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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孤影别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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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熙十指微曲,素来听说程家二公子聪明绝顶,饱读诗书,如今看来也是刚毅之人。他在看透南幽城里根深蒂固的腐朽同时,怀抱了一腔热血想要有一番作为,不过受限于时局,纵然满腹才华也无济于事。
程风远走到床榻边,俯身亲吻了贺新箬,将手轻放在贺新箬的小腹上,那是他未出世的孩子,今生唯爱在眼前,生命延续在手中,他既已无力看到一个开元盛世,那就守好自己这小小一方天地,也不枉来这世间走一遭。
虽说离别难舍,可当程风远踏出七王府的大门那刻起,眼中便再无不舍,只剩一腔孤勇朝着夜深之处勇毅前行。
待到程风远离开后,贺新箬才渐渐醒来,她环视四周,见着崇熙很是惊讶,吃力地坐起身。
由于此前服毒刚解,贺新箬周身都使不出力气,见此,胭脂忙上前扶住了她,道:“程夫人已有身孕,又刚刚解毒,不宜急于起身。”
贺新箬看了眼胭脂,又转头看向崇熙,问道:“七王爷,为何我会在此?风远呢?”
崇熙为程风远的生不逢时惋惜,若无此事,也许他真能看到期望中真真正正的盛世繁华,而非眼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崇熙一声叹息,道:“程大人将你送来七王府,便去善后了。”
贺新箬大惊,挣脱了胭脂的双手,顾不上身子虚弱,忙下床踉踉跄跄冲到崇熙面前跪了下来,泪如雨下,悔不当初。
“七王爷,此事因我而起,风远是无辜的,求您救他,我愿承担所有罪名。”
崇熙俯视眼前哭得像个泪人的贺新箬,又是一声叹息,道:“程夫人,本王早就同你说过,不应将昔日事再带入今朝。对于你当年嫁进贺家一事,本王从未介怀,更未曾怪责于你,反倒是觉得你能觅得良人也是一桩幸事。奈何你执意昨非,本王所言犹如耳旁风,所谓情伤难释皆因你放不下执念。因此,你听信于三王妃,一步错,步步错,程大人正是在弥补你所犯过错。如今他独自去承担一切,既是为了保全你,也是为了保全程家。既然程大人一心护你周全,你若是再固执己念,岂不彻底辜负了他一番深情?”说着,崇熙指了指贺新箬的小腹,“更何况如今你腹中已有程大人的骨肉,他知道生命已有延续,护了你们母子周全此生足以。程夫人,若是你还愿意信本王,再听本王一句,前事昨非都已于今日烟消云散,你往后只要好生抚养这个孩子,就算是成全了程大人一片深情了。”
贺新箬拼命摇头,跪行于崇熙脚旁,扯住崇熙的衣襟,哭求道:“王爷,风远一生清正,我不可以让他如此死去,王爷,我死不足惜,可我求你救救他,我求你……”
贺新箬抽泣到说不下去,崇熙摇了摇头,叹道:“为何事到如今你还是听不懂本王所言呢?程风远心怀大志,本应是国之栋梁,奈何如今皇城势强于人,他有志难舒,实在是可惜可叹。本王猜想在程大人眼中,这一生清正、半世声名早已成无谓之事,他最为在意的无非就是你和腹中孩子,让他不惜以命来换,为何你不愿去懂他一心为你的这份情呢?”
贺新箬松开了崇熙衣角瘫坐在地,目光涣散,当日为情所困,如今大梦初醒却已失挚爱,叫她怎能不悔?
见贺新箬犹如失魂一般,崇熙将九易唤来身边,从身旁桌案上取出一枚白子交给九易,在他耳边轻声道:“今夜恐有僵局,带着这枚白子去找他,要他务必将程夫人送出皇城,去向不必告知,只是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贺新箬。”
九易接过白子,看了眼地上失了神的贺新箬,面露难色,道:“王爷,若是程夫人不肯出城该如何?”
