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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番外一 (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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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少年的目光带着点不可思议,探究似的盯着郭云麾好一阵子,才当头一盆冰水泼去:“我从不交朋友,你走吧。”
交朋夹友,贵在发乎真心,你情我愿,於是郭云麾也不勉强,“那好,我们不做朋友。”他好奇心起,又问道:“你来这鬼肆是卖东西的?有甚么宝贝?要是有趣的好东西,我就把它买下来。”
少年道:“莫名奇妙的怪人。”
郭云麾低声笑了起来:“也许有很多人都这样想我,你却是第一个说出来。不过老实说,我也觉得你是个怪人。”
少年冷冷地道:“我警告你,若想保命就别再废话,赶快走。”
郭云麾一挑眉,正想说点甚么,却感到有一群人朝他们走来。
那群人一身黑衣,面上戴着或鲜红或靛蓝的鬼邪面具,一身行头十分吓人。一个身形魁梧的大汉越众而出,似是他们的首领,“我们要的东西呢?”
少年道:“带来了。”
首领满意地笑道:“很好,你现在就拿出来吧。”
少年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翠玉瓶子,淡淡地问:“银两。”
首领踱前一步,与少年面对着面,“价值一千两的东西,我是不是应该先看看?谁知你是不是拿假的来骗我?”
少年冷哼一声:“这东西你没法验。你不买,自会有其他人买。”
“好好好,我买!”首领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千两银票,“小兄弟,你过来瞧一瞧——”
突然间一枚泛着乌光的铁珠子不知从哪儿飞弹而出,迅雷般急打向少年的面门!
少年与施袭者只有一步之遥,按理说该是无从避闪,但不知他用了甚么诡异的身法,竟然化不可能为可能,身形如一缕黑烟,瞬间避开那致命的一击!
郭云麾就是在腿未伤之前,也没有这等轻功,心里不禁暗暗喝彩,可随即他便没有作壁上观的馀裕了。
黑衣人迅速展开阵势把两人围住,暗器如蜂群般从各人袖子里倾巢而出。郭云麾长剑出鞘,叮叮当当的把数不清的暗器统统打了下来。他嗅到刚才那铁珠子误击大树後传出一阵奇特的酸腐味,“喂,兄弟,那是“噬面丸”吧?神机门是你仇家吗?”
少年的轻功身法灵动飘忽得如同鬼魅,才一眨眼竟在郭云麾身旁出现。他低哑的声音带着薄怒:“我警告过你,别多管闲事。”
郭云麾微微一笑,“不是我多管闲事,是闲事已经管上了我。”
这时黑衣人首领道:“小兄弟,你闯我神机门盗宝时已中了我们的无脸蛛毒,我劝你乖乖吧那东西交出来,看在你听话的份上,我可以给你解药。”
少年冷笑道:“这毒根本无药可解,别再浪废唇舌,东西在我身上,有本事的就来抢!”
郭云麾咋舌,这人好生傲气,还说甚么无药可解,好像对方才是身中剧毒。
神机门的杀手果然不再废话,纷纷掏出兵器进攻。少年似乎没带武器,全依仗轻功和拳脚制敌,身形几番起落便解决了五六人。杀手们知少年身中剧毒,必不能久战,於是迅速变阵,以拖字为诀。果然少年渐感手脚滞重,好在郭云麾在旁,几次替他抵挡攻击。
世事如此荒谬,两个少年萍水相逢,只有三面之缘,此时竟背靠着背同生共死。
郭云麾问:“我说,你真的中了那种蛛毒吗?”
少年道:“没错。”
郭云麾又问:“那毒真是无药可解吗?”
少年淡然地反问:“死有何惧?”
郭云麾哈哈大笑,“兄弟,你这朋友我交定了!”
早在两少年与神机门的人交手之初,空地上的其他面具人已作鸟兽散。荒凉的破庙前,杀气弥漫,夜风压弯野草的腰,而银辉照亮地上生死厮杀的黑影。
一眨间的功夫,本是围在外边的黑影却消失不见,再定睛一看,黑影并非消失,而是他们身法太快,於是便似处处无影,又似残影处处!
郭云麾多在军营待着,真正下江湖去闯蘯的日子不多,还是头一次遇到如此诡异的阵法。不过他也不惊慌,持剑平胸,视飞舞的乱影如无物。
突然一道乌光挟着穿脑透骨的劲力逆夜风破开长空,自下而上以极为刁钻的角度直射向郭云麾的一只眼睛。
郭云麾寸步未退,反手长剑插地,竟是仰後下腰,令人难置信地避过那夺命的一击。随後他以黏字要诀用剑尖“接”着那暗器,一旋腰,把它从来路反甩回去。
惨叫声响起,惊飞林间雀鸟。紧接着一阵怪笑响彻宵汉,咯咯吱吱,哼哼唧唧,只见一个个刺客边笑边张开大口,露出空洞洞的口腔——刺客戴着面具,如何能看见他们张口?
