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7、征途 ...


  •   如果李长安早知道去凉州是要随军打仗,他断不会这么爽快地说好。

      他抱着满心的欲反悔而不得之意,硬着头皮跟随唐蛰及新任凉州刺史凌世杰所领的八千人马出了洛阳,往西行出关,浩浩荡荡直奔凉州而去。

      天微亮,全军埋锅造饭,整顿停当后开拨,直至傍晚不得稍歇;入夜后,寻地紥营,以干粮冷饭果腹。

      换了个字的军旗随风飞扬,传令小兵的身影在连绵的旌旗间时隐时现;口令声与马蹄声交织,时而又淹没在狂风声里;数千兵马行进,踏地扬起阵阵尘土,地上传来一阵阵独特的震动……

      虽然改朝换代了,但军中日子似乎百年如一日,并未有丝毫改变。这一切一切令他不禁有种错觉,彷佛自己还是那个被元帅老爹赶上战场的郭家小将。

      李长安自出征以来便时常发怔,幸亏他跨下那匹极有性格的掉毛老马早被换成壮健而听话的枣红战马,否则他早被颠下马去。

      忽然,李长安好像听到少年时期的亲兵小石头朝他喊道:“少爷!少爷你终於回来了?”

      李长安喃喃地对自己连说几遍不可能,轻咬舌尖,这才看清来人是个比当年的小石头年纪更小的小少年。他一边追着马屁股跑来,一边高举着一封信,气呼呼地道:“李总镖头!李总镖头,你的信!”

      李长安微微弯腰,单手把他抄至马上,让他坐在自己身前,笑道:“哪儿来的信?”

      小少年受宠若惊,期期艾艾地道:“在……刚才在驿站,有个老伯伯给我,让我转交给李总镖头。”

      李长安掂了掂手中信盏的份量,大约猜到信写之人。他双臂环着小少年,毫不避讳,抽出信来匆匆一读。

      莫说小少年未必识字,就是识,也必然读不懂那通篇用黑话暗语写成的洋洋数千字。

      字里行间,李长安彷佛看到罗毅板着张黑脸在叨叨,沐广元苦笑着提笔疾书的景象。

      他一路看,不禁微笑摇头,直到读到一则消息,眉头轻皱。谢斐托人捎信过来,说汝阳的病情近来多有反复,好时有片刻回复清明,坏时整日茶饭不进,大哭大叫。

      他这当大哥的身处十万百千里远,想插翼去看望小妹妹也只是空想,只得压下担忧挂念之情,再往下读。

      撇除废话,另有一则消息令他颇为在意。信中说幽州分舵的兄弟乔装劫朝廷兵器库失手,幸得听雨楼的人暗中帮忙掩护,最终顺利得手逃去。这件事,兄弟们没暴露是长安镖局镖师的身份,朝廷是把他们拿作妄图复辟旧朝的反贼追捕的,而听雨楼的出手也相当隐晦,要不是沐大哥亲自调查,相信无人能知。

      如果听雨楼此次出手不是个别下属失了心疯,而是楼主亲自指使,那可就古怪透顶了。

      任何人做事都有其动机,那么唐蛰的动机又是甚么?

      假若唐蛰循某个途径,得知劫掠之人来自长安镖局,冲着与自己的情面暗中派人营救,那可能么?李长安立刻否定了。他与唐蛰之间就是有所谓的情面,在故马关当年也已经消磨殆尽了。

      那如果唐蛰明知他们是反贼,仍选择与朝廷作对,那就更解释不通。唐蛰的志向不在江湖,当听雨楼主只是他进朝为官的一块踏脚石,这样的人争着立功还来不及,怎可能批皇帝的逆鳞?

      李长安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去挠脸上结疤发痒的鞭痕。

      小少年靠在李长安胸膛,昂头问道:“李总镖头,人人都穿甲胄,你怎么不穿啊?”

      李长安这个旧朝人,怎能披新朝甲?起初他推搪说身上鞭伤未好,穿甲硌得慌,到伤好得大半,唐蛰倒是一直没再问他。他低头笑道:“因为我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用不着那玩意儿。”

      唐蛰不知何时打马过来,与他并马而行,“你要是刀枪不入,就不会被一个小孩紥成血人。”

      李长安道:“唐督军,你犯不着在小孩面前落我的面子吧?”

