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时来信》十里莺啼

4、冶游郎

　　高二教学楼就在操场边上，晚自习前不少人在这儿走圈，所谓“饭后百步走，健康年年有。”

　　顾冶在前面，倒退着走，看着林秋山问：“太阳都要落山了，林秋山怎么还不欢迎下我。”
　　林秋山叹口气，说：“欢迎你什么？欢迎你来到我们班，更有机会为我提高情商？还是更方便帮我减少被老陈叫去重新听写的次数？”

　　顾冶笑得很没良心的样子，笑完忽然想起来，问道：“你晚饭不和你同桌一起吃的吗？”
　　“嗯，他晚饭回家吃。我有时候也回家吃。”
　　顾冶：“噢，那你不回家吃晚饭的时候，就和我一块儿吧。”
　　林秋山觉得奇怪：“你还缺饭搭子吗？”
　　顾冶笑着转身，和林秋山并排着走：“缺是不缺，这不是帮你提高情商嘛，人多一起吃饭，唠唠嗑、聊聊天的。”

　　高一的时候顾冶看到过，林秋山晚饭时间总是一个人走在路上。
　　如果不是回家，那就是自己一个人吃饭了。
　　顾冶吸吸鼻子继续说：“经常约着吃晚饭的也就那几个，人都挺好的，话也多，你不想讲话也没事儿，估计你都插不上什么话。”
　　想了想又补充道：“现在我们在一个班，约饭还是很方便的。其他那几个固定饭搭子，都在别的班了。反正放学的时候我来问问你，你不回家的时候就跟着我走吧。”

　　林秋山没回话，低着头继续“饭后百步走”。顾冶知道这就是默许了。

　　顾冶总觉得，一个人吃饭，那叫果腹，为了填肚子不得不吃；人多一点，说说话热热闹闹的，那才是吃饭。高中生活已经很苦了，课间休息时间也少得可怜，吃饭的时候还不热闹点，就林秋山这样的冰山性格，那真是要变成冷冰冰的学习机器了。
　　还是要有一定的人际交往，添点热乎的人气。

　　逛完一圈，不时有人加入，顾冶总是认识很多人，或者说，认识顾冶的人总是很多。
　　有时候聊起来了，林秋山既不认识也聊不上什么，就会落后一步，在后面安静地走着。
　　顾冶就会时不时转头看看他，似乎在确认这人还在不在。

　　发现顾冶在回头看自己，林秋山有点无措，是该走上去吗？还是走开？还是要说什么话吗？
　　林秋山忽然间又想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个人开始关注自己，眼睛里开始有了自己的身影。

　　明明，之前总是自己远远地看到他而已。

　　两人早就见过很多面了，八月底的新生军训，十月的运动会和体育周，哪怕是普通平常的每一个课间、中午或傍晚前去食堂的楼梯、不大的校园里的每条大路小路……
　　就在隔壁的教室，一个楼层、一条走廊，很多个擦肩的机会，对视或者掠过、有心或是无意。
　　但林秋山总是觉得，未免太过自恋。难道关注着一个人，这个人就会那样关注自己吗？

　　更何况这个人，对谁都挺友好的，逢人笑脸相迎不说，勾肩搭背、称兄道弟更是常态。就连女生，也姐姐妹妹叫着，在自己班里带头宠班花，在学校里收着从高一到高三的女生的情书。
　　林秋山听说这些事情，脑子里的想法就是：这个人，怎么就那么招摇呢。

　　“不将心嫁冶游郎。”
　　古人说得应当没错。

　　林秋山初中的时候，被迫启蒙，就有意识到，自己或许是个同性恋，又或许也可以说，是双性恋。其实似乎并没有太大差别。
　　既然爱的是这个人，那就是整体上的这个人。性别，顶多只是其中的一部分罢了。
　　就看自己，将来爱上的那个人，是男性还是女性罢了。

　　于是，在其他小男孩还在欺负小女孩或是被小女孩欺负的时候，甚至在自己还来不及情窦初开的时候，林秋山已经知道，原来世上不止男人爱女人，不止爸爸爱妈妈，世界上还有一种选项，就是男人爱男人，或是女人爱女人。

　　林秋山后来才知道，原来不少这个年龄段的女生，已经很能理解，甚至还挺支持，同性之间的感情。
　　但林秋山，正直的社会接班人，在被迫启蒙的时候，只觉得难以置信。

　　林秋山还傻气在，不上网冲浪，不看漫画，不看电视剧，也不看“正经人”推介的名著以外的读物。
　　所以他对爱情没有甜美的幻想，也没有病态的嗜好，更没有和欲望相关的感知——毕竟唯一的生理知识来自科学课本。
　　以至于小时候看老舍的《月牙儿》，成长在如砖般、红正的阳光下的林秋山同学竟然感叹：
　　这难道是黄色书籍吗？

