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兰之蓝》新晓零

52、伍壹

　　这大概是江天至今为止的生命里，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哭。
　　真的是痛哭流涕，悔不当初。
　　江天因为人不舒服，精神不济，从始至终竟也没打断他，任他一个人絮絮叨叨讲完了所有的话。
　　周仁好说完，胡乱地用袖口抹去眼泪，自己都赧颜，竟没忍住就这样在一个还躺在病床上的陌生人面前流眼泪。
　　女儿出生后，他才懂得了什么叫做“甜蜜的负担”。为了妻儿，一直苦苦支撑着走到今天，说不累说没有过濒临崩溃的瞬间都是骗人的。成人世界里，总是苦多于甜，可也就是为了那么一点甜，我们甘于忍受所有苦楚。
　　周仁好见江天在听完他的话以后，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心里难免惴惴不安。强忍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经不住内心的自责与煎熬，道：“小兄弟，对不住，是我的要求太过分了。这件事情，随你想怎么处理我都配合。”
　　江天终于开口回应他，第一句话却是，“叫我江天吧。”
　　其实，按江天以前的性子，他是觉得周仁好这种人完全是咎由自取。明明知道一件事不该做，却又偏偏去做了，等到真的出现了一个不好的无可挽回的结果，却又开始悔不当初。
　　如果凌晨时他就那么死在了车里呢？
　　如果是从前，江天大概不会对这种人有丝毫的体谅，也压根儿不会原宥。
　　可是，现在，现在的江天却对面前的周仁好多了一丝不忍。
　　自己明明因为脑震荡的后遗症，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人却还能这般据实以告。换做其他人，在没被监控拍到的情况下，也有可能肇事逃逸，或者编一个完全对自己有利的谎言来骗他。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这并不是什么美好的遇见，但一想到他们是两个同样归心似箭的人，一想到那种想要快点回到她身边的心情，江天的心好像就满满都是自己都无法言说的某种柔情。
　　凌晨街头相遇的他们，都不过是一个想要尽快回到自己爱的人身边去的人。
　　江天突然想到什么，又问：“你的女儿没事吧？”
　　周仁好闻言微愣，而后摇了摇头，“在送你来医院的路上，我已经打电话给老婆说我一时走不开，让她带孩子去医院了。后来她也打电话告诉我，女儿没事，医生给开了药，现在她们已经回家了。”
　　江天点点头。之所以会问周仁好的女儿，不过是因为江天在那个瞬间想到了思云。自中秋节后，他便再也没有回去过，对思云，他也一直都是有愧的。当年他也还年轻，那件事从那时开始便一直都是他的心结。他迁怒郝蕾，连带着也没办法好好的单纯的疼爱那个孩子。
　　江天让自己不要再去想那个无法改变的从前，为了分散注意力，便向周仁好问起了他一直讶异和好奇的那个问题，虽然这个问题好像并不怎么礼貌——
　　“你明明知道我失去了车祸时的那段记忆，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我不知道的话，事情岂不是更简单？”
　　周仁好大概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先是有些错愕，转而脸上竟露出了些许难为情的神色。
　　“说来你可能觉得有点可笑，我……我只是为了对得起我的名字。”周仁好轻声说：“我爸给我起这么个名字，从小到大，对我的全部希冀，也只不过是要我做一个好人。我不可以连这点都让他失望。”

