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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劫镖 ...

  •   雪後初霁,初冬的暖阳撒满大街小巷。早点摊子蒸气腾腾,老百姓把笤扫抡得嚓嚓有声,跑商的吆五喝六卸货下马,才大清早便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

      罗毅与沐广元待天一亮便混在送货的驴车队伍里进城。两人先把姚栋的罪证送到接头人那里,一切安排停当後便去与总镖头汇合。

      他们深知李长安的脾性,客栈也好青楼也罢,最大最热闹的他不去,就喜欢挑名气居次的。若是那处有美酒可喝,就更不用说,十居其九能找到他。

      他们稍稍打听,直奔醉仙楼,待寻到二层雅座时,李长安已点了一桌子菜。他穿着一袭崭新的蓝袍,正倚在临街的窗子晒太阳,一副没骨头丶懒洋洋不得劲的样子。

      李长安招招手笑道:“京城的掌柜果然豪气,我不过住个店,他居然赠我新袍子,还请了这一席酒菜。两位大哥来得正好,赶快尝尝。”

      鉴於李长安问掌柜拿棉被的法子,新衣袍和这席酒菜是怎样来的,实在不好说。

      罗沐二人奔波了一整夜,腹中空空如也,便老实不客气地埋头苦吃。酒足饭饱後,沐广元问道:“总镖头,身体无恙吧?”

      李长安把杯中酒一喝而尽,笑道:“我这人最是经打经摔,一点故疾算不了甚麽。”全然忘了是谁昨夜还一副病兮兮的狼狈相,都让人劝去挑副好棺木了。

      沐广元知他内功深厚,此时见他神清气爽,中气十足,料想一点毒伤也不碍事,再说便显得婆妈了。但罗毅可不管,一边剥花生米一边唠叨道:“那蒙古大夫开的药丸子吃了没有?”

      李长安有一个出了名没医德的江湖好友。此人自觉与李长安投缘,便强买强卖地替他治病。这大夫好友开的药全都奇苦奇臭无比,光想起那个味儿李长安便觉头痛,“这次出来仓猝,没带。”

      罗毅马上从怀中掏出一包药丸来。他人长得三大五粗,做事却颇为细致讲究,居然用防水油纸和棉布一层层地包好,长途跋涉几天又经一场恶斗,几颗药丸子完好无缺,渣子也没蹭掉一星半点,黑亮亮的散着原汁原味的恶臭。

      他道:“幸亏我带了。”

      李长安咬着牙道:“真是多谢了。”

      罗毅自觉帮上了忙,哈哈一笑,颇为自得。

      沐广元见李长安苦笑皱眉,一副慷然赴死的表情,便替他斟满一大碗的温茶。

      在长安镖局论絮絮叨叨,敢於烦死总镖头的本领和胆色,罗毅敢认第二,没人敢第一,“总镖头,不是我说,我们兄弟都说过多少遍了,有甚麽状况有兄弟们顶着,你就不能不去逞那个英雄吗?”

      罗毅从他们这次行程第一天开始念,数落李总镖头沿途的不是,中间说到李长安随手从流氓嫖客中救下一名妓女,之後不单出钱替她赎身,还挥金如土为她置宅这码事,差点忍不往要学不幸生下纨絝逆子的老母亲一样咆哮。

      李长安连喝了三碗茶,长吁一口气,无奈地乾笑,“好了好了罗大哥,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沐广元是个有眼色的,赶紧问正事岔开话题:“总镖头,咱们现在就回总舵麽?”

      李长安先不答,问罗毅道:“咱们镖局还有银子过冬吧?”这话问得一点也不像个掌舵的当家。三人之中罗毅多去接活,沐广元负责管帐,至於身为总镖头的李长安则在用得着他时才出马去押镖,平时便当个甩手掌柜。这不,连问帐只不知该找谁问去。

      沐广元替他答道:“还好,就是兄弟们这个冬天偷一把懒,不接活,也能橕到明年春季。”

      李长安道:“那好,有银子就好。罗大哥,贺小雀那小子上月出发去押镖,按脚程这两天该快到江南了。你传书去让他绕道到荆州,在孤剑门追云山附近找家店住下,打听消息。”

      他续道:“你和沐大哥挑十几个身手较好的兄弟,让他们务必在四天之内赶到这来。叫安宁镖局的曹老头子别再混吃等死,把兄弟们从怡红院里捞出来,等咱们消息。”

      罗毅微微一惊:“你是想……”

      李长安愉快地点头道:“咱们去劫镖。”

      罗毅吃吃道:“又丶又劫甚麽镖?”