崇熙也看向了贺新箬,摇头道:“将今夜之事全部告诉他,他会有办法的。”
九易点头,妥善收好那枚白子后,走到了贺新箬面前蹲下,恭敬道:“程夫人,属下得罪了。”
这时胭脂拿着一件干净斗篷过来交给九易,九易接过为贺新箬盖好后将她抱起。
经过崇熙面前时,崇熙忽道:“新箬,你是个好女子,本王当年是真心诚意希望你能得到幸福的。”
贺新箬浑身颤了颤,并未言语,崇熙也不打算继续多言,只是挥了挥手示意九易可以离去了。
九易会意,抱着贺新箬趁夜离开了七王府。崇熙右手食指在木轮车的扶手上敲点着,胭脂知道那是崇熙思考时的习惯。
的确,分析当下形势不难发现,三王妃自尽后,案件线索就这样断了。对崇武而言,除了地牢中已经疯癫的崇纪和对此案一无所知的程风远,就只有平日里看似与三王妃来往密切的贺新箬有可能知道背后之人究竟是谁,所以崇武不惜一切要从贺新箬口中撬出只言半语。
以崇武脾性向来是宁枉勿纵,一日不找出幕后黑手,自是不会罢休,而那些所有与此案沾上一点边的人都会被他视为同党严加逼供。虽说程家为了保住程风远早已拟下了休书,但是程风远迟迟不肯在休书上按压。今夜贺新箬一走,崇武那处自是不用说,必定加派人手搜捕,程家为了保住程风远,也为了向崇武表忠诚,定然也会动用一切手段搜捕贺新箬。至于贺家,本就是依附于程家才能到今时,看着前几日贺新箬被程家软禁都不闻不问,不用想都知道贺家早已狠下心肠与贺新箬撇清关系了。
崇熙一向不多管闲事,只是如此形势下,崇熙深知若是他再不出手,贺新箬定会命丧皇城。再者,程风远那护妻情切即便舍命也在所不惜的深情,和不满程家为了攀附崇武做出许多肮脏事的凌霜傲骨,也确实打动了崇熙。
所以,崇熙在命九易连夜护送贺新箬离开皇城后,又从密室中拿出一个锦盒,胭脂看着那个锦盒有些惊讶。这些年来胭脂炼药多是为了缓解崇熙体内寒冰针阴寒之气,偶有心血来潮炼了些毒药,也是为了留着傍身,以备不时之需。
崇熙从密室中拿出的锦盒正好装着一颗毒药,此药是有一年番邦西挲国向崇晖进贡,其中一样供品是鳞蝰宝蛇。此蛇剧毒无比,世间极其少见,对西挲国来说乃是天赐神物,可偏偏崇晖不喜,又不好拂了西挲国一片心意。于是,在与西挲国宴后,崇武借着酒意向崇晖建议将此物赐予崇熙,反正平日里崇熙喜欢些奇怪玩意。
胭脂见崇武欺人太甚,一时不忿,深夜潜进皇宫,神不知鬼不觉将鳞蝰宝蛇放了血,同时取出了蛇胆。胭脂将鳞蝰宝蛇的胆炼成了苦口良药,却把从蛇血中提炼出的剧毒混以曼陀罗花汁和迷迭花粉,炼成了锦盒中那颗“安乐丹”。此药入口后,人会失常致幻,美梦伊始便断了性命,无苦无痛,算是善终。
鳞蝰蛇被取血抠胆引得宫中震惊,崇武追查了几日,甚至将七王府搜查了两轮皆无所获,崇晖不想此事闹大被西挲国得知,也觉得为了条蛇不至于兴师动众,更重要的是崇晖本身就不喜此物,觉得死了也好。正好那个时候天煞门女教司一案被揭出,坊间一时传言鳞蝰宝蛇是被这名女教司吸了血去,最后,随着那名女教司殒命,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崇熙虽说口中觉得胭脂此举太过冲动,但想着那枚苦胆所炼之药还是被他服下,强身健体的同时功力也有精进,也就没再过多言语,何况崇熙对胭脂所炼“安乐丹”倒也是颇有兴趣,只是不曾想到是在今夜这般情势下使用。
“王爷,这安乐丹可是要送给程大人?”胭脂试探性地问。
崇熙沉默良久,叹了口气,道:“进了地牢九死一生,地牢里那些个刑具无论哪个落在程大人身上都是要了命的,可崇武手段那只如此?他最擅长的便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些个战场上对待敌军的手段用在皇城这些个平凡人身上,哪能受得住啊?”
崇熙担忧不无道理,胭脂也早就听说过地牢里那些手段,有时也会好奇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会想出这种能将人折磨到生不如死的酷刑。后来想想,也只有崇武这种见惯了血腥与腐尸的人才能在下手时连眼都不眨一下吧?难怪那些个为崇武卖命之人多是与他啃着腐肉走下来的人。
胭脂缓缓接过了那个锦盒,多问了一句:“王爷当真决定将此药送给程大人?”
