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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番外一 (上) ...

  •   我是清都山水郎

      北岳军的军营驻在幽州以北,营里有一个守卫森严的大牢,牢中关的犯人尽是敌国的俘虏探子之流,不过也有例外。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仰卧在薄薄的一层禾草上,修长的手脚往四方伸展开来。

      他并非故意做出这种不太雅观的姿势,不过一来这里是大牢最里面的牢房,狱友只有老鼠,并无姑娘,那就无谓雅观;二来少年年纪虽不大,却极有原则——能坐着絶对不站,能躺着絶对不坐——,而这个不雅躺姿正是最为舒适的。

      他翻了个身,以臂为枕,手镣脚铐叮叮当当作响,惊得几只老鼠吱吱乱叫。

      一面牢壁上有个小洞可作窗子,若是使劲仰着头去看,能透过铁栏栅勉强看到外面的天色。

      外面在下着大雨。少年听了半日雨声,终於熬到煞黑,但又突然发现太阳老弟下不下山其实跟他没有多大的关系,他还是只能躺在牢中,百无聊赖。

      他闲得慌,於是便自娱自乐地伸出手指头,指着一片云。云向东浮,他的手指便往东;月往西移,他的手指便跟着往西,彷佛自己有了留云拂月的神通。

      如是者几次三番,云啊月啊都给他指来划去几转,牢房的外的大铁门打开,有人一路小跑进来。

      来人是个嘴上没毛的小少年,他跑到最尽头的牢房,压着声音喊道:“少爷!少爷我来了!你睡了么?”

      “小石头吗?”少年闭着眼道:“如果你是来唠叨我的话,那我睡了,请勿打扰;如果你是来把东西带给我的,那我还醒着。”

      小石头嘟嚷道:“我是你的亲兵啊,当然是带东西来给你了,怎么敢唠叨你老。”

      在这北岳军营大牢里呆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北岳军的统帅郭天舒的公子郭云麾。只见这位将门之後在自家大牢里翻身而起,催促道:“拿来拿来。”

      小石头把一个包袱扔了进去,郭云麾接住打开,翻出一件女人衣裙来。

      他哭笑不得地问:“这是甚么玩意儿?”

      小石头支支吾吾:“你不是让我找一件最不打眼的衣服么……”

      郭云麾道:“嗯,在尽是男人的军营中穿成个女人样,真真是最不打眼的。”

      小石头道:“不是啊少爷,今夜郑大人请了百芳园的姑娘来献舞,舞台设在校场旁,离这儿不远。你穿这衣服尽管大摇大摆走出来,准保没有兄弟认得出你。”

      郭云麾一听,勉强觉得有几分道理,“锁匙呢?”

      小石头像做贼般把一串铁锁匙递过去。

      他见郭云麾手脚利落地开锁换衣,担心地道:“少爷,你真的又要偷跑?”

      郭云麾边胡乱往腰间繋上缎带,边道:“当然,不跑的话谁知我要在这待到猴年马月去?”

      小石头道:“大帅说过你要敢再私出军营,便打断你的腿。这次要是被他发现,他一定会气死的。”

      郭云麾无所谓地笑道:“没事,老爹他武功高强,气气不会死的。况且他刚打断我的狗腿,这一时半会的我也长不了多两条腿来给他再打,别怕啊。”

      小石头唉声叹气:“依我说郑克昌好歹是皇上派来犒军的钦差大臣,又是郑太师的长公子,少爷你老老实实下跪行礼就甚么事也没有了。”

      约一个月前皇帝称有感北岳军长驻北疆,三年间历大小战役数十场,拒敌於幽州最北小周子湖百里外,劳苦功高,故特遣太师府长公子郑克昌为钦差大臣赴幽州犒军。郭元帅领众家将及风雷十骑恭迎,谁不知当郑大人宣读圣旨时,郭家公子单膝虚跪,不肯全礼。

      虽说郑大人没有责难,但郭元帅事後怒不可遏,责军杖三十。郭云麾不服,大闹军营,郭元帅亲自出手打断儿子两条腿,再把他关进大牢。郭夫人让人快马传信求情也不管用,只好私下给儿子找名医治腿伤。

      郭云麾在这虫子横行老鼠乱叫的牢子里躺了月馀,腿伤好了大半,死性却是未改,这回又要逃跑。只听得他吊儿郎当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我郭云麾只跪爹娘和我佩服的人,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我也不一定愿意跪。”

      他又问:“对了,中午时分我听见校场那边有人杀猪似的叫,怎么回事?”