      小少年见唐蛰朝自己瞧来,不禁心虚,小声对李长安道:“总镖头,按军规我是不能骑马的,我这就下去。”

      李长安说笑般道:“去他娘的军规!我李长安坏过的军规比吃过的饭都多,咱们别管它。”

      唐蛰虽未作任何表示,但小少年却颇为惧怕他那张冷淡严肃的脸,在马上扭扭捏捏的,很快便寻个借口溜下马去。

      唐蛰扬手把一小布包扔出,李长安接过打开,见是些外敷的草药,微一挑眉,还未相询,便听他道:“敷在脸上清凉止痒,你别挠了,再挠便得落疤。”

      李长安摸一摸脸颊,“添道疤也不错,看上去更加威武。”

      唐蛰回道:“你全身都是伤疤,真想威武不妨整天光着胳膊。总之,一天敷两次,我晚上再带药来。”

      李长安把药包塞进怀里,“其实你不必感到抱歉,能被武林第一美女暴打一顿,正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不知多少男人恨也恨不来这个机会。再说,就算这顿鞭子真是你的意思,我也觉得不冤。”

      他说话随意,直到见唐蛰脸色微沉,一脸不高兴,才想起司马嫣如是人家的红颜知己,自己这番说话有轻薄朋友妻之嫌,未免太不恰当。

      李长安不知自己误会了,讪笑道:“呃……我的意思是,有司马姑娘做你的红颜知己,真是可喜可贺。若你们将来请我去喝喜酒,我肯定去。”

      唐蛰的剑眉一抖,双目微睁,“谁説我要娶她?”

      李长安打趣道:“我瞧司马姑娘对你早已芳心暗许。”

      唐蛰道:“她芳心暗许,与我何干?”

      李长安暗自摇头叹气,他恐怕不是木头人,该是个无情负心郎。“女人一旦看上哪个男人,总是很轻易便会如愿的。也许是我们男人自大又好色吧。”

      唐蛰想了一下,并未搭话。之后他的表情变得古怪,问道:“你是因为这个原因才去的青楼?”

      “甚么这个那个原因?自大又好色?”女人是男人之间恒久的话题,但怎么跟唐蛰谈这个,愈谈愈别扭?

      李长安简直不知要如何回答,便敷衍道:“对啊,我又自大又好色。”

      没有人能猜透在这短短时间之内,唐蛰的思路拐了多少个弯。他似乎在问,又似乎替李长安回答:“你是为了那个妓女容情,才日夜流连不醉小楼。”

      李长安自然猜到唐蛰得知自己的身份后,定必动用听雨楼之力调查自己。可是被人调查窥探的感觉毕竟不好,更何况他还查得深入细致,不仅是去哪家青楼喝花酒,点了哪个姑娘,甚至可能连春风了几度都再无秘密可言。

      不过很快他便想开了,他就不应陪唐蛰去凉州,更不应跟他谈女人。他双腿一夹马腹,赶上大队,把唐蛰甩在身后。

      只是他没注意到,自己刚才没有藏起来的不悦之色,以至扭头便走的举动,颇有几分为心尖上的红颜一怒的男儿气慨。

      其实在当天中午带头兵马便已进入凉州地界,不过李长安单骑在殿后的辎重营之中,时走时停,再加上遇到几批从前方县城逃难出来的孤儿寡母,待他到埗已是戌时之后。

      虽然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但李长安毕竟是北岳军的少将,也带过兵,点评兵马装备的眼力他还是有的。就他所见,皇帝这次让唐蛰带的八千人马絶对算不上好。

      诚然,撇除辎重营等的后勤兵马,有一小半是百里挑一的精兵,但其馀那大半是凌世杰自己从京城卫军带来的人,他们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冒着股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唐蛰要指挥这群人,恐怕难如登天。

      晚上唐蛰按时带草药来,正看见李长安赖在炊事营里,火不自己生,饭也不自己做,就靠在马儿身上喝酒,让早上那传信的小少年三儿忙出忙进。

      他看不过眼,便道:“李长安,他不是你的亲兵,你别指唤他。”

      李长安故意道:“我误上贼船,跟着人来行军打仗,但我这把老骨头实在经不起这番折腾,只好躺着当个废人。”

