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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一件小事 ...


  •   早春三月,皇帝带群臣至离京不远的行宫春猎。

      春天乃万物苏醒丶生机勃发之时节,按照传统,狩猎时不宜杀生。

      今年参加春猎的大臣碰巧都是文官,他们工於笔墨,不善骑射,连开弓的手都是抖的,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射杀了生灵,惹皇帝不快。因此他们不敢把箭瞄向猎物,猎物往西跑,他们的箭往东射,准头可谓差得十万八千里矣。一场春猎比孩童玩的过家家游戏更没意思。

      当今皇帝是行伍出生,靠厮杀打拚夺取江山,骑射之术自不是常人可比。他伟岸的身躯被明黄的衣袍所覆,力能挽强弓,一朝下来战果颇丰。

      一直跟在皇帝身边服侍的太监小声提醒道:“皇上武功盖世,把大臣们映衬得有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孱弱小儿,教人取笑了。皇上何不给诸位大人留点儿脸子呢?”

      皇帝笑道:“真会说话。你是觉得春猎时杀生太多不妥,对吧?”

      太监低头,诚惶诚恐地道:“奴才愚笨,一点心思都教皇上猜中。”

      皇帝放下弓箭,“不过你也说得对。他们这群人本来就是文弱书生,跟他们打猎,一点儿乐趣都没有。”

      同行的大臣见皇帝终於下马稍息,不再拉着他们在马背上颠簸,纷纷松一口气。这是在春猎祭天期间,又在皇帝跟前,风花雪月之事不好多说,那就只好谈国事。

      过往十几年纷乱不堪的北境如今并无战事,话题便移到自几年前一直扰攘至今的凉州民变上。

      约三年前盛夏,凉州境内的祁连山积雪融化,积水破堤而下,酿大水灾。翌年又遇大旱,农田禾苗枯萎,颗粒无收。至上年春夏青黄不接之际爆发饥荒,一千农民带头起义。不过八九个月,农民军迅速壮大,据称达一万众,以辽原之势连扫三城。

      吏部左侍郎谭承德与凉州刺史候元浩是为好友,他提起候元浩多番写信向他吐苦,称这些乱民十分狡滑,朝廷出兵镇压便躲藏深山,一退兵便派人伏击,致使几年下来损兵折将,仍未能摆平乱事。

      兵部尚书赵明烈不以为然,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说到底不过是些乌合之众而已,候元浩领军无方,便把一件边境小事夸大,博圣上体谅,免其责罚。”

      皇帝过来,让众卿免礼,徐徐道:“候元浩那些奏摺朕也看烦了,他不是说边境苦寒,故疾难除的么?朕打算让他回乡,他就好好养他的病。”

      赵明烈问:“未知皇帝打算委派谁人顶上凉州刺史一职?”

      皇帝道:“京城卫军统领凌世杰年纪虽轻,朕看来是个可造之材。”

      赵明烈把满目计算之色藏得半点不露,并不表态;谭承德却急道:“皇上,凉州不比京城,微臣以为凌统领并无在边境作战之经验,派他去似乎——”

      皇帝微一抬手,道:“朕意已决,圣旨不日便会下来。”他转身朝猎场西边,笑道:“众卿不必担心,朕自有计较。”

      一人一马适时从猎场西边入口而来。此人身穿黑武袍,头未戴冠,一看便是江湖人做派。按礼仪,他策马到皇帝五十步开外,便应下马徒步上前觐见,但他居高临下跨坐在马背之上,等来到皇帝面前才翻身下马行礼,“草民唐蛰,参见皇上。”

      皇帝心情大好,“你来得正好,平身!”

      各大臣面面相觑,有人认得他是听雨楼主,心里更是纳闷,不知祭天春猎让个江湖草莽过来,所为何事。

      皇帝道:“唐蛰,朕刚才与众卿说到,凉州民变已扰攘三年,事虽小,但久拖下去总不是办法。朕决定派京城卫军统领凌世杰顶任凉州刺史一职,破例册封听雨楼主唐蛰为督军随行,赐印信可便宜行事。朕希望你早日平息民变,为国立功,回来重重有赏。”

      皇帝瞧唐蛰目中有惊讶之色,便补充道:“朕向来知你之志,要你在江湖实在是屈材了。听闻月前你在胭脂堡与魔教周旋,查明凶案祸首,办事周密果断,朕很欣赏。”

      甚么查明祸首是假,找出胭脂堡宝山所在是真。唐蛰心下顿时了然,跪下朗声道:“谢皇上隆恩。”

      谭承德听到皇帝要让那纨絝子弟当凉州刺史时已是一惊,如今竟让个江湖人任督军之职,又是一乍,“皇上,朝廷怎可让一个江湖人领军?那朝廷军队跟绿林草莽又有何区别?”