      李长安答道:“鱼龙剑。”

      沐广元轻声道:“既然江湖盛传剑中藏有郭大元帅的死因,不管是真是假,咱们都该一查。”

      罗毅迟疑片刻,还是忍不住道:“但不是说天龙山庄也派弟子护送吗?万一咱们去抢剑时真遇到他们,那总镖头你……”

      李长安面无表情地道:“遇见就遇见了吧,十几条人命的血海深仇那能简单的抺去?大不了我再开一次杀戒。”

      罗毅见他又不说人话了,急道:“可是你那时又不——”

      桌子底下沐广元轻撞罗毅的腿,罗毅再笨也会意,便闷头把话连着凉茶一口气咽进肚子里。

      三日後有消息传回,天龙山庄派出被称为“君子剑”的大弟子江逐浪护剑。江逐浪与另一名师弟,连同孤剑门弟子一行四人已从不归山下张家村的猎户处寻回鱼龙剑,取道南下往追云山,估摸不出十日便至洛阳。

      李长安打听清楚後也不着急行动,反而安心在醉仙楼里安下窝,每天烧着火炉子吃吃喝喝,几乎把醉仙楼的陈年老酒喝个清光。

      直到第八日深夜,酝酿好几日的大雪终於从天上倾泻下来。李长安披上蓑衣,戴上斗笠,看着窗外雪花纷飞,不禁微微怅然。

      他成年後似乎与雪很有缘,而每次下雪,总是要见血的。

      只是今次见的是别人的血。

      翌日中午,跑堂的敲了半天门也听不到回应,於是进房一看。房内人去楼空,桌上放着一个喝空了的小酒壼。

      冷雪飘飘,月黑风高杀人夜。

      四更天。

      “咚——咚!咚!咚!”洛阳城中的更夫猛地敲响铜锣。此时夜深人静,因而那打更锣声更显得震天彻地。响声穿过大街小巷,再被狂风呼吹,传到城外还剩袅袅馀音。

      城外五里坡下,有四人打马在小道上走,正是从不归山寻剑後南下的天龙山庄及孤剑门一行人。

      天龙山庄庄主段正风与孤剑门门主左惊雷素来交好,他得知鱼龙剑重现江湖,而此剑又牵涉前朝之秘,兹事体大,便派出入室大弟子江逐浪与弟子陈险前去护剑。

      四人各自奉命,顺利从猎户手中取回鱼龙剑後径直南下,一路风平浪静。尽管如此,皆因鱼龙剑一事在江湖传开後颇为轰动,四人不敢掉以轻心,唯恐夜长梦多,一路不敢耽搁。

      今晨四人赶路,打算赶及入夜前进城投宿,无奈黄昏时分遇上大风雪,误了时辰。更倒霉的是四周荒芜,了无人烟,破庙也不见一间。他们虽有内功护体,但在冰天雪地的荒野睡上一宿,那滋味也絶不好受,便索性继续上路。

      走在前头的孤剑门弟子陆明轩听到梆子声,便回头道:“江大侠丶陈少侠,现在已是四更天,我想咱们前行一段路,刚好天亮前就能进城。”

      江逐浪约莫三十出头,眉目舒朗,温和有礼,举手投足莫不是一派谦谦君子的气度,无怪乎外号“君子剑”。“我瞧这雪越下越大,要不先寻个地先躲上一躲。反正时辰尚早,走到那头怕城门还未开。”

      陆明轩不住点头附议。江逐浪的师弟陈险见状微不可闻地冷哼一声,一脸不悦。陈险的名字改得稀奇,性格也是古怪,阴暗古肃,不苟言笑,全然不像是二十啷当岁的少年。他见一路上不论大师兄说甚麽,陆明轩都忙不迭赞同,几次三番攀交情瞎恭维,不由得心生讨厌。

      陈险天生一副寡孤相,下巴尖削,双颊无肉,加之他长年夹着一双八字眉,众人就没从他的面上见到一丝笑意,所以此刻也瞧不出他有丝毫不悦。

      只有大师兄打马绕至陈险身旁,问道:“怎麽了?”

      陈险冷冷地答:“没事。这雪下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江逐浪瞧了瞧师弟,又看了看陆明轩,顿时晓得他又犯古怪脾气。

      他正想温言劝说两句,突然远远有喊镖声传来:“哈武一声镖车走,半年江湖平安回——”

      陆明轩皱眉道:“怎麽这个时辰走镖,还下着大雪呢。”

      江逐浪道:“有些镖师专挑四五更时分才走镖,兴许是觉得夜阑人静,丁点儿的风吹草动立即能听见,更为安全。”

      陆明轩一附掌,“对,真是对极了!还是江大侠你有见识。正所谓最危险的时分即是最安全的时分嘛。唉这天寒地冻的,镖师也不好当啊。”

      转眼间一队镖队便从左边小路拐了出来。两名趟子手一左一右,扛着镖旗在前方开路。右边的壮汉没听见回话,又拉长嗓子喊道:“朋友听真,道上有狮,道上有豹,狮豹何必同道走,此有白银三十两,道上兄弟让一步,道外朋友勿见怪!”

