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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桃花浪 ...

  •   魑魅谷中有一洞,名叫大悲洞,洞中有一寒潭,唤作极乐泉。

      大悲洞中不见天日,全靠嵌在洞壁的数盏长明灯,洞中才不至於伸手不见五指。洞内阴冷,湿气极重,洞壁结满水珠,泉面白雾笼罩,人只须待上片刻,定沾一身水气。

      嘀嗒。

      一滴水珠滴在唐蛰乾涸脱皮的嘴唇上,他蓦地睁开双眼。

      唐蛰半身泡在冰冷的池水中,手腕上有铁铐,铁铐连着铁锁,两条胳膊一左一右被吊在肩膀高。他的衣袍早在受鞭刑的时便烂成一堆破布条,一身伤痕在缭绕的白雾中若隐若现。

      一条通体惨白丶鳞片泛着青光的蛇顺着唐蛰的胸口,缓缓地缠上他脖子。他微微偏过头,蛇却对这洞里唯一会呼热气的东西很感兴起,立起头来,张开血盘大口,似乎在比划怎样把这两脚东西一口吞下。

      唐蛰与蛇大眼瞪小眼对峙了一会,然後索性闭眼不理它。

      蛇小心翼翼地靠近,吐出鲜红的信子,见两脚东西没反应,便绕着他的脖子,再缠了一圈。

      水里有东西在游,不时擦过肌肤,盘在唐蛰的腰和腿。如果说有一件事是唐蛰始料不及的,那就是这泉里有蛇,数不清的蛇。不过幸亏那蛇的毒性似乎不烈,唐蛰被咬了几口,也只是有点头晕,缓一阵子就过去。

      “嘶——”

      唐蛰的後颈被蛇咬了一口,闭着眼轻骂了一句小畜生,身体却仍木雕似的,动也不动。

      他知道蛇趋热,而且你越动,它便缠得越紧。

      他心里盘算,待慕容仃伶把馀下的五十次鞭笞打了,他们的瓜葛便算两清,届时就是铲平魑魅谷,掘地三尺,也要把李长安找出来,带走。

      ——对了,原来他叫李长安。那年桃花树下,他动了几次念头想问他名字,却没有问出口,所以最後竟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

      他平生最恨恩将仇报的小人,而李长安简直是这种人的典范,为何他就偏偏对他念念不忘?大概,那是因为李长安是他第一个朋友?

      嘀嗒。

      嘀嗒嘀嗒。

      唐蛰的思绪渐渐飘远,眼前腾起一片黑雾,忽然他脑中响起一片唏哩哗啦的雨声。

      前朝永明年间发过一场罕见大水,地处北边的幽州的灾情最重,十室九淹。老百姓暗暗说旱北閙洪水是天降异象,莫不是要亡国变天,老天爷先透个风声?

      唐蛰那年八岁,他娘连带着他家小茅屋一起被洪水卷走,尸骨无存,甚至遗物也没找回一件。洪水过後,他爹搭了新茅屋,家里就像从没有过这个人似的。

      眼睛很涩,耳边传来窃窃私语。“哎啊真作孽,尸首都找不回。立碑可是大事,她相公去哪儿了?”

      “听说她去偷汉子,这样的贱货她相公早就恨不得她死,现在□□了,上甚麽坟,立甚麽碑?”

      一个小男孩跪在娘的坟前,红着眼眶狠恶恶地回头,几个妇人的面目虽然模糊,依稀是丑恶又狰狞,他大吼:“闭嘴!”

      “闭嘴!”男人酩酊大醉丶涕泪横流,冲儿子扬手就是一巴掌。

      小男孩冷笑:“做甚麽戏?要是那麽爱阿娘,当初就不要打她,如今她尸骨都寒了,才来哭。”

      男人醉得不省人事,小男孩冷着脸探他鼻息。他听说酒喝多了会死,但这人不能死,至少不能在他面前死,於是向隔壁老叟打听醒酒汤做法。

      他独个儿跑去山里挖些奇形怪状的树根果实,熬了一锅醒酒汤。男人醉死地上,他喊了几声没回应,最後拿蒲扇把汤水扇凉,整锅泼他身上。

      汤水泼出去後哗啦一声,水花溅得老高。一阵天旋地转,他竟听到男人无奈地道:“我们祖辈不知干下甚麽缺阴德的事,被朝廷判入贱籍,子孙世世代代都得做苦役。虽说弱冠才要服役,但其实十二三岁有点力气的时候,便会被穿甲的抓去。你长得高大,也许快了。”