      小石头啊的一声,道:“好像是有人来投军,一开口便说要做校尉。黑虎营的王校尉听说他是明明个贱籍却态度高傲,便叫他滚。那人不肯走,竟点名说要见大帅。王校尉的性子你也晓得,不高兴了便动手,谁知那人很有两把刷子,王校尉摔了个狗吃泥,遭大伙儿取笑了半天。”

      郭云麾喃喃道:“我逃也逃不开,哪来的傻子竟然想从军。”

      说话间,郭云麾便换好了衣裙。他虽未及弱冠,但身量颇高,水蓝色的裙摆堪堪盖过小腿,好在他长着副潇洒的少年身子骨,套上裙子住暗处一站,勉强也能骗得过人。

      他把遮面用的帷帽子夹在胁下,笑道:“哎,不管他了。听说这时节江南的荷花酒清洌可口,我去一趟买个两三斤回来请你喝。”

      小石头惊叫一声,又连忙压低声音道:“少爷要自己去么?那我呢!我若留下来大帅定要拉我去军法处置!”

      郭云麾弯腰步出铁牢,向亲兵招招手:“不会不会!来,我悄悄跟你说……”小石头依言走过来,突然後颈一痛,白眼双双一翻,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郭云麾笑咪咪地道:“放心,这下子老爹便不能怪罪你了。”

      他三下五除二地把小石头的衣服脱下来换上,又抓了把泥巴给自己涂了半个花脸。来到大牢门口时,他掩着脸向士兵使劲地抱怨被心情差的郭大少甩了几个大大的耳光,脸都给打肿了。

      郭云麾边学着小石头说话的腔调大吐苦水,边赶投胎似的跑上石阶。他走得急,腿伤没好全,一不小心差点崴了脚,痛得吡牙裂嘴,几乎露馅。

      出了大牢,他又换回姑娘衣裳,借夜色鬼鬼祟祟地牵走一匹马,一人一马欢快地往南絶尘而去。

      北岳军营往南二十里外有个小县城,郭云麾打算先去那里去落脚,想好去哪儿後再出发。

      江南新酿的荷花酒是很好的,南疆传说中的蛊术也是极有趣的,下月天龙山庄举行的论剑大会不可错过,往西走的关外风情令人神往……郭云麾一出了军营,就觉得天大地大,海阔天空,无酒不可饮,无事不有趣,彷若鹰归苍天,虎放山林,胸中的郁闷之气一扫而空,简直畅快极了!

      他沿着山路打马至一小河,夏夜里凉风轻拂,群星只有寥寥几点,而河水上光斑粼粼,好像满天星斗都被风吹掉了下来,泡在水中浮沉。

      就在这地上星河边上,有个人在喝水。

      郭云麾伸手弄一下帷帽,静静地打马而过。

      那人听到有人在身後经过,便回头冷冷地看了郭云麾一眼,而後又转身去继续喝水。

      那人出乎意料的年轻,很瘦,一身衣裳虽然破旧却不寒酸,而且他的眼神很锋利,就像把冰刀,有这种眼神的人不太像落魄秀才或是流浪荒野的乞丐。

      这个时辰独自一人在山中流连,很是可疑,但郭云麾又想,自己於他不也是这样的一个可疑人么。他看这人跟自己年纪相彷,又是孤身一人,突然就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

      不过郭云麾没有深究,匆匆收回目光,双脚一夹马腹,继续赶路。

      两天後,郭云麾来到边陲小县中的一家茶肆。

      这茶肆又小又破,但你若问附近百姓最气派的一家店,十之八九他们会推荐这里——可见气派一事,当真是比较出来的。

      茶肆後有一小屋原是店家儿子所住,但他在外地讨生活,所以长年空着。郭云麾跟店家说好,暂住在那小屋里。白日里他向茶客打听有甚么好玩的事,累了便回去蒙头大睡,几天下来,小日子过得优哉游哉。

      这清早——不,日上三竿了,所以该说是中午——他仍作一身姑娘打扮,戴着帷帽坐在面朝茶肆门口的一桌子喝酒。微风把遮脸的薄纱吹开一道缝,他看见那夜在河边喝水丶神色冷淡的年轻人逆着阳光走进来。

      郭云麾眼前一亮,虽然他与他并不认识,竟无端生出一种故友重逢之感。

      那人脸色青白,风尘仆仆,看着像个天涯旅客,却又没带包袱,两手空空。

      他向店家买了两个馒头,想再添一壼热茶,但欠一文钱。

      店家是个锱铢必较之人,又观那人衣着,以为他是乞丐,便撅着尖嘴道:“别说欠一文钱,钱上崩一角儿也不卖!小兄弟乞食走远些!”

      那人道:“先欠着,明日一早,我定必来还。”

      店家道:“这里不是善堂,不派粥施药,更不賖帐!”

      郭云麾拿着一壼酒,忽然递到那年轻人面前。

      那人却看也不看那壼酒,只与店家道:“我可以去灶房帮你洗碗。”

      店家道:“你倒想得美,不行不行,不抵不赊!”

