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英雄》琅狼

40、棺中缘

　　李长安在出手与屏息之间迅速选了後者，他把凌乱的被褥往身上一罩，反身过来以脸朝下，刚好赶在外面的人闯进来前掩藏好自己。

　　来人合力把仍在惨叫着的男人带走，之後有人走近床边，像呼喝牲口般地道：“起来！”

　　李长安计上心来，乾脆一动不动。

　　那人踹了李长安一脚，见床上人毫无反应，竟骂了几句便出去了。

　　不多时又有两人进来，李长安听他们几句说话，似是胭脂堡中的下人杂役。

　　李长安原想冒险装作晕倒，看他们会否把自己送回原来那小屋，再乘夜变装查探，毕竟如今堡内情况诡异不明，还是先隐在暗处，更为便利。谁知那两人一摸到他露在被子外的手，即怪叫道：“死了！死了！”

　　李长安心中暗笑，看来练幽明神功也好处，寒气盈身，肌肤冷如玄冰，堪称装死一絶。这不，你明明只是装晕，人家却道你死了。不过这二人的猜想不对，新死之人身体犹温，又怎会冰冷如斯？

　　“堡主招了甚么客人啊，竟然连死女人都不放过！”

　　李长安：“……”

　　他们这些天来送走了不少女人尸体，本来已觉霉气，这位死後遭罪，怕是怨气尤重，於是不敢细看，连忙用被褥卷起“尸身”，抬出房去。

　　两人把李长安抬至另一间小屋中，随意搁在地上，便如鞋底抺油地溜了，一刻不敢多留。

　　李长安虽然缩在被褥里，但仍感到此间十分阴凉，而且有一股十分浓重的尸臭。

　　他实打实的挺了一会儿尸，待确定无人後，才缓缓地扒拉下掩脸的被褥。

　　眼睛巡睃一圈，此屋就像偏僻县城里的小义庄，破旧崩颓，尸陈遍地，令人难以想像居然是在富贵的胭脂堡当中。

　　但这当然是在胭脂堡之中，而这里的尸体，也定是在堡中被杀的人。

　　其实李长安并不紧张，也不惊惧，在他而言与尸体共处一室总比跟活人打交道来得安心。但因四周死寂无声，静得过了头，便听到自己心如打鼓，一呼息，声若雷鸣。

　　他轻轻掀开被褥，蹑手蹑脚地借棺材隐住身影，察看这屋中之物。小小的屋子里停放了十多口棺材，有些棺盖没有掩好，能瞧见里面叠有两具尸体，估计是堡中死的人太多，棺木不够，最後新死的就索性陈放地上。

　　李长安粗略地数算，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约有一半是女人，多穿粗衣麻布，也有几个穿锦衣罗裙，生前都是容姿不俗的年轻姑娘。

　　隔着窗子隐约能见屋外四面均种了树木和藤蔓，故此外头虽是白日高悬，屋内却是阴森幽暗。几束惨白的阳光从房顶的破洞迸射进来，照亮在半空中扭动的灰尘和女尸脸上狰狞的表情。

　　李长安绕了半圈回来在一棺侧蹲下，眼角馀光瞥见一具女尸，心里当即打了一个突。他明明记得刚才自己前面这具女尸，脸朝左，衣裙散乱，但他此时细看，她的脸却诡异地面向自己，未瞑的双目圆瞪，在光照下似乎闪烁着奇异的光，而衣裙皱摺的纹路，也与之前不同。

　　他不禁苦笑，上天怕是怜他活得苦闷，他碰上个乱发情的公牛还不够，这会儿乾脆叫他遇鬼。

　　鬼神之说於他而言，全属无稽之谈。他轻轻捏了捏眉心，心道或许是紧张，一时看错，突然他却听到有第二个人的呼吸声！

　　一屋子的死人，此时此地，最不该出现的就是别人的呼吸声。

　　李长安初时以为是极静之下的幻觉，但全神贯注地听了片刻，确是有轻细的呼吸声传来。

　　他汗毛倒竖，却立即镇定下来——鬼是不会呼吸的，会呼吸的，只有人！

　　这个人是个稳身潜伏的絶顶好手，他能把自己的呼吸放得极轻极低，甚至故意跟上李长安的节奏，令两人的呼息声重叠。若非此间委实太静，若非李长安注意到那女尸异状後呼吸一乱，根本无从查觉。

　　李长安眉梢一扬，沉住气藏好身形，与对方比耐性。两人捉迷藏般在这儿转了大半圈，谁也没有找着谁的尾巴，谁也没有先暴露自己的打算。

　　如果对方是胭脂堡中人，大可不必在此忍着尸臭，躲躲藏藏。唯一的解释是，此人与自己一样，都是潜入堡中的不速之客。

　　李长安心中一动，此人莫不是刚刚在那匹公牛房中偷窥的淫贼？

　　就在此时，屋外赶来一队人马，“快点搜，他可能逃到这里来！你们，去那屋子搜！”

　　李长安听到他们迅速把这儿包围，心中暗叫不妙，四下除了棺木与尸体，根本无处藏身。脚步声渐近，李长安情急之下，想到可以躲在棺木之中，便运劲於掌，连开两棺。

　　只见第一具棺木内的尸体已发涨腐烂，恶臭难当；第二棺之内是□□女尸，死状可怖，若躺进去，势必与虫子和血淋淋的脏器亲热一番。

　　他没有洁癖，甚至不特别好洁，只是喜香嫌臭乃人之常情，棺中之状实在令人敬谢不敏。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李长安推开第三具棺木，不及察看棺中情状，便咬牙跳了进去。