      不知多少个日升月落,小男孩打扫备饭,隔三差五还替他醉倒床上的所谓的爹做苦役。

      小男孩站床边,俯视着男人,“饭菜冷了。”

      男人微微睁眼,一脚把小男孩端到地上。

      小男孩咬着牙想,一定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阿娘,男人失心疯把他认错,所以娘殁了,他就打他。小男孩暗暗发誓,再照顾这人九年,养育之恩便算还清,到时候他便学他死去阿娘生前一直想做却没来得及做的事——一走了之。

      炎夏里的蝉鸣声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屋檐上一只幼鸟拍动未丰的羽翼,巅巅峞峞地飞向蓝天。

      屋内小男孩头破血流,伏在地上像只负伤的小野兽一样,呲牙咧嘴,怒目而视。男人眯着眼,“瞧你的眼神,多霉气!你小子想弑父麽!”

      小男孩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才不让自己发抖:“不敢!”

      他爹又踹一脚,大吼:“敢不敢?”

      小男孩疼得弓起身体,大声回道:“不敢!”

      他爹粗暴地一把抓起儿子的头,一下下地击向地上,骂道:“哭甚麽!像你娘一样,只知哭!快给我吠两声!吠啊!”

      男孩把指节捏得发白,喉咙乾涸得像要裂开,只能嘶嘶地喘气。他不是因为痛才哭,他知道自己要食言了,要成为一个不守承诺的人了。

      九年,他守不住,也待不下去了。这人再打他一百次,他便不再管这他的死活。

      男孩最终没有走成。男人在打够一百次之前,便在修城墙时被巨石砸中,一命呜呼。

      那一年北方再有异动,朝廷特遣曾□□北蛮的北岳军驻守幽州边防重地,下令加紧修建城墙丶设烽火台,加募两万壮丁,归北岳军操练。

      男孩跑到离家十里地远的募兵处报名。天才蒙蒙亮,募兵处已是人头攒动。

      “姓名?家住何处?”

      “姓唐,没名字。家住绿水村元帅坡口。”

      军官翻动手中名册,眼皮一掀,“你是贱籍,你可知道?”

      男孩抿嘴,尚未长开的脸庞绷出坚毅的轮廓。“知道。求大人准我参军,就算战死沙场,我亦无愿无悔!”

      军官像看茅坑里的臭虫一样,居高临下地鄙视,“现在说要打仗了麽?还战死沙场?就凭你这毛也未长齐的小子?做苦役的贱民就永世做苦役,别妄想做英雄了!来人,把这小子带走!”

      一阵尖酸刻薄的笑声在脑中炸开,唐蛰头痛欲裂,再睁眼,男孩骨瘦如柴,在烈日底下吃力地拖着一箧子碎石子,在崎岖的山路艰难前行。

      冷汗沿着额角流进眼睛,男孩低头用破旧得看不清底色的衣袖抺了把脸,冷不丁脚下被绊了一跤。

      草丛里躺着一个衣衫蓝缕丶浑身鲜血的男人。他的左腹插着一把小刀,脸色苍白如纸,好像随时就会咽下最後一口气,吹灯拔腊了。他用力睁开被血黏在一起的眼皮,竟扯出个微笑,悠闲地向男孩招招手。

      血人问:“小子,在干甚麽呢?”

      男孩在做苦力,修城墙。他不想理搭,转身就走。

      血人叫道:“哎哎哎别走。我喜欢你的眼神,你想跟我走吗?”

      男孩睨了一眼他的狈狼相,嘲笑道:“你快死了。”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停下。

      “不死,不死,”血人乐呵呵地笑道:“你救了我,我就做你师父,教你……四年武功。”

      一阵狂风卷来,好像能把人甩到九天之上。男孩身体一轻,落地时,已是一副青年的模样。青年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衣袍,端坐在客栈临窗的一桌,桌上仅有一杯清茶。

      邻桌老叟从天南聊到地北,从房事侃到朝局,一时有顽童哭叫声,一时是小贩吆喝声,四周乱哄哄的,甚麽也听不真切。

      青年低头呷一口茶,不知怎的一句话盖过其他声音,清清楚楚地飘入他耳中。“哎,都说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听说镇国大元帅的公子郭云麾领两队精兵在虎眼峡伏击,不过百多号人,就把上千的北蛮子杀个片甲不流,以少胜多,出奇制胜,不输其父啊!”