      江逐浪暗忖,敢情对方是把他们当成劫道的贼匪了。也是,天寒地冻谁不缩在被窝里睡觉,反而跑到城郊荒野小径来吃西北风。

      他也不用喊的,只用上几分内力,把话清清楚楚地传过去:“我们几人赴京访友,错过投宿时间。兄弟们人多货重,风大雪急,请先走一步。”

      出城和入城是同一条路,江逐浪陆明轩等四人不想大半夜的与一众紧张兮兮的镖师来个陕路相逢,搞不好一个误会大打出手。四人走至一凉亭暂避,打算等雪小些再走。

      深夜走镖的这队人马一共只有二十来人,四匹马前後分别拉着两车木箱子,一辆马车殿後。除去开路喊镖的趟子走,其馀人等分成两列,紧跟在货物和马车旁,不时四下张望,好似误闯了狼穴,一点风吹草动就要拔刀撕杀。

      一直没说话的孤剑门弟子赫明勇奇道:“那是安宁镖局的镖?奇怪,那帮子只会去青楼做护院的怂货,居然也出来跑镖了?”

      他们定睛往镖师望去,见他们虽凶神恶煞,但走路下盘不稳,恐怕都是徒有架式的花架子,难怪一副四面楚歌的模样。

      镖队不慢不急地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狂风卷着雪花吹来。赫明勇和陆明轩站在风口,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再睁眼时,惊见一帮黑衣人如鬼影般从草丛中凭空出现,把安宁镖局的人杀个措手不及。

      那帮黑衣人明显是有备而来,个个都是好手,交手几招便将镖师们杀得倒地不起。镖头的武功倒还不错,但猝然遇袭,身上挂彩,怕是伤到要害。此刻他抡着大刀与黑衣人舍命一拚,力气不继,脚下步法凌乱,落败只是迟早问题。

      江逐浪看不过眼,一捏剑柄,便要前去帮忙。

      陈险一手按着他师兄的肩头,不为所动地道:“人为财死,鸟为死亡。大师兄,我们不必多管闲事。”

      江逐浪闻言退後一步,摔开师弟的手,正色道:“你这说的是甚麽话!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侠之根本!师父平日的教诲你都忘了?咱们天龙山庄的人不容许见死不救,退一万步说,就是有血海深仇,也不应私下屠杀。师弟,你要是真如此铁石心肠,师兄我平日就白疼你了。”

      话毕,江逐浪向孤剑门两人拱手,身影便化作一枝离弘疾箭,赶到前方加入战团。陈险一面阴睛不定,顷刻後便跟着大师兄去了。

      那批黑衣人似乎非为劫镖。他们把镖师搁倒後也不顾散在地上的木箱子,反而丧心病狂地上前逐一对准心窝补刀。血花登时蹦得老高,浓重的血腥气在惨叫声中随风飘散。

      镖队前头,那负伤顽抗的镖头被两名黑衣人夹攻,险象环生。忽然叮的一声,一块小石头不知从哪里飞来,挟着内家高手的真气,把劈到镖师脑门的大刀震开,紧接着一阵掌风袭来,气势好比惊涛拍岸。黑衣人识得厉害,立马退开数步。

      江逐浪趁此时机,闪身挡在镖头身前,朗声道:“在下天龙山庄庄主首徒江逐浪。阁下若与安宁镖局结有怨仇,天龙山庄愿意从中调停;若想乘月黑风高杀人越货,那江某不才,只好替武林除害。”

      两名黑衣人互相交换眼色,其中一人打了个呼哨,其馀人等不再恋战,施展轻功便往路旁的小树林急速撒离。

      江逐浪在江湖行走多年,没见过有人这般劫镖的,把整车货物晾在地上,杀了人便逃。他眼观四路,晓得孤剑门的两位同伴已赶来察看镖师的伤势,当下提气追上那群黑衣人。

      风停了,雪无声无息地簌簌落下。赫丶陆二人见地上伤者浑身浴血,情状凄惨,伸指一探,好在尚有鼻息。

      陆明轩暗忖伤者太多,只怕镖队的那轮马车也安放不下,正大感头痛,岂料变故就在这一刻发生!