      皇帝哈哈一笑:“唐蛰才不是江湖人!当年他是朕亲封的故马关总兵,他在朕身边立汗马功劳时,你们还不知在哪儿。”

      唐蛰立在一旁,神色虽淡,但那自信自负又目中无人的气势,惹人侧目。

      皇帝把自己的翔龙大弓交给他,道:“唐蛰,那边有只百灵豹跑得忒快!你去让朕见识一下武林暗器谱第一高手的实力。”

      太监来不及劝阻,唐蛰便一手接过大弓上马,轻叱一声,人与马逆风疾行。墨黑的衣袂在赤金色的阳光下翻飞,唐蛰彷佛不费吹灰之力,张弓引箭,一发即中。其身姿风度之英武雄伟,今朝众将军之中,竟似无一人能及。

      洛阳的听雨楼是个只有三种人会去的地方,一种是买消息的丶另一种是卖消息的丶最后一种是找碴去的——这是天下第一总镖头李长安在近处观察了三天的结论。

      他寻思自己是介乎於第一种与第三种人之间的不速之客。说是买消息,他却没想花钱,而这一举动再加上从前与听雨楼主的瓜葛,似乎一不小心就变成上门找碴的。

      他也不是没想过暗中潜入听雨楼,完事后溜之大吉,但他素有自知之明,干不出此种在一众潜行隐身的行家里手面前班门弄斧的傻事。

      所以他光明正大地来了,撇除因无明大师透露的线索而起的私心,你说他如约而至,也未尝不可。

      李长安坐在晨光中更显清冷的石桥上,望那近在咫尺的七层塔,仰头喝尽酒壼里的最后一口残酒。

      酒已喝光,天已大亮,他终於走到听雨楼大门前,叩门。

      开门的是个平凡汉子,他正眼也不瞧一瞧来人,只管带路。李长安随他穿过前院,到了昏暗而空旷的正厅。领路人虚指遥对门口的两椅一桌,之后便退了出去。

      李长安抬头去看,层层的窗户紧闭,竟似空无一人。但他毫不怀疑,曾有进楼者在这个点节兴起闯楼之意,再被机关所伤,所以他乖乖地遵从指示坐下。

      甫一坐下便响起一阵极轻的机括之声,刚才平滑的木桌子上竟现出一个方洞,一只木匣子从洞中升高打开,内有笔墨纸砚。

      李长安觉得十分有趣,拿出白纸一看,上询来者姓名丶到访所为何事。

      李长安执笔醮墨,写上名字,再在来访因由一行,写道:赴约而至。

      直到月前他还在想,若有朝一日他顶着自己真正的脸,到听雨楼中自报姓名找唐蛰,那自己必定是已经疯了。而此时此刻,他人在听雨楼,名已报,心却未疯,可见世事变化之快,足教清醒的人做疯狂之举。

      他把纸放回匣中,合上盖子,木桌又回复如昔。

      不多时,一阵悦耳清脆的女声自上方传来:“你便是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几乎无人见过真面目的天下第一总镖头李长安?”

      一个红衣女子危站在第七层的木围栏,打开手中红伞,一跨步踏向虚空,身形如同一片红云,轻轻柔柔地飘落至李长安面前。

      李长安对女子向来有礼,尽管惊讶令他的回答慢了半分,“正是在下。”

      他敏锐地捕捉到红衣女子那上下打量自己的目光中,隐含微妙的敌意和不屑,但他仍含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姑娘应是武林第一美女丶司马家的掌上明珠?”

      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声很响,加上她标志性的一袭红衣,被人一眼认出,早已习以为常。她绕着李长安转了两个圈,道:“我还以为李总镖头有三头六臂,如今看来……也就是人一个,没有甚么特别嘛!”

      李长安道:“李某本来就是平凡人一个。”

      司马嫣如道:“唐大哥让你先到楼上等他,你跟我来。”

      潇湘堂首席弟子之轻功絶对能入一流高手之列,司马嫣如纤足数点木柱便到了第五层一处没有围栏的缺口,真是身轻如燕,姿态妙曼。

      李长安眼睛巡睃一遍,这才发现楼中并无楼梯,心下不禁苦笑。这听雨楼好像跟他的八字不合,处处犯冲。

      说到底毕竟是高手榜上有名的人,李长安的轻功纵然不济,好歹还能跟上楼去,不过是步法身形不够潇洒好看而已。

      本来天下间能入得司马嫣如的慧眼的男人极少,有了心上人后,便更不必説。她努力敛去目中更盛的不屑之色,一边向李长安简单讲解楼中机关,一边带他沿环形的廊道走,俨如听雨楼的女主人。

      李长安随口道:“想不到司马姑娘虽不是楼中人,却这般清楚楼中布置。唐蛰定然十分相信姑娘。”

      司马嫣如忽然脸色微沉,不再说话,闷头带路至一门前,推门率先进去。

      这似乎是一间最普通不过的茶室,布置舒适雅洁,窗外是洛阳胜景。司马嫣如复又笑吟吟地招呼道:“李总镖头,请坐。”

      佳人笑面如花地叫你坐,你怎能站?於是李长安只好坐下。

      李长安心中嘀咕,椅子在听雨楼彷佛是稀罕之物,楼下正厅也好,楼上房间也罢,都是只放两张。

      他落坐后不过一瞬,椅脚竟突然伸出一对铁镣把他双脚脚踝锁住!

