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一十三》唐告辞

5、孰是孰非（下）

　　“孩子啊……你要是运气好，取了她的魂核——那就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木气……你的族人也会好起来的。”

　　云台阁上的上仙，是这么告诉他的。

　　余胡浑浑噩噩地走在街上。面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让他感到浑身发冷。

　　好像刚才又不小心撞到了人。

　　那人回过身啐了一口：“靠啊……妖族怎么在这里，这不已经是仙族的边界了吗。”

　　这句抱怨在人群中发酵起来。

　　“妖族？”

　　“好害怕……妖族会吃了我们吗。”

　　“住口！协约之后已经数百年了——应该像对仙族一样尊敬他们。”

　　“那我们人族呢……？捧着其他两族，我们自己呢？”

　　好吵啊。

　　余胡心想。

　　以前他们一家经常会在林间的河水里休息，阳光透过叶尖的缝隙，暖暖的，总是很舒服。每次偷懒的时候他总会被母亲教训，可之后又会听母亲讲解她对于修行的理解。母亲会笑着捏着他的脸，一脸无奈：“余胡呀……你就现在不听我的，等着后悔吧。”

　　“母亲……”他抬头望着她，露着自己的尖牙：“我已经是这一代很强的妖族了。”

　　“顽固！”母亲捏着他的肩头，叹着气：“你是在为什么修行？”

　　“为了族人，也为了这一代鱼妖的责任——帮助人族，调理河流水域。”余胡歪着头，一字一句地背着。

　　母亲松开他，拍了拍他的额头：“错了！”

　　母亲的背鳞是族中最好看的。是一片一片的菱形形状，泛着浅蓝的微光，像人族说的玉石那样温润。她拨着腿边的河水，沉声说道：“我们一家，只负责着东南十六条江流的一条……可阿胡，”母亲手边的水花炸裂而开，一滴一滴悬浮在他眼前，“这只是十六条江流，还有远在东边、南边、北边的大小江河——更有湖水洋流。”母亲捏住了他眼前很小的一滴水珠，继续说着：“我们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儿。”

　　余胡听得有些愣——这是母亲极少的，在他面前讲那些大义以外的事情。

　　“虽然说我希望你能尽量多的尽到责任……但我教你修行，是为了——”母亲抿着嘴，看着他浅浅地笑：“希望你能在这世间活下来。”

　　妖族长生，更有人族比不了的体魄。

　　为什么？

　　在数月前，不知为何，族人中一个个开始中毒，还有缺气而亡的。他本以为是妖力出了岔子……可，父兄，母亲，都开始重病。

　　余胡开始沿着河流上游查探。

　　越往上游，河水愈发浑杂，远不是年少时的河流。河中的浮藻变多，还和着些尘沙，有些地方甚至漂着油黑的杂物。

　　直到他游到了终点——

　　那是一片人族新开垦的土地。貌似是他在妖族漫长时间里所见到的，最肥沃的一块……地中的庄稼长势茂盛，虽然是初春，已是满布新绿。一看，到了秋天，一定会有好收成。

　　余胡小心翼翼地摸上岸。他对着河水，瞧着水里自己像是个人族的模样——有些上挑的眼角，暗蓝的短发，尖尖的耳朵。这已经……很像个人族了。他朝着田间忙活着的人们走去，出声小心地问起来：“打扰了各位了……请问各位知道河里这些……”

　　“妖、妖族——？”那些人们却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大家快叫人来——不能让他们影响我们的作物——好不容易——”

　　不久之后，就有几个身强体壮的人族拿着武器向他冲来。余胡有些反应不及，重新跳下水，却被岸边的浮藻绊住了脚，后背被赶来的人族重重抡了一记。

　　他呛了几口带着尘沙的河水。在水里缩着休整了一会儿，余胡从腰间抽出了贝石所做的匕首。

　　匕首莹白，加入了之前……父亲奖励给他的贝壳磨成的粉。他捏着匕首，躲在了一块巨石边上。

　　之前的年里，他见过很多人族。有给他糖块的人族小姑娘，扎着羊角辫。他现在还记得小姑娘笑起来时嘴里的缺牙……还有从前披着汗巾的农民，会分给他橙黄的果实。也有人族的学者，总是背着一捆一捆的竹卷，坐在树荫下给他讲着游历的故事。