　　不过也因此，相比于同年人，林秋山早熟就早熟在，过早明白了真爱太难。
　　因为很少看过才子佳人大团圆的现代作品，看过的有长情设定的小说，却往往是这个作家，并不那么令人心弦震颤的作品，比如说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不仅没有很感动，他还会很残忍的想，假的。
　　没有谁会这样爱另一个人那么长久而坚定，与其揣测人物描写失真，不如说这个人的爱情早已变质，变为偏执。
　　于是，小小年纪，还未经历世事沧桑，甚至都没有接触过、感悟过爱情，林秋山就过早地、先入为主地，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不相信长长久久的爱情了。
　　初二那年发生了令人不愉快的事情，但也让林秋山意识到爱情的另一种可能，虽然也不是长久的差别，但到底，是多了一条路。
　　但是林秋山依然正直，甚至过分正直，不愿意接受身边女生同学的推荐：
　　“很甜的，你相信我！”
　　“这本超虐，但是又虐又感人，很好看的。”
　　“看了不后悔的，这本是我最喜欢的了，推荐给你！”
　　“看了保证你庆幸自己是个男孩子！保证你对人生充满甜甜的希望！”
　　“你不要害怕，也不用恐慌，男孩子和男孩子谈恋爱可甜了！”
　　……
　　正直如林秋山，对这些冒着粉红泡泡的女生们说了句：“我没有害怕，也没有恐慌。谢谢你们的关心，不过我真的不需要。”
　　太傻了，冒着粉红泡泡的样子。

　　林秋山那时候还住在爷爷奶奶家，正确估计了老一辈的人大概能接受的很少。于是林秋山直接打电话给在省会打拼的母亲。
　　被纠缠的事情，冯晴早就听林秋山说过了。此时林秋山说起了自己对于同性之间爱情的困惑，冯晴也觉得情有可原。
　　与其筑坝，不如疏导。
　　冯晴联系了大学学生会里认识的中文系的同学，向她询问了一些和青少年同性恋相关的小说或者资料文献。
　　理论性的冯晴自己看了，小说自己大致了解了之后，买给了林秋山。

　　寄到家三本小说，林秋山看了一遍《孽子》，看了一遍《学生托乐思的迷惘》，看了三遍《在我坟上起舞》。
　　与现实对抗的绝望也好，与理性博弈的欲望也罢，有时候思考太多反而得不出答案。

　　其实想要的很简单，不过是想要一个分享魔豆罐的同伴。
　　复杂一点，就是寻找一个歃血为盟的知心伴侣。
　　再复杂一点，引用原文，就是拥有“彻头彻尾的、无拘无束的、忠贞不二的、海枯石烂般的友谊。”

　　看了三遍，想必是最能引起共鸣的。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同样的感情，积压在心里，在黑暗中摸不到方向。但是通过阅读，通过作家的文笔，渐渐地指明了方向。
　　原来就是这个东西，原来不过是，这么点期望罢了。

　　小屁孩时或许幻想并肩斩妖除魔，维护世界和平正义；
　　长大点了，愿望朴素一点，一起写作业上下学都好。
　　反正，有泪同流、有血同洒，分享欢欣与苦涩，总归是不离不弃。

　　至于小说中那似乎更高级一些的来自《圣经》中的大卫和约拿单的“胜过男女之爱”的爱，林秋山并不能清晰地理解，毕竟他是个还不懂男女之爱的人；但朦胧中，总觉得自己能理解，这也是一件挺神奇的事了。
　　大概就是一种心灵融合的状态吧，超越了性别，甚至超越了两具身体，直抵灵魂。
　　国外有一种说法，一对夫妻死后，灵魂结合成为一个天使升入天堂。
　　完满而完美，充盈而轻盈。

　　一对夫妻……不知道天堂是否接受同性灵魂的融合。
　　应该会接受的吧，毕竟肉身都焚烧或是腐烂了。
　　而且灵魂应该也没有必要硬分男女了。

　　不知道为什么，林秋山明明也身处人群中，周围多的是同龄人，似乎一段时间内也总有那么一两个固定的同伴。
　　但就是，没有那个，同样带着魔豆罐的男孩。

　　转学、分班或是因为升学，原来的朋友关系就淡了。
　　哪怕没有什么原因，本来关系就也挺淡的。
　　林秋山并不愿意和他们分享自己的魔豆罐。

　　能分享魔豆罐的男孩迟迟不出现，或许永远也不会出现。或许有一天他出现，但很有可能，发生争吵、继而破裂。或许他或他也会骑着摩托车疾速驾驶，在电光般的泡沫中驶向人间到不了的永恒，而于他自己而言，他不愿在坟上跳舞，也不愿对方在自己的坟上跳舞。
　　某种角度来说，在坟上起舞是一件诡艳而浪漫的事情，死亡也是。
　　但是林秋山经历过父亲的死亡，切身的痛苦让他拒绝这一类文人墨客使用的悲剧结局类型。
　　所有分离他都能接受，唯独接受不了死别。
　　因为只有死亡，会突然截断任何爱意，甚至是毫无预兆，甚至不给你任何告别的机会。

　　而生离就很好解释，人心易变，真爱难寻；会变会分离会淡化的都不是真爱。
　　这样的想法或许过于单纯而近愚，有时候人纯粹地追求某样事物时，也往往极端。
　　但也有好处：骨子里相信爱情，但面上很能保持理性。

　　既然如此难，既然要求如此高，既然不允许将就，那么也就不会仓促，也不会抱有太多期望，反而不容易受伤，可以很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