　　最后俩人谈妥，周仁好走的时候，似乎才想起什么似的，“对了，江天，我忘了告诉你，警察联系了你太太。她从凌晨到你醒来前不久都一直守着你。后来医生说不确定你什么时候会醒，且要求你留院观察几天，她这才回家去给你收拾换洗衣物去了。”
　　果然，周仁好走了没一会儿，郝蕾就来了。
　　其实，再见到郝蕾，江天是觉得有些尴尬的。
　　中秋节那晚，他觉得自己什么都顾不上了，一整晚，满脑子想的都是悠兰。就连平时惯常的做戏，对那时的他来说都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
　　他最后就那么不管不顾地离开，现下却因为意外，以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再见到她。
　　江天实在是不愿再倚赖她的照顾，曾经他被她们共同剥夺的东西，现在已经有人还给他了。或许，大家遭遇的，都不过是命运的捉弄罢了。
　　“谢谢你。”江天对郝蕾说。
　　郝蕾闻言脊背微僵，他是有多少年没有用这样温和平静的语气对自己讲话了？
　　然后，她听见江天继续说：“替我在医院找个护工吧，我……我不希望你为我太辛苦。”
　　听到这话，郝蕾终于转过身面对着他。然后，江天便看见她笑了起来。
　　郝蕾就那么带着那样的笑坐到了他的床边，对着他柔声道：“不辛苦的。江天，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这个做妻子可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你出事，自然应该是我来照顾你。”
　　江天闻言一愣，今天的郝蕾似乎很不一样，但江天一时也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然后，他又听到郝蕾说，仍旧还是刚刚那样的语气，不急不缓，甚至称得上温柔的，“江天，你还记得的吧？只要我不主动提出离婚，那么我就永远都是你的妻子。”
　　初冬的天，江天却感觉自己在听完这话后，后背上有种猛然出了细汗的刺痒感。
　　他终于发现是哪里不一样了，是郝蕾的情绪。她以前总让他看到那些激烈的、不甘的，甚至是狼狈的一面。而现在的郝蕾却是这样平静，就像是一面坚固的镜子，映射出的都是他内心隐约的不安。
　　好在郝蕾也没有一直守着他，大概因为俩人独处也实在是无话可说。她只悉心安排好江天的吃穿便离开了医院。

　　第二天上午，郝蕾前脚离开，有人后脚就进了江天的病房。为了他能够静养，郝蕾特意替江天换了单人病房。
　　温莎莎拿着一束花，站在江天面前笑着吐了吐舌头，“我一早就来了，等了好久，专门等她走了再进来。”
　　江天并不奇怪温莎莎为什么会这样快就出现在自己的病房里，他从未小瞧过这些年她积攒下的人脉。闻言也笑起来，“干嘛要等她走了再进来，我们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关系。”
　　温莎莎一怔，转瞬便笑着回道：“江总所言极是。但主要是本姑娘有着让所有女人见了都妒忌和胡思乱想的美貌，所以为了自保，这不也是没办法吗。”
　　江天闻言笑着摇了摇头。
　　这也是温莎莎能这些年来都稳坐“一姐”位置的原因，她真的是朵解语花。江天也是颇有些欣赏她的高情商的。
　　要说对女人有愧，从来自认不是什么好人的江天，也觉得自己对温莎莎不够光明磊落。当初虽是意外但毕竟和她有过一段的是自己，现下要急着同她撇清关系的也还是自己。
　　想到这样，江天抬手压眉，露出一个自嘲的苦笑。
　　说到底，都是因为曾经的自己太过放浪形骸，现下因为有了悠兰，才又这样无耻又狼狈地想要清理干净自己身边的关系。
　　郝蕾，温莎莎，但说到底她们都不是他此刻真正想见的人。

　　蓝悠兰反倒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第五天，江天感觉自己的状态好多了，突然眩晕和耳鸣的后遗症也减轻了许多，不再像一开始那般严重。医生在替他检查后也说他正在稳定地恢复中，如果没有问题，再过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下午他在郝蕾离开后，便拿出手机打给了悠兰。
　　虽然很想见到她，却又实在不想她为自己担惊受怕。
　　电话悠兰是秒接的，就像她一直都在等着一样。
　　江天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她在那头问：“你现在在哪儿？是要回来了吗？”
　　她在等着自己，她还在等着自己。江天脑子里瞬间只有这两句话飘来荡去，然后嘴巴就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等到他脑子反应过来，他发现他已经告诉悠兰，“我现在在医院。”
　　电话那头，闻言明显一愣，然后悠兰似乎很快就消化了这个事实，问：“哪家医院？”
　　江天报上医院名称和地址。
　　悠兰只说：“我马上来。”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放下手机后的江天便开始等待，却头一次发现，等待是这样让人煎熬的一件事情。
　　但还没等来悠兰，却又见温莎莎笑意盈盈推开了他病房的门。
　　江天竟没来由地感到一丝烦躁。
　　在同温莎莎敷衍地讲过几句话以后，江天终于还是开口摊牌，“莎莎抱歉，我一会儿还有约。”
　　温莎莎也觉察到了，从她进门后，江天便一直心不在焉。
　　她强掩内心失落起身，不愿露出分毫破绽，笑着道：“我刚好等会儿也还有事，那我就不打扰你了。祝你早日康复。”
　　江天歉疚，下床送她到病房门口，然后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