二千兵力,当中还有近半带伤。

      此次教训太重,敌我双方人数差距太大,无人再敢妄想硬闯下山。二千残兵被困葫芦坳,伤病交加,缺水断粮,就是战神再世也无力回天。

      絶望就像瘟疫似的,在短短一日之内便蔓延全军。平素沉稳的将士变得歇斯底里,苟延残喘的伤兵放弃生命,更甚者自西营传出有将官私下烹食同袍尸体。

      与事的两名将官被押至李长安面前时,还理直气壮道战马不能吃,马没了大军真的只能死在山中,而同袍尸体反正与草木同朽,何不烹了果腹。

      李长安就是半聋也听不下去,寒着脸下令把他们拖出去以最严厉的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而比起兵将的絶望放弃更糟的是,敌军似是着了魔,接连展开疯狂的追击。

      敌军挖深坑置陷阱丶以乱石设阵伏击丶用吃食诱敌丶借火攻……动用一切杀敌手段。其实朝廷军已是风中残烛,纵然没有这种种杀阵,也敌不过农民军最普通的攻势。很快,逾千伤兵率先战死,然后剩下来的一支哀兵人数不过约五百人而己。

      八千将士自帝京出发,进了这葫芦山坳后,死剩的不过约五百人而已。

      唐蛰领人破阵至今已有两天,音讯全无,而暴雨将至,不日之内淅沥细雨将化作倾盘之势,把所有生灵淹死。

      翌日中午,暴雨如同李长安所忧惧一样如期而至。五百残兵兜兜转转回到“坳顶”,在该地以西约半里外树林遇到穷追而来的牛国勇部,双方随即陷入激战。

      李长安的脸色更差,消瘦憔悴得落了形,却又偏偏不肯倒下,就像只靠怨念强自支橕的鬼魂。他让三儿放亮招子,把自己带到敌军主将牛国勇面前。

      敌军里外三层的把牛国勇护住,李长安在雨中吼道:“已经下雨了,这里很快便会淹起来,你为何还不撤!难道你要同归於尽么?”

      牛国勇对这场大雨也是心里没底,但他瞧身旁的军师自信淡然,便回道:“这儿是坳顶,管老天爷下多大的雨!你别以为吓唬老子,老子便会退兵!你们这班皇帝走狗,即便现在投降,老子也不饶你们狗命!”他高喊着命令道:“放箭!”

      李长安拔剑格开乱箭,“这儿不是坳顶,倘大雨触发泥石流,这大坑之口便会首当其冲,我们一个都活不了。”他把剑尖缓缓从牛国勇移至那个深目高鼻,瞎一目的西域男人,沉声道:“是你出的主意。”

      军师一夹马腹,越众而出。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长安,“长得真像……小兄弟,郭天舒是你甚么人?不归山的战事究竟怎么回事?”

      短短两句话,便使记忆里的旧事霎时间鲜活起来。不归山的战事胶着,他私下领着数百精兵来寻父帅,遭到伏击,之后……之后罗大哥和沐大哥领残兵赶到,说父帅殉国,帝京城破。

      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李长安僵硬地一看四周,罗毅沐广元均不在。若他们真已赶来则断不会离他左右。或许那所谓国破家亡的噩耗,只是自己在伤重时臆想出来的幻觉?

      军师抡起一柄弯刀,把它架在肩上,作了个奇怪的起手式,“罢了!不管你是他的甚么人,今日你得以与我一战,小兄弟,这是你的荣幸!”

      “总镖头小心!”一直跟在身后的三儿见李长安对呼啸而来的一劈彷若无睹,大惊之下向前飞扑把他推开。雷光火石间,三儿虽未触及刀刃,但一条手臂已被西域军师的凌利剑意削了下来,痛得立时昏厥过去。

      李长安心如雷鸣,无法呼吸,多日下来积压在心里的惊恐终於缺堤。这里是不归山外无名小树林,他是一队濒死士兵的主将,正逆着西风,朝一轮血色残阳踉跄而去。

      “少将军,咱们走不出去!”

      “小石头死了,你亲手给的痛快!”

      “不归山肯定已经失守,我们没有胜算!”

      一瞬间,李长安被少年时期的恶梦击倒,忍不住剧烈地抖震起来。

      “李大侠,小心前面!”

      比那一剑更快的,是两支自远方而来,穿云破风的利箭。李长安被一阵骤起的杀戮声惊醒,他呆呆地看着那西域男人以刀刃弹开夺命一箭,拨转马头,去无影踪;牛国勇颈项中箭,吐血倒地。战马惊嘶,骤失主将的士兵如掷地瓷片,四分五裂,朝八方飞射而去。而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唐蛰领着一队人马破阵而出!

      唐蛰浑身浴血,彷佛刚从刀山地狱里闯出来,似恶鬼又似天神,悍勇得令人不敢直视。他手挽强弓,连连发箭,把前路上的敌人通通射杀,一刻不停地赶到李长安身前,把他拥进怀中,大声道:“我来了,一切安好。”

      李长安心中巨震,彷佛从十二年前那日起,他便等着一句这样的话,而不是冷冰冰的重比山河的一枚虎符。国没破,家没亡,父母犹在,一切安好。

      暴雨轰鸣,山间传出巨响,泥石流随时奔流而至。他紧紧地回拥唐蛰,为了这迟来又如梦般的一言,忍不住流下两行热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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