所以“张口”的不是刺客,而是他们的面具!
那是一个恶毒的机关,神机门的独门杀人术!
郭云麾轻呼一声,使出平生所学,把来自四方八面的暗器击下。百忙间他想起那少年好像没带兵器,全靠拳脚功夫和絶妙轻功对抗敌人,但他既然中毒,久战下可能不支,於是便回头一看。
不看还好,这一看可就不得了。只见他半跪在地,一手按着胸口,正前方有暗器袭来,他竟是一动不动!
只要再犹豫多一瞬,他这个将要交到的新朋友便会爆头而亡。
郭云麾未及多想,飞身扑向少年,却忘了自己的腿伤未好透,施展不上轻功,只能猛然用力,忍着一阵撕裂的剧痛将他扑倒。
他感到腰间像是被暗器擦过,一阵酸麻感陡生,但危急关头无暇多理,借冲力带着少年就地翻滚。谁知才滚两圈,他半边身子发僵,竟是滚不动了。
少年沉着脸,反手拥着他滚进旁边的草丛里去。
他面色仍是冷冰冰的,但语气近乎震惊:“你干么救我?”
郭云麾觉得舌头有点麻,只能费力地答道:“想……救你就救你,不行吗?”
少年一顿,但短短时间不足以让他理清这陌生少年的救人逻辑,“你怎么了?”
郭云麾道:“没事,就是这边身体好像动不了。”
少年运指如飞,连点他胸前多个大穴,怒道:“你中了毒,怎么没事?
郭云麾觉得天旋地转,脑子像一陀浆糊,无法思考:“哦,那我会死么?”
少年咬牙道:“我不会让你死的。”
眼皮有千斤重,身体像是尸体般僵硬,动弹不得。郭云麾在彻底昏倒之前,只看见少年手腕一翻,变出三枝小箭。小箭约是巴掌长,箭身泛着幽幽蓝光。
郭云麾是在充满脂粉气的棉被堆里醒过来的,以至於他第一个念头是——原来地府建得这么像青楼。
他身子还是不能动,於是使劲地眨眼睛,再游目四顾,终於发现三个事实。一是自己还没死,二是这里的确是青楼,三是那奇怪的少年也在。
按理说,伤病者醒後你该给他递一杯水,但少年手里拿的却是一把小刀。
郭云麾想对这位救命恩人笑一个,以示感谢,还有提醒他大可不必冷着面举起小刀,做出一种彷佛就要屠猪杀鸭似的可怕举动。他笑到一半,发现虽然帷帽弄丢了,但仍有方巾蒙面,这兄弟根本瞧不见自己那充满感激和带有“他娘的你想做甚么”含义的复杂笑容,只好喊道:“等等等!”
少年不知误会了甚么,问:“你醒了就好。我要先脱你衣服,可以吧?”
郭云麾莫名奇妙,“你先帮我把脸上的方巾解下。”
少年依言先为他取下方巾。郭云麾见他瞧着自己的脸看,又不说话,便轻咳一声道:“你也看到了。”
少年道:“看到甚么?”
郭云麾无奈地道:“我是男的,你要脱我衣服,大可不必问我。但我倒要问你,为何要脱我衣服?”
少年的表情有点古怪,“你中了神机门的一种名为‘三日僵’之毒,若不尽快吸出毒血,三日内必死无疑。”
郭云麾呼出一口气,问:“你为我吸毒,那你会因此而中毒么?”
“会。”
“那我不要你吸毒了。我会武功,我运功把毒逼出来就好。”
少年没想到自己难得肯救人,居然被人拒絶,怒意一起,说话便有几分凶恶:“你如今身体僵硬,根本连一只手指头都动不了,别说打坐运功了。”
郭云麾又犯了牛脾气,“定有其他方法解毒,我不要害死你。总之——喂!”
