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52、狗

　　众人齐唰唰地把目光投向大门，一个少女赫然到来。她身上的华服被灰泥弄污，一头乌发散乱，俏生生的小脸煞白，泪凝於睫。

　　她一拐一拐地走至大厅中，声音微颤，向众人宣称道：“我是胭脂堡主之女，彭祯祯。我以我的性命发誓，刚才我爹所言，不是实话！”

　　静峰师太见这女娃儿可怜，不忍太过苛责：“彭姑娘，那些聘书是你爹所发，各家姑娘是在胭脂堡中受尽折辱，丢了性命的，事实如此，不容抵赖。刚才你爹已招认所有罪状，你若知当中隐情，该快说出来，让事件水落石出。”

　　彭祯祯从铁蛇蜗居的小屋里出来便一直找回家的路。山路崎岖，途中鞋子不小心掉了，乱石划得脚掌伤痕累累。她是千金小姐，自出生起便锦衣玉食，对她来说，缺了饭后的甜汤便算得上是委屈。因此她觉得这几个月来之种种，彷如恶梦，只要能找到最疼爱自己的爹爹，才能从恶梦中醒来。

　　她左右张望，喊道：“爹！爹你在哪？我明明听见你的声音……祯儿不怪你，只想你出来把事情讲清楚，我们一家三口，还和以前一样……”

　　她绕着厅堂找了半圈，没见到彭震岳，瘦弱的身躯摇摇欲坠，终於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大哭。

　　唐蛰向彭震岳匿藏的桌子踏前一步，李长安随即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了摇头。

　　无明大师叹道：“彭施主，你不若先说出隐情，让生者释怀，死者瞑目，也是大慈悲。佛祖在上，世界一切之业总逃不过因果。若你俩父女缘未尽，大家终会相见。”

　　彭祯祯含泪点头，伸手指着欢乐公子道：“大师，所有的坏事都是他指使的，与爹爹无关！”

　　欢乐公子冷笑道：“好一对无耻父女，净想拉别人来背锅。你爹刚才已招认，诸位可清清楚楚地听见，这难道有假？”

　　彭祯祯杏眼圆瞪，大声道：“当然是假！全是你，全是你害的！你才是罪魁祸首！大师，师太，是他逼我爹爹写的聘帖，是他派杀手去杀的人！你们快杀了他！”

　　欢乐公子放缓声音：“祯妹，义父已铸成大错，你不能为了偏坦亲爹，便诿过於没有血缘的义哥我啊。再说，我不过是个落魄潦倒的平凡人，武功不高，又何来通天的本事去勾结魔教，犯下这诸多杀孽？”

　　彭婷婷道：“你不是普通人！你是魔鬼！你是——”

　　欢乐公子目中精光暴现，大喝一声，道：“祯妹！”他边走近彭祯祯，边从怀中取出一布包，抖开拿出一条皮鞭交给她，“爹错了，血债累累，罪不可恕。我们为人子女纵然心如刀割，也无可奈何。如果我这个义哥做了甚么惹你不高兴，你尽管打我吧！来啊！”

　　彭祯祯一双美目盈泪，却又饱含杀意。她是真的想杀了眼前这个所谓的义哥，可是她平日十指不沾阳春水，连鸡也没杀过，何况是人？她接过皮鞭，哆嗦着挥了挥，手足无措。

　　就在此刻，大厅中央突然闪出一个黑影，贴着地面冲向彭祯祯，其行动之快，甚至连无明大师和静峰师太这两个一等一的高手也来不及阻止。

　　几乎同一时间，横梁上竟有身影急坠而下，正正落在少女身前！

　　不过是一弹指，众人定睛去看，不禁大吃一惊，倒抽了口凉气。一个异常矮小的侏儒死死地护着彭祯祯，没有鼻子和耳朵的头颅上赫然有一道蜈蚣般形状的巨型伤痕，正不断地淌着乌血。

　　欢乐公子大喝一声：“铁蛇！”

　　大厅一角，那个暴起袭击彭祯祯的狂徒正与李长安交手。刚才李长安瞧得真切，欢乐公子把那条鞭子交给彭祯祯后，原本被五花大绑坐在厅中央的魔教弟子中，有一个老头枯目充血，杀意毕露，然后双臂一振把绳子挣破，直向彭祯祯扑去。

　　他怀疑，那老魔人扑向的不是彭姑娘，而是那条鞭子。於是在混乱间他冲上前去把那鞭子抄在手中。果不其然，老魔人立即掉转枪头，来势汹汹地向自己一轮猛攻。

　　老魔人的身法极其诡异，他手足齐用，整个人伏在地上急速移动，脑袋一甩，蹬直后腿，咣的一声便到了人的跟前，竟是比一流轻功还要快上几分。这里李长安吃了个暗亏，他的腿在少年时期被元帅老爹打废过一次，纵然后来用上好的药疗伤，终究是不如原来灵便，轻功也只能勉力练到二流。老魔人的武功却是招招专攻下三路，而李长安总不能趴下来跟他对打，只得跳到椅子桌面上闪躲，一退再退。

　　交手数个回合，在场有眼力见识之人，也该看出这老魔人正是当年西溟教四大堂主之一丶绰号一元魔的怒波堂主洪蚩。

　　李长安被逼至墙角，只好握着鞭子往上一挥，待鞭梢卷住横梁，急荡翻身上梁。岂料洪蚩如影随形，身如窜墙蜥蝪，一眨眼便紧跟着爬了上去。

　　横梁不过一尺左右宽，人於其上更是施展不开。洪蚩抡起双臂，稳约可见比常人稍长的长臂上缠着一条精钢炼子，也不知已缠在臂上多少年，炼子竟似乎长在血肉里，只有乌黑色的尖刺凸出，随双臂甩动勾勒出一道道致命的冷光。