      他见李长安日日喝酒,近来更是愈喝愈凶,便伸手去夺酒壼,“你别喝了。”

      李长安施了个巧劲,把酒壼当成珍宝般护好,“我还未醉。”

      “醉了的人都说自己未醉。”

      唐蛰师承游侠沈傲来,当年学得最多的便是各种明偷暗抢的手上功夫。他眼也未抬,一招复杂至极的“荡水捞月”使来,几乎把酒壼抢到手。

      二人你来我往,一刻不停,酒壼几度易手,酒却未有洒出半滴。

      行军枯燥,不过这两人谁也不愿承认这是种无聊但解闷的嬉闹。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逮到机会便来一番较量,并且乐此不疲。

      三儿以为两人打起来,竟急得哭起来:“总镖头,唐督军!别打了哇!”

      李长安被哭声所扰,一不留神便被唐蛰抢走酒壼,不禁无奈地拍拍小少年的头,安抚道:“我们没打架,你哭甚么啊?”

      三儿抽抽噎噎地道:“每次我爹要喝酒,娘就发怒,想把酒抢过来。然后他们便整夜整夜的打架。”

      李长安忍俊不禁,瞟一眼唐蛰,笑道:“听到没有?爹要喝酒,娘子别抢了。”

      唐蛰在火堆前坐下,不知是火光影映还是别的原因,素来冷冰冰的脸竟是泛红。他并不接荏,只匆匆道声“胡说八道”,便扭头去看没甚么好看的风景。

      李长安问:“三儿,你年纪这么小,你爹娘怎么让你来参军?”

      三儿低声啜泣:“他们死啦。整条村子的人都差不多被拿锄头的杀死啦。”

      “拿锄头的……”李长安即会意过来:“是农民军?”

      三儿点点头,“他们好凶,人又多,听说不知有多少条村子被踏平了。”

      李长安乱揉一把他的头发,温言道:“别想太多,明日一大清早就要出发,早点睡觉。”

      其他士兵经过一整天的劳顿也早早休歇,没多久营地里只剩下守夜的士兵和火堆前两个彷佛不知累的江湖人。

      李长安一边添加柴火,一边漫不经心地道:“姓高的不愧是个一流的窃国贼,密底算盘敲起来,稳赚不赔。”

      唐蛰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李长安口中的“姓高的窃国贼”是指当今的九五之尊。

      李长安问:“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位皇帝新封的凉州刺史凌世杰是甚么人?”随即他自问自答,狠狠地损凌世杰一番:“此人文不成武不就,是洛阳城中有名的纨絝子弟,只因是当朝承相吕知鸿的亲侄子,才占了京城卫军统领这个肥差。”

      唐蛰心中早有计较,不过他不介意去听李长安的见解。

      李长安道:“你掌管听雨楼,消息应比我灵通。吕知鸿野心勃勃,近年在朝中广结门生,联群结党。皇帝怕他势力坐大,又有许多事要倚仗於他,便把他提携的人全都借故贬摘,再塞些没实权的肥差给承相亲戚。

      “皇帝明知道凌世杰是个庸才,仍派他来凉州平定乱事,一定在想凉州之乱不过是一件小事,就算出甚么乱子,也可利用你的才干,让凌世杰赚赚军功。待回去以后,皇帝便可名正言顺地给凌世杰封个高官,一来既可好好安抚一下老承相的心,二来又堵得往群臣之口,真是条好计策。”

      唐蛰道:“机不可失,别的我管不了那么多。”

      李长安道:“你别误会我是在为你抱不平。我只是觉得,这次出征,我是上了你的贼船,而你却是上了姓高的贼船,那么四舍五入,我便是被皇帝利用了。”

      他双手交叠,垫在脑后,长脚一伸,在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一想到这,我便手酸脚软,剑也拿不起来,所以你别指望我能帮多大的忙。”

      唐蛰道:“我从没叫你出手。”

      李长安道:“那你叫我来干么?一块儿被姓高的利用?”

      唐蛰低头默然片刻,才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有你一起陪着出生入死,也不错。”

      李长安一愣,暖意在心中缓缓流淌,把他准备好的挖苦揶揄都融化成一种说不出口的感动。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