　　棺盖咔嚓一声盖好，眼前便只剩一片黑暗。李长安闭着气，趴在窄长的棺木中，凝神静听外面动静。那帮人草草搜了一轮，开了几具棺木，便好像没有再开棺的意思。

　　他想棺中定然臭气冲天，於是不待屏息到极限便缓缓呼气吸气，以防恶臭猛然攻鼻，催人欲呕，引起动静。但出乎他意料之外，棺中竟无尸臭。

　　李长安不禁暗自庆幸：老天爷原来是不长眼的，像他这种手染血债之人，居然给他走狗屎运挑了个无尸之棺！

　　他料定棺中既无尸臭，必然是个空棺，於是伸手摸索，谁知一摸之下几乎要跳了起来。李长安是闯过尸山血海的人，要是摸到的是血肉模糊的尸体，顶多呕心嫌弃，他此般惊讶，只因他摸到最不该出现在棺材里的东西——一具温热的躯体！

　　他心中砰砰乱跳，手下不停地摸索。这是个活人，男人，肩膀宽实，肌理分明，糟了，应是个习武之人。

　　他随即想起此屋中本还有一人与他一同藏匿，莫非大家这般有缘，千均一发间躲进同一个棺木里？

　　他继续往下摸探，因棺木中无一丝光线，不觉意间便把手伸进那大活人的衣衫里。李长安正在奇怪此人为何动也不动，任他乱摸，指尖却擦过其腹部的一处伤疤。

　　他不由得动作一僵，脑子里忽地冒出个不太愉快的猜想。

　　可惜对方没给他否定自己所猜的机会。那人把手探进李长安的衣裙内，抚摸他背後一道深深的疤痕：从右肩起跨过蝴蝶骨，一直绕到左腰侧胯骨下约一寸。

　　那人对这道伤疤熟悉得彷佛它是长在自己身上的。

　　李长安实在想不出，天下间除了唐蛰，还能有谁这般熟悉他背上这道伤疤。他在心中不禁哀嚎：原来老天爷还是长眼的，果真是报应不爽啊！

　　人家仇人见面最糟糕的也不过是狭道相逢，换到他却是“狭棺相逢”，更是避无可避，简直呜呼哀哉。

　　比起胭脂堡的人，李长安更不想跟唐蛰打交道，於是他便如诈尸一般想跳出棺外。唐蛰却用双臂死死的把他箍住，力气之大，似乎直要将他揉碎了崁进怀里。

　　李长安吃亏在姿势不好，无处着力，挣扎得越厉害，唐蛰双臂便越用劲，最後他只能放弃。

　　外面的搜捕仍在继续，李长安压下微乱的气息，放松身体，静静地伏在唐蛰身上。上次在魑魅谷中，李长安一开始以季扬的身份行事，到他身份败露，唐蛰又因落梦之毒昏迷，两人匆匆重逢，又匆匆别过，似乎只是一场梦。

　　那“梦”中唐蛰信誓旦旦，说要找出他当日下手暗算的原因，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抚心自问，李长安没有後悔在故马关刺他一刀，就算日倒星移，有机会重回当初，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再做一次。

　　他对唐蛰，从来都是“若要报仇，自当奉陪到底”。

　　那么，为何每次碰到唐蛰，他都彷如活人见鬼，老鼠见猫呢？

　　大抵，作为北岳军千万将士的统帅，他问心无愧；但作为与唐蛰把臂同游江湖的无名小友，他无法坦然一笑。

　　而且，若当日那个在河边喝水的落魄少年真的提剑寻仇，他似有所失；若他不来，他又於心难安。於是乎万千思绪，只汇成一句恨未相逢而已。

　　如果大家互不相识，他便可以背叛得心安理得，那该有多好！

　　因为是胸膛贴着胸膛，所以李长安能感到，唐蛰的心跳得很快，快得让他怀疑他那颗心会不会就此夺体而出。

　　无人说话，静得彷佛他们已入土为安，而时间就像暴雨过後屋檐边缓缓滴下的雨露，慢得令人发指。唐蛰的手松了，心跳也平缓下来。棺外的人还在，叮叮咚咚的不知在倒腾些甚么。

　　少顷，棺木四壁微微摇晃起来。李长安估计是有人把整个棺椁举起，不知要抬到哪里去。他轻轻用手把棺盖橕起一道缝，他们竟已到了一处小树林。太阳在西烧成橘红色，快将消融，而树桠上站了一排排乌鸦，扯着嗓子哭丧得正欢。

　　唐蛰很是淡定，就连棺椁放入土坑，棺盖打钉，也絶无起来之意。

　　李长安知道他对自己的武功颇为自负，他定是想这几片破木板和烂泥困他不住，一心等“下葬”後再破土而出，偷偷潜回胭脂堡，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长安打相同的算盘，因此并未焦急，直到他听到头顶传来一阵金石磨擦之声。

　　李长安深信如今唐蛰的脸色定和自己一样，好看不到哪里去。他侧躺着向左边棺壁击出一掌，沉实的柳木被他击得四分五裂，木屑横飞，但是却没能把整个棺木破开。

　　木棺壁之後，是一块铁板，触手微凉，竟似为玄铁所制。

　　头顶又传来那种打钉子的声音，不过这次的钉子，应是打在这玄铁棺盖之上。

　　李长安不禁苦笑，再不走，他俩真能同穴同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