      郭云麾那只手不仅没收回来,反而摇了摇酒壼。

      谁知那人却是不领情到了极点,冷冷地瞪他一眼,道:“我从不喝别人施舍的酒。”之後便转身找了一个空桌,一口一口乾啃起馒头来。

      郭云麾倒是不在意,耸耸肩坐回去喝酒。

      茶肆里乱糟糟又吵闹闹的,郭云麾边喝酒边光明正大地偷听邻桌说话,到第二个酒壼见底时终於听到有趣的事。

      有个大叔说小县以东约六七里地外有一座破庙,每逢月圆之夜破庙门前的空地都会有一鬼肆,附近的“游魂野鬼”会带来各种奇珍异宝。虽说宝物有真有伪,但只要够眼力见识,絶对能淘到珍宝。

      那个大叔还说,这个鬼肆已有了近五六年,自己却一次都没去过,因为好几次曾闹出人命,尸体死状可怖,百姓人心惶惶,以为是鬼怪作祟。

      郭云麾听得心痒痒,人也好鬼也罢,决定趁今晚月圆之夜去凑个热闹。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谈起北岳军:“听说镇国大元帅的公子郭云麾领两队精兵在虎眼峡伏击,不过百多号人,就把上千的北蛮子杀个片甲不流,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不输其父啊!”

      有老头附和道:“郭将军得子如此,死之无憾啊……”

      郭云麾一听,便不乐意了。他是别扭的少年心性,自己不喜欢做的事,别人越是赞美,他便越是觉得人家指住他鼻梁说他选错了路。又想到如今老爹肯定发觉自己偷跑,好则暴跳如雷,坏则吐血三斗,於是便嗤笑道,“我说死不暝目才对。”

      老头一看,见声音低沉的“少女”跟他唱反调,不禁大怒,於是与“她”争论起来。一老一少大吵三百个回合,直到郭云麾自认为成功粉碎众茶客心目中那个愚忠又傻不拉叽的少年英雄形象,才满意地回去小屋睡觉。

      月圆之夜,三更。

      为了来得及凑热闹,郭云麾早在天刚黑时便摸到那县外破庙里候着。他躲在缺了头颅的城隍泥像後等,一直等到二更快三更天,才有人陆陆续续聚集而来。来人全都戴着木雕丶竹削或铁打的面具,要不是面无表情,就是诡异微笑或怒目狰狞,果然是鬼影幢幢。

      郭云麾暗忖,似乎来鬼肆就一定要戴面具,好在自己因怕父亲派人来寻,一直扮作女儿身戴帷帽示人,故虽无面具,仍有薄纱遮面,该算附合鬼肆的蒙面规定。

      他想了想,掏出白方巾把脸蒙上,又把头发披散下来,给自己弄了个长发蒙面女鬼的模样,才施施然从神像後出来踱至庙外空地。

      空地上三三两两聚集了不下於二十来人。他们不单单是人,更是会武功的大活人。

      之所以能肯定他们是人不是鬼,除了因为月色下他们全都有影子,更重要是他听到各人的呼息之声。

      不过最奇怪的是,他们来买卖珍宝,但竟然无人说话。二十个来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全都闭口不言,可就有些吓人了。

      郭云麾只要一靠近他们,便会被警戒地瞪着。他在近乎死寂的山野空地上绕了一圈,收了无数的眼刀子,发现他们手里的珍宝很有些来头,例如有大内皇宫的玉器古玩,甚至是少林寺的还阳丹丶点苍派的赤血宝剑丶潇湘堂的七彩羽衣等各门派的镇派之宝。

      如果这些珍宝不是膺品,那这些面具人的身份便很值得玩味了。皇宫珍宝还好,那些武林门派的镇派之宝那有轻易被盗之理,如此说来要不是哪个身手高强的飞贼大展了身手,就是有不肖弟子监守自盗,然後约好了来这儿销赃。

      难怪大家都戴着面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他懂的,懂的!

      郭云麾知道不少皇家贵胄都对武林珍宝有莫大兴趣,搞不好这里就有他们派出来的人。他想到此层,不禁大感霉气。那些贵人和他们的手下真比臭虫还多,避也避不开,简直讨厌。

      这热闹凑了一半便有点败兴,他悄悄往外退,打算回去。就在此时,他彷佛福至心灵一般往左边看去。只一眼,他便顿住脚步,笑着往那走。

      左边树下站着个高瘦的人,其面容隐在面具後,无从得知,但郭云麾认得他那身破旧如乞丐,却又奇怪地不带寒酸气的衣服。

      郭云麾走至他身前,轻笑道:“人们说百世修得同船渡,千世修得共枕眠。兄弟,天大地大,我们却在三天之内碰到三次,这种缘份,好歹也要修个几十世才有吧!不如交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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