　　李长安轻啧一声，伸手抓住屋顶木条，以双脚抵其双臂的猛攻。他的腿功力度刚猛，又快又狠，可惜顾忌到洪蚩手臂上的淬毒炼子，只敢攻其手掌手背。

　　他内伤初愈，这番像猴子般上跳下窜已累得他气喘连连。他这才想起自己简直傻到家了，这大厅中多的是前辈高手，何必要他一个病人出手？他动了动歪心思，往下张望欲把手中鞭子扔给唐蛰，却不见其身影。

　　“喂，唐蛰——”李长安暗道岂有此理，每次他想害人，终是慢了一步，於是打定主意，待他一现身，即把这招老魔头的倒霉玩意儿扔给他，让他俩打去。

　　正恍神间，一直伏地而战的洪蚩突然暴起，以臂作鞭，挟着劲风往李长安身上抡去！

　　高手过招无暇思索，李长安一个激灵，忍着胸肺闷痛，隔空打出两掌。而比这两掌更快一步的是一道幽蓝乌光，洪蚩的肩胛骨被打个对穿，胸口中掌，自横梁上摔倒地上。

　　无明大师抬头唤道：“两位，手下留人。”

　　一道冷风翩然而至。李长安尚来不及回头，拿鞭的手腕便被人抓住。他不用猜也知此人是谁，边微喘边笑道：“可惜啊，唐楼主，我刚想害你来着。”

　　唐蛰的声音微愠：“有没有人说过你总是逞强，好烦人？”

　　李长安不服，“没有。如果你觉得我连这种货色都对付不了，也未免太小看李某了。”

　　唐蛰从他手中夺过鞭子，甩下一句：“你照镜子看自己的脸色。我不和病人争辩。”

　　房梁下，无明大师看着李长安从屋顶跳下来，口诵佛号，目中竟罕有地出现一丝惊疑之色。

　　说时迟那时快，众武僧把洪蚩和欢乐公子拿下。

　　欢乐公子被点穴道，歪坐椅中，唯一能动的眼珠子惶恐地乱瞪乱转。不妙，大大的不妙，两天前彭震岳出事，他这才发现原来修练大欢喜宝典能使人变成怪物，盛怒之下派出所有高手追杀段轻舟，如今就连铁蛇也背叛西溟教，胭脂堡中已无人可保护自己！

　　他气急败坏地骂道：“铁蛇，你这狗娘养的，居竟敢背叛我？我爹对你的恩情，你十辈子都还不完！你只是一条狗！我爹养的一条狗！你怎么敢背叛我？”

　　铁蛇满脸血污，皮肤泛起一种将死的紫乌色，令他原本就丑陋的脸变得更加不堪入目。他蜷缩在彭祯祯的怀里，侏儒的身体使他看上去就像个孩子似的，可是他很久之前开始便不是个孩子。

　　他觉得也是从很久开始，他便不是一条狗。他曾经专心致志，费尽心思地去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可惜主人血菩萨死后，他又惭惭变回了人。

　　没错，他自觉现在是人了。他奋力抬头去望，眼前的是他的第一个女人，也是唯一丶最后的一个女人。

　　彭祯祯不能自已地发抖，凝满泪水的眼眸中，尽是惊恐。

　　一个人哭，不一定是伤心，但铁蛇自顾自的便把它当是伤心的泪，“我……快死了。”

　　彭祯祯僵硬地点头。

　　乌血开始从他鼻孔里钻出来。铁蛇沙哑低沉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是异样的尖锐：“我有一个问题，你要老实答我。昨晚你跟我——”

　　彭祯祯尖叫道：“你不要说了！不要说！我求你！”

　　铁蛇不管她，一字一顿地道：“昨夜你跟我好过，我们虽未拜堂成亲，但你已是我的女人。”

　　彭祯祯缩着肩膀，顿觉周遭的烛光灿然，灼人肌肤，令她无地自容。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但仍喃喃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铁蛇问道：“母狗只配与狗交龘媾。你不是母狗，又愿意跟我好，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是个人？”

　　彭祯祯不住地摇头，却颤声道：“是，你是个人。”

　　铁蛇血淋淋的脸上绽出一个怪异的笑容：“我是个人。是你令我终於变回一个人。为你死，我心甘情愿。”

　　铁蛇紧抓住少女的手，道：“如果我不死，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少女奋力地挣开铁蛇的手，却怎么也挣脱不开。她很想说不，但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捏住她的脖子，令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铁蛇用尽生命最后一点力气，去想像这是种情人间温柔的爱抚。

　　他生来丑陋，活得阴暗，一辈子干的是杀人放火的勾当，死，也当烂死在阴沟里。

　　他想不到，自己临死一刻，居然是在金碧辉煌的厅堂上和众人的注视中，甚至，旁边还有个他爱的女人。

　　而这个女人，自愿献上贞操，在他死前温柔地抚摸他不堪入目的身躯，还说愿意嫁他。

　　其实他已听不清她说的话，但他想，她说的一定是好。如此，自己的一生便圆满了。

　　如果自欺欺人的圆满，也算得上圆满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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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胭脂堡这个单元有点小长，但马上就完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