“这点毒还毒不死我。”
少年也是个狠角色,铁了心救人便不管他愿不愿意,几下子扒开他的衣服,伏下身就去吸血。
郭云麾虽然像僵尸似的一动不能动,但触觉仍在,当少年温热的嘴唇印在左腹下侧的伤口处,他觉得自己像条下油锅的活鱼一样弹了起来。
当然,这只是他的想像,实际上他还是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只有任人鱼肉的份。
自己死不了——这是郭云麾的直觉;那少年也死不了——这是他自己说的,郭云麾倒是相信他的。
因为大家都死不了,所以他便有心情尴尬。
起初他心里的尴尬只有两分,其馀的是害少年中毒的歉意和对自己不中用的愤怒,可是当他感觉少年灵巧的舌尖在伤处打转,然後用力吸吮的时候,甚么歉意和愤怒便不知飞到哪里去,只馀下十二万分的尴尬。
轻纱床帐被风一撩,无声地落了下来,把两个少年锁在一张小床上。青楼独有的浓俗脂粉气与鲜血的味道混在一起,成了种奇怪的甜腥味。
时辰尚早,街上一片静寂,静得能听见隔壁最细碎的动静。有男女耳鬓厮磨,低声说尽了闺房之话,而後是宽衣解带,木床吱哑,低喘呻龖吟……
少年托住他臀部借力,又猛然吸吮一下,郭云麾心里砰砰乱跳,脸色潮红,吃吃道:“还……还没好吗?”
少年抬起头来,撩起床帐往外吐出最後一口血,含糊地道:“好了。”
错眼一看,少年像只饮饱血的小兽,正用衣袖拭净嘴角的残血,而他的脸跟自己一样,也是红得可以。
这样子郭云麾就舒心了,因为丢面的不只是自己。“你的毒……”
少年草草地帮他包紥好伤口,正要下床去,“我的毒毋须你担心。”他见郭云麾还想再问,便索性点他的昏睡穴。
郭云麾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中午。
少年虽然身中剧毒,不过他果然没有死。原来他所练的内功心法是少林的熙阳诀,只须每晚运功打坐,不出七七四十九日自能把百毒练化。之前他为赶赴鬼肆,无暇每夜运功,只是先把毒性压下,所以昨夜才差点栽在神机门的人手里。
郭云麾放下心头大石,喝了口热腾腾的白粥,问道:“熙阳诀这个内功我也听过。好像是少林的不传之秘,你是有头发的和尚么?”
“不是。”
“那你师父是谁?”
“我不想说。”
郭云麾已渐渐习惯他的说话习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不能说的不想说的就不说,絶不转弯抺角,也是另一种爽直脾气,深得他心,“那你为何到鬼肆?能说吗?”
少年道:“那鬼肆其实是这片江湖人与朝廷交易珍宝的暗场。我去了神机门,画了门主内室的机关布置图,打算卖给别人挣钱。”
郭云麾恍然大悟,“神机门以机关和奇毒立足江湖,若这布置图流出,一来表示他们的机关并非无人能破,二来内室中定藏有奇毒和解药,有那图在手,盗药盗毒便不是难事,难怪他们要追杀你。”
虽然他对眼前少年的武功来历所知不详,但观他言行举止,颇有几分独行独断丶天地任我行的少年奇侠之感,不由得心生羡慕。
他笑道:“对了,我俩同生共死过一遭,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少年道:“我姓唐。”
郭云麾追问:“名字呢名字!”
少年沉默片刻,才道:“我没有名字。”
郭云麾迟疑地道:“哦……那我唤你……唐兄弟?”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道:“你都说完了,那换我说。我不懂你为何要救我,但救了就是救了。你可以提一件事,若在我能力之内,我定必为你完成,此後各不相欠。”
郭云麾微诧,“你又没有欠我甚么,倒是你为我吸毒疗伤,要说也是我欠了你。”
少年沉下面色,一副威吓勒索的口吻道:“你为我挡暗器,也许会死;我为你吸毒,一定不会死。我从不欠别人的人情,快说!”
郭云麾心中失笑,还是头一遭遇上这种强行报恩的人,果真是个怪人。
他走至窗边,推开雕花窗棂,但闻街道人声鼎沸,艳阳下两旁小楼商号鳞次栉比,伸延至无尽处;远处山伫千重,云飘万里,似乎山水云风都乘兴而留,乘兴而去。
江湖之远,无处不可去,但若独自一人,喝到好酒时无人共醉,遇见美景时也无人共赏,未免有点寂寞。
郭云麾灵机一触,“那好,这事你肯定能做到——我要你陪我游玩江湖三个月。”
他双手橕在窗槛上,探头出去深吸一口热闹烟火气,娓娓道来自己早在八百年前就拟好的游玩大计:“咱们先到江南去喝新酿的荷花酒,吃桂花糖藕,在小桥流水间待够了,便顺道去参加天龙山庄的论剑大会。之後快马加鞭往西出关,我记得仲夏时节关外有庆典,听说会燃灯跳舞,热闹极了。再然後下南疆,去看是不是真如人们所说的遍地美女,你看怎么样?”
少年没想到是这样的一个要求,不过很快他便敛去惊讶之色,缓慢又郑重地点头道:“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