      只见那辆马车的布帘倏然从里面被掀开,另一批黑衣人如同流水般迅捷地涌出来,将陆明轩和赫明勇围在中间。一名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子接着缓缓下车,微一拱手,竟一声不吭拔剑出鞘,刺向赫明勇。

      孤剑门明字辈弟子能在江湖上闯出名气,自非泛泛之辈。赫明勇轻叱一声,三尺青锋织成剑网,漫天飞雪被剑锋搅得粉碎,将蓑衣人的利剑荡开。

      蓑衣人却原来只是虚晃一招,只待将内力灌入手中长剑,以剑作刀,挟着千军万马咆吼呼啸的气势斩来,竟硬生生将他滴水不进的剑网劈开。蓑衣人趁他招式用老,来个猛攻,一把利剑指东打西,指南打北,招式奇谲莫测,饶是自问能对各门各派的武学絶招如数家珍的赫明勇,一时间也无法道出对方师承何处。

      论武功,蓑衣人絶对在赫明勇之上。此刻他不欲耽搁,更是招招杀着,迫得赫明勇左友右拙,狼狈不堪。

      陆明轩被四丶五名蒙面人围攻,勉强打个平手,眼角馀光一瞥旁边战况,大惊喊道:“师兄小心!”

      赫明勇咬牙奋力举剑相格,勉强把蓑衣人力沉千均的一剑荡开,险些便被齐根削去一条胳膊。

      几个回合下来,赫明勇已看出对方想速战速决,似乎有所忌惮,於是他尽量避其剑锋,苦苦支撑,偏生要拖上些时间。再过十数招,赫明勇发现蓑衣人只用左手挥剑,右手却如摆设般缀在身上,毫无动作,不禁大奇。

      要知天下学武,莫不讲求四肢配合。与人对战,取胜时机稍纵即逝,大家恨不生有三头六臂,一剑不中,另一只手还能补上一掌。就算你一门心思只扑在剑术上,不练掌法指法,但双手总要互相配合平衡,卸力运劲,否则敌人专攻你一边空门,一个回护不及,身子就要被截成马蜂窝了。

      赫明勇想通此层,立即变招,专取蓑衣人右边,见对方攻势果然一滞,不禁大喜。他乘胜追击,冒险使出还不太熟练的本门剑法第七式“落日长河”,剑锋化为青森森的一道瀑布,从九天之上倾泻而下。

      赫明勇暗道可扭转败局,心中一喜,然而这喜不过一瞬,耳边响起咔喀咔喀的声音。

      那是他的剑断裂成片片碎片的声音。

      赫明勇突然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随後心口中了一掌,口喷鲜血,脱力跪倒在地。

      他心中惊疑不定,粗喘着气问:“刚才那招是天龙山庄的剑法,非入室弟子不传,你究竟是甚麽人?”

      蓑衣人嗤笑一声,并不回答,粗手粗脚地将绑在赫明勇身後的剑匣取下来,反问:“这里头放的就是鱼龙剑吧!”

      赫明勇狠狠地骂了句脏话,“恶贼,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刮悉随尊便,若想动我派掌门剑,我跟你同归於尽!”

      蓑衣人点了赫明勇周身大穴,从容地笑道:“你要去死,随便。同归於尽就免了。”

      他扫视一遍地上,温热的鲜血把白雪化成一滩滩血水,自言自语:“很好。”

      赫明勇不好,他的师弟陆明轩也不好。

      陆明轩被蒙面人像狗般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啃了满口雪泥。他年纪虽轻,但在孤剑门内辈分和资历也高,向来受同门憬仰,前辈赞誉,何时不是一派武林俊杰的模样?他从未受过此种屈辱,不禁羞愤得全身发抖,也无暇顾及跪在旁的师兄死了没死。

      “咚——咚!咚!咚!咚!”洛阳城中又打更了。锣声传到来这遍地鲜血丶腥臭阵阵的荒郊野外,无端平添几分不祥和凄厉,一声两声,声声摧肝裂胆。

      蓑衣人听见丧乐似的打更声,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忽然轻声道:“五更了。”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江逐浪和陈险不知何时折返,站在蓑衣人背後几步之遥,一声不吭。

      单手抱着鱼龙剑匣的蓑衣人存有几分侥幸之心,想到刚才那招天龙剑法兴许没被他们看见;想到决裂後一别数年,自己的气质形容已大改,想到……

      江逐浪一声打断了蓑衣人自欺欺人的幻想:“李长安。”

      李长安闻言转过身来,微笑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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