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兰之蓝》新晓零

58、伍柒

　　今天便是他们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
　　悠兰早晨醒来躺在床上愣愣地想，她和江天还在这个“童话世界”里拥有一整个白昼，晚上他们将坐晚班飞机回国。
　　江天好像还没醒，悠兰依恋地往他怀里挤了挤，江天下意识便伸手将她紧紧搂入怀中。
　　吃过早餐，江天问：“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吗？”
　　悠兰静静看他，突然间情绪变得有些低落，最后却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江天却伸过手去抬起她的下巴，目光不善地盯着她，“那我们……还是在床上待到走？”
　　悠兰：“……”
　　看着悠兰无语地瞪着他，刚刚微拧的眉目终于舒展了些，江天这才放开手。
　　然后悠兰提议，“出太阳了。我做点三明治，我们再带点水去外面散步一整天好不好？”
　　江天笑答，“好。”

　　后来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草地上散步，在树林里散步，在山丘上散步，在溪流边散步。
　　两个人手牵手不知疲惫地走走停停，累了就坐下歇歇，吃点东西，偶尔将头凑到一起讲讲各自童年里的趣事。
　　更多时候，他们什么都不说，只紧紧靠在一起，脚下步伐迈出同一个频率。
　　好像言语苍白无力，就连时间都显得多余。
　　可活着的人们，又有谁能逃脱得了时间呢？
　　所有人都活在时间的囹圄里，时间一到，身不由己。

　　飞机开始下降时，江天难得一次有点拿不定主意。
　　他是本来就没有什么好名声，自是不在意别人说长道短。但公司有事情需要处理，助理会来接机。他不怕悠兰被人看见，但他不想，不想别人在她背后指手画脚。
　　不料飞机停止滑行后，江天才帮悠兰拿下行李，就听见她对他说：“你还有事就去忙，我先回家等你。”
　　江天看着悠兰这般懂事贴心的样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就点了点头。
　　俩人下飞机后，仍旧一前一后走着，却没有再说话。
　　有人从江天手中接过行李，然后寒暄问候了几句便开始汇报工作，江天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便眼看着悠兰目不斜视同他们擦肩而过。
　　她变了，变得处变不惊，再不是以前那个因为妈妈突然的一个电话就慌乱无措的小姑娘了。时间真的有这么可怕吗？不过才一年时间，就让他的小姑娘瞬间长大了。还是说，可怕的，其实并不是时间。
　　悠兰从下飞机后，便再也没有看过江天一眼。任谁看，他们都像是两个陌生人。
　　可是，江天的余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悠兰，直到他看着她上了机场大巴 ，这才钻进来接他的车子里。

　　从小镇暖冬里回到熙来攘往的城市寒冬中，真的就像是从美好的童话世界里重新回到了冰冷的现实世界。
　　天气越来越冷，新的一年便在又一个寒冬中来临。
　　回国后没多久，江天便开始了他繁忙的行程，一直脚不沾地地飞来飞去。难得回家，也是早上悠兰醒来时，他已经走了。晚上悠兰睡着时，他都还没回来。
　　这天，江天手上的工作终于告一段落，又刚好遇上悠兰调休。江天知道悠兰休息日爱睡懒觉，本来他是准备要同她一起睡到自然醒的。
　　却不想，七点刚过，悠兰就突然起身，外套都没来得及穿，便冲进了厕所里。
　　江天本来就是浅眠，见状有些担心，也跟着下床去了厕所。然后，便看见悠兰整个人坐在地上，抱着马桶一阵干呕。
　　见到这个场景的江天，在那一瞬间有点恍惚。脑子里千百个念头瞬间闪过，但他只抓住了其中一个。
　　而这一个，让他既欢喜又害怕。第一次，江天有了一种自己几乎要战栗的感觉。
　　地上凉，他去扶起悠兰，把外套替她披上，又拿纸帮她擦嘴。
　　他自己都感觉自己扶着悠兰的手好似没有力气一般，指尖忍不住有些发颤，却还是强自镇定下来，沉着地问：“你这样多久了？去检查过了吗？”
　　悠兰白着一张脸，内心本就有了猜疑，听他这样问，脸上更是没了一丝的血色。她内心没有一丝的欢喜，她的害怕比他多太多，但却竟也像是被他的镇定传染了一般，自若地答，“别担心，我没事的。大概就是最近天冷，有点凉胃了。”
　　江天却不是一个可以这么轻易唬弄过去的人，“换衣服，我陪你去医院。”
　　悠兰也不知自己哪儿来的力气一把甩开了江天，然后去兑了温盐水漱口，嘴里的味道实在让她难受。
　　虽然悠兰心里预感不太好，但不管事实如何，她都不想让江天参与，只说：“我上个月来了的。你放心。”
　　江天被她一把甩开，内心疑虑更重，听她如此说，忍不住觉得有些生气，语气也不再冷静了，“我放心？我放心什么？你如果真有了我的孩子，那我才是真的放心了！”
　　放心你不会离开我！
　　话一出口，江天瞬间感觉自己好像太过冲动了，硬生生将最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而那未出口的半句话，让他自己都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没有什么可以给她，原来他也知道他们的关系脆弱，原来他心里竟也是怕的吗？
　　悠兰闻言，难以置信地转头看他，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他什么意思？他现在不止想要她，还想要再赔上一个孩子吗？！
　　悠兰微微仰了仰头，怕眼里积蓄的泪会落下来，冷冷地说：“放心。只要你没有要我走，那我就一定不会离开。可是，江天，孩子绝对不行！我不能让我的孩子和我一样，变成世人眼中的一个错误。”
　　刚刚话一出口江天就后悔了，抱歉二字本来都已噙在舌尖，却在听到悠兰的话以后，愤怒的火星犹如猛然遇到氧气一般，又重新熊熊燃烧起来，“错误？蓝悠兰，这么久以来，原来你一直都只觉得自己是个错误？”
　　悠兰不知道江天会对“错误”这两个字反应这么大，见他气得竟然眼眶都有些泛红了。其实她也是话一出口便有些懊恼，大概是心里真的太害怕，才会忍不住迁怒。
　　其实，他们俩都很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固若金汤、牢不可破，而是一直如履薄冰。
　　悠兰见江天这个样子，心彻底软了，正想要说点什么弥补，却见一直盯着她的江天突然笑了起来，“你不是错误，我才是！我才是从头至尾，错得离谱！”