      “那是那是,有他们郭家北岳军在,北蛮子很快便屁滚尿流,要挟着尾巴滚回去了,这场战事拖不得长!”

      “郭将军得子如此,死之无憾啊……”

      突然有人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道:“我说死不暝目才对。”

      青年循声望去,一少女头戴帷帽,帽子覆下来的白纱随微风吹拂,如翠湖上轻蘯的水波。

      因看不清脸容,显得仙气飘渺,可望而不可即——只可惜她那鸭子啼叫似的声音,好像在捏着喉咙说话,一张嘴就大煞风景:“不是说郭云麾跟他叔叔们去嘛?明明是他叔叔们的功劳……”

      茶客们与少女吵了起来,可是唐蛰再没能听清他们的说话。他觉得自己像是倏地有了神通,能透过那层白纱,看到那人的脸庞。

      “她”眉飞入鬂,一双眼未语先笑,好一个神采飞扬的少年郎,分明是……那个他心心念念找了多年的人,那个原来唤作李长安的人。

      唐蛰忍不住急急上前,抓住李长安的手腕,却是抓了个空,一霎那他居然化成片片桃花,花瓣又被忽然而作的狂风吹向一处虚空。

      唐蛰大骇,追着那片红云跑了不知多久,一回头,竟已到了一片桃花林中,远处一座城楼肃穆地屹立於斜阳之下,依稀能看见城门上故马关三字。

      永明三十五年,北蛮人挥兵南下,镇国大元帅郭天舒奉命领北岳军迎敌,双方陷入拉锯战。次年,厉行关总兵高旭借勤王为藉口,起兵造反,纠集八万兵马北上强攻都城。郭元帅率精兵回护,被困不归山月馀後离奇惨死。北岳兵群龙无首,兵败如山倒,最终被高旭取得天下。

      他记得,其时天下大乱,永明皇帝新死,北岳军残兵四处逃窜,高旭抢占皇城尚未登基,而自己早已投奔叛军,因在战场上护主有功,破格获任为故马关守将。故马关位处西南,是离洛阳最近之城关,扼西部咽喉。但西面无战事,自己仅领五千兵马踞此,截杀逃窜的北岳军残部。

      唐蛰心如雷鸣,跟着记忆跑进城关内。原本应该守卫森严的城楼空无一人。他在城楼高处茫然远眺,天际一轮血红色的残阳高挂,漫山遍野的桃花在馀晖中盛开,风吹过处,红浪翻滚,似一片燃烧的海。

      他记得城楼下有一间小屋,原本是放置兵器的,为了随时接收军情,他索性在那起居饮食。李长安身受重伤,孤身一人来投靠他,他便把他安置於小屋之中。

      唐蛰立刻赶到那里,既想把门踹开,又怕把门踹开。他踌躇半晌,像是不忍惊扰一个旧梦似的,终究只是悄悄地站在半开的窗旁,一抬头,便看见穿着战袍的自己端着一碗药,送到床前。

      李长安躺在床上,面如金纸,眼神涣散,宽袍下的身体缠满染血的布带。他似乎连说话都很吃力,拿着勺子和药碗的手不住抖颤,星星点点的汤药洒落被褥之上。屋中的唐蛰看不过眼,接过勺子和药碗要喂他,李长安道了声谢,突然抬手把少年将军拥入怀中。

      十一年以来,午夜梦回之时,此情此景经常盘桓在唐蛰脑海。他太清楚接下来的事,清楚得右腹几乎立即感到利器刺入身体的锐痛与冰凉。

      唐蛰心里涌起一阵历久弥新的怒意与荒诞——世间上没有毫无缘由的仇恨,更没有无缘无故的背叛,所以,李长安,你究竟为何在战乱之时,孑然一身到故马关,又为何一刀毁了我们的情谊?

      当啷一声,药碗掉到地上,摔得粉碎。

      唐蛰咬牙看着当年的自己一面的不可置信,然後李长安毫不犹豫地把匕首抽出,一簇血箭喷洒而出,刚好落到床头上那株新折的桃花上。

      李长安脸上有种病态的潮红,神色决絶而冷漠。他转到唐蛰身後,把匕首架在唐蛰颈际,阴沉地道:“起来,跟我出去!”

  • 作者有话要说:  唐蛰年轻时的人设其实是个冷面甜心,但我好像不小心把这设定写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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