      李长安的反应不能说不快,一拍椅子两边扶手欲借力而起,岂料手腕也随即被牢牢铐死。

      纵然四肢被缚,他还未放弃,但这看上去平凡无奇的椅子此刻竟像活物,啪嚓几声弹出绳索把他的脖子丶腰和大腿全都紧紧定在椅上,轻易动弹不得。

      李长安放弃挣扎,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委实不懂好好的,怎地惹佳人不快。

      其实佳人的脸色何止不快,她冷笑道:“李总镖头,还想动么?”

      李长安老实地道:“我想,可是动不了。”

      司马嫣如从腰后抽出一条赫红色的鞭子来,微愠道:“你别笑,本姑娘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忘恩负义之人!亏唐大哥对你这么好,连做梦都念着你,你是如何侍他的?李长安,你竟还有脸大摇大摆来听雨楼?”

      “好,我不笑。”李长安一整面色,可是他本身的眉目冷厉,一旦不笑,便带种微妙的讥謿之意,更惹人恼火,“我竟不知,唐蛰有武林第一美女做他的红颜知己。”

      司马嫣如道:“你以为你很了解唐大哥?你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

      李长安不禁点头,比如唐蛰这大木头人竟得司马家的千金芳心暗许。依刚才所见,司马嫣如对听雨楼中的机关布置了若指掌,她甚至知道自己与唐蛰的前事,看来唐蛰待她,也不同寻常。

      记忆中唐蛰总是孑然一身,如今找到意中人相伴左右,李长安也为他高兴。虽然他认为这种咄咄逼人丶美得带刺的女人并不适合他。“我来找唐蛰,是有一事相求。”

      司马嫣如朱唇微啓,一字字地道:“唐大哥说了,你若不说出当日在故马关为何叛他,你休想走出这听雨楼。”

      李长安本还想说甚么,但当第一下鞭子落下来后,他便闭口不言了。他静静地坐在椅上,任由鞭子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司马嫣如的手法很妙,鞭子的角度刁钻,力度之大令人难以想像握鞭的是只纤纤玉手。当然,如果不是打在自己身上,那就更妙了。

      抽了二十来下鞭子,被打的没怒,打人的反而怒了,於是她伸手点李长安的笑穴。

      李长安固然是爱笑之人,但他絶对没有兴致在身上伤口鲜血涔涔之时还不停大笑。纵然伤口不算太深,笑一顿下来也该皮开肉绽。

      汗水混着血水沿椅脚流淌下来,司马嫣如是手辣,心却还不算太狠,见状便解了他的穴道,“李长安,你真的不说?”

      “我要是不想说,还真能把话带进棺材。”

      司马嫣如反手给他一鞭子,精准无误地抽在左脸颊上,就像是掴了他一耳光。

      李长安忽然问道:“这真是唐蛰的意思?”

      司马嫣如哼的一声,扬手还待继续,房门却被人猛然踹开,然后她握鞭的手倏地一痛,不由自主便松开鞭子。

      唐蛰用力地捏住她的手腕,怒气冲冲地道:“你在干甚么?”

      司马嫣如是心高气傲的大小姐,向来是万千宠爱在一身,何曾被人吼过?她想唐蛰多年来念念不忘这个仇人李长安,却又因为查不出他背叛的原因而杀不得他,於是便趁姓李的自投罗网,迫他道出真相以解唐大哥的心结。

      她也知道自己下手可能有点狠,但她并没有真的要他的命,一个大男人难道就禁受不起一顿鞭子么?唐蛰犯得着为个出卖过自己的小人大发雷霆?

      司马嫣如愈想愈是委屈,眼睛被气出一层雾气,俏脸煞白,“相识以来,你从没有这么大声的对我说话。”

      唐蛰松开她的手,命令道:“你出去。”

      司马嫣如紧抿着唇,微微昂起头不让眼泪掉下,唇边勾起一抺冷笑:“好,我走!”

      待她走后,唐蛰轻轻地叹息一声。

      李长安道:“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叹气。”

      唐蛰过来解除椅子的机关,而后目不转眼地看着他。良久良久,他才道:“没想到,你竟然真的来了。”

      李长安忍不往大笑,却忘了脸上身上有伤,一笑便牵动伤口,痛得吡牙咧嘴。他捂住脸上的伤口,仍止不住笑意:“果然还你是懂我。我来了,可是得老实承认,我本来没想过来。”

      唐蛰素来冷淡的语调也有了几分轻快:“那你为何而来?”

      李长安道:“有个不情之请。”

      “可以,”唐蛰想也没想便道。“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你说。”

      “我要你陪我去一趟凉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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