　　江天说完那句话，便径自去浴室洗漱好，然后换了衣服出门。
　　悠兰则走回房间，重新躺到床上，装作继续睡觉。等听到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她才又重新睁开眼睛。
　　一切都安静下来。第一次，悠兰觉得这个小小的房子竟也这般空荡荡的。
　　可悠兰满心担忧害怕，江天一走，这些不好的情绪反而好像瞬间在心里膨胀开来，连难过都装不下了。
　　悠兰上个月其实没来，但江天上个月几乎一直在飞，自然无法拆穿她的谎言。可是她的月事向来不是很准，读书时也曾出现过近两个月才来一次的情况。毕竟悠兰还年轻，加之以前出现这种情况，她也有去咨询过，医生说因为个人体质原因，出现这种情况也比较正常。所以，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悠兰躺在床上，越想心里反倒越无法平静下来。然后她果断做了决定，不管怎样，都等今天去了医院以后，得到确切的结果再做打算。

　　江天将车开出“一梦一生”，就顺着眼前的路一直开一直开，到了尽头便右转，就这么开了不知多久，江天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绕着“一梦一生”兜圈。
　　他不禁自嘲地笑了。一直放浪形骸的江天，自觉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江天，这些年来好像就从来没有再体会过害怕这种情绪了。
　　但一年以来，这和悠兰第一次正面的争吵，竟然让他觉得有些害怕。
　　如果悠兰真的有了他的孩子，江天真觉得自己可能会高兴得疯掉。可他又何尝不知道，他的这个奢望，对于悠兰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说是多残忍的事情。
　　况且，他也不是一个希望自己的孩子无名无分的人。
　　在这个世界上，原来名分是这样重要的东西吗？
　　可是他，可是他却早已被“终身监禁”，不得自由了……

　　悠兰一个人呆呆坐在客厅里，窗外暮色四合，她就那么如木偶般呆坐，任由夜色一点点蔓延至屋里，却始终没有开灯。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沙发上的人影终于动了。
　　蓝悠兰拿出包里的手机，然后拨通了江天的电话。

　　接到悠兰电话的时候，江天人正在地下停车场里。他其实回来有一会儿了，却头一次不知该怎么面对。
　　他最后对悠兰说的并不是气话。
　　在悠兰的事上，从头至尾，都是他的错。
　　而现在这个错误就这样被摆到了台面上，他又该怎么去修正？
　　是真的没有方法吗？
　　想到这里，江天自嘲地笑了。
　　他又不禁想到悠兰先前那句“只要你没有要我走，那我就一定不会离开”。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解决这个错误的方法何止一两个。
　　自私一点，他可以把一切都告诉悠兰。告诉她他去世的兄长和母亲，告诉她他所处的那个“囹圄”，告诉她他的身不由己。可是，然后呢？就让她用自己的青春韶华无期限地等他这个不知道还有没有可能被“减刑释放”的“无期囚徒”吗？
　　而就目前来说，最好的方法其实是他自己先放手。可是，就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