崇熙颔首,道:“将地牢情形与此药用途尽数告知程大人,用与不用由他自己决定,他知道如今只有他被人毒杀于狱中,方能保住程家,崇武无证无据,最多是从此不再用程守望,却不会因此而牵连程家上下。本王着实不忍程风远遭那翻罪,也不忍他一片赤诚染血污。”
胭脂犹豫片刻,将锦盒收入腰间,道:“王爷放心,胭儿一定转告程大人。”
话落,胭脂从柜中又拿出一件黑色斗篷罩在身上准备离去,走到门口时崇熙忽然喊住了她,胭脂不解转身,崇熙情切道:“一切小心。”
胭脂笑着点头,道:“王爷放心。”
说完,胭脂趁着夜色也离开了七王府,崇熙转动木轮车来到回廊,看着夜色沉沉,自言自语道:“今夜难静,何处话凄凉?”
程风远离开七王府后在回程府路上便被刑法司捉拿拘于地牢中,立马派人禀报崇武,打算待崇武来后亲审。
胭脂顺利潜入了地牢,她用迷烟迷倒了地牢守兵,从其中一名守兵身上取下了牢房钥匙,缓缓走到了程风远的牢门前,打开牢锁走了进去。
程风远看着胭脂一袭黑色斗篷,面上用黑布蒙住,看不清面容。
“程大人,我家王爷命我将这颗毒药带来给你,程夫人已被安然送出皇城,我家王爷遵诺护其周全,程大人可放心。”
听到胭脂这么说,程风远松了口气,心中大石落了地,抱拳道:“烦请姑娘替我多谢你家王爷,大恩大德,风远只能来世再报了。”
胭脂扶起了程风远,道:“如今程大人身陷囹圄,身家性命皆在崇武手中,我家王爷纵使想要搭救却也是有心无力。地牢酷刑之多常人难以忍受,想必程大人也清楚崇武的残忍手段,如今我家王爷派我送来这颗毒药,此药无色无味,服下后美梦而至,取命而走,并无痛苦,用与不用皆在程大人自身。”
胭脂边说边从斗篷中拿出了那个小锦盒,双手奉在了程风远面前。程风远缓缓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是一颗赤白相间的药丸。
程风远笑了笑,将药丸拿出放置手心,胭脂见程风远面带笑意,不禁问道:“程大人可曾后悔?”
“为何后悔?”
“程大人年纪轻轻前途远大,只是生不逢时,如今命丧牢中,难道不悔?”
程风远却笑着摇头道:“今生抱负难舒,定有遗憾,可护得了妻儿周全,也算是无悔了。”
此时,地牢内响起了喧嚣声,崇武让崇祺带人前来提审程风远,崇祺进入地牢,却见守兵全数倒地。程风远毫不犹豫将药丸服下,崇熙看得清的局势他自然也是一样。
见此,胭脂匆匆向程风远行了个礼,道:“程大人,一路好走,奴婢告退。”
话落,胭脂飞身跃上了房梁藏好,躲过了崇祺和慎之。
崇祺冲进了牢内,见程风远还在,虽说舒了一口气,但更加疑惑,对牢头下令道:“去巡查一下牢内其他犯人可有差错。”
牢头抱拳道:“是!”
牢头便带着下属去巡查,崇祺盯着程风远,问:“本王今夜奉五皇兄之命前来,你应知所为何事。”
程风远却笑道:“想来无论何事都与罪臣有关,六王爷,三王爷一案与程家无关,还望六王爷明察。”
“你可知你父兄为了救你煞费苦心,你就如此报答他们吗?”
程风远冷笑道:“罪臣今生难尽孝道,只因忠孝难两全,我父兄为了攀附五王爷做下许多恶事为祸朝纲,罪臣实难苟同。”
崇祺打量着程风远,没想到程风远看着一副书生气,倒是长着一副傲骨,崇祺不免心生些许佩服。
“五王爷乃是当朝豪杰、战功赫赫,番邦列国听到五王爷崇武之名无不臣服,你所说恶事未免偏激。”
崇祺向来以崇武马首是瞻,自当为崇武辩解。
程风远打量着崇祺许久,方才问到:“六王爷与五王爷乃是同胞兄弟,手足情深,敢问六王爷可曾跳出情分二字来看过西琉?”
“跳出情分二字?”
崇祺不解,程风远却笑了,双手负后,道:“六王爷乃是英雄,征战沙场,战功无数,罪臣对六王爷很是佩服。可惜,六王爷终究还是被情分二字所困,枉了一世盛名。”
程风远字字带刺,却也字字珠玑,崇祺倒也没有恼怒,只是静静看着他,道:“你且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