　　从前……以前……如今。

　　是“湖庭之约”之后开始变的吗？

　　他不知道。

　　余胡盯着匕首，用身遭的石头磨了磨，向前，潜入了一块阴暗的角落。

　　等到月出时。

　　余胡猛地窜出水中，捏着抓到的离河岸最近的人族，将那人拽到了水中。余胡捏着那人族的后颈，看着那人在水中不停咳嗽的样子，连拖带拽的把人带到了块荒芜的土地附近。他提着那人，用匕首抵着那人缠着浮藻的脖子，咧开嘴，露着自己的尖牙：“接下来，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听到了吗？”

　　“你这个妖族——我，唔唔……”

　　“闭嘴——”他捏着那人的双颊，狠声道：“我问你什么，你回答什么——听懂了吗？”

　　“唔唔唔……”那人族呛着水，慌忙点头。

　　“河里多出来的尘沙怎么回事？”

　　“前、前些日子我国陛下开了一个新的矿井……”

　　余胡拧着眉，继续问：“新的农田怎么回事——明明没有木气，怎么比以前好了那么多？”

　　“用、用了学者新的方法耕作……”

　　“跟河里一下子多的那么多浮藻有关吗！”

　　“我……我不知道。”

　　余胡舔着嘴，用匕首在那人脖子上轻轻地划：“不说实话？”

　　“唔唔……是学者研究出来让土地更加肥沃的方子……没有木气也能让作物生长，用了的地方庄稼长势都好了很多……其它的，小的也不知道啊——”

　　肥沃的农田。

　　父亲母亲……还有兄长泛着黑气的脸颊。

　　眼前人族脆弱的脖颈，仿佛再使使劲，一捏就碎。

　　余胡突然觉得有些厌恶，还有心底泛上来的恶心。他一撇嘴，冷笑着把那个人族丢进了河里：“呵，看起来你们将是丰收的一年啊。”

　　而后，只听见那人族的惨叫声，随着河流被越冲越远。

　　他站在水里，远处瞧的见郁郁农田。他脚下缠着浮藻，朝岸上走去。被冲刷上岸的浮藻，棕黄一片，还带着些腥气。再往前走去，也许不需要一息，以他的妖力，这片农田、这附近的地方，就能被河水瞬间淹没。

　　眯着眼，余胡捏着田里的叶子，又想到父亲。

　　“人族有时候真的很神奇……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抱着他，指着远处堆积起来的，他看不懂的结构说着：“瞧——以前哪有什么东南的十六条江流，只有一条哪！我们这些出世不久的小妖，哪有那么强的妖力管控那些水力……人族造了叫什么‘沟渠’的玩意儿，咱们就轻松好多喽。”

　　或者是有次碰到的学者，捧着竹卷，对他讲着自己的新发现，眼里泛着光：“我发现了新的方子——用这个，最近我们这儿的粮食就解决了！大家再不用去扒树皮了……都会有谷物吃了，没有木气也不用挨饿了！”说着说着，那个学者又皱着眉：“可这方子用不好，嗯……不能说用不好，用多了，水里的藻类说不定会蔓生……夺了其他族类的‘气’可怎么好……”

　　那人族的学者就在他面前不停踱步，绕来绕去，很是——

　　烦。

　　余胡一把扯掉了眼前作物的叶子。

　　他带着气，回到了河里。不久后，余胡把一个满身脏污的人扔回了岸上。他走上前，看着月色下那人族的脸廓，叹气：“还活着。”

　　在日落之时。

　　湖面映出的景象倏的消失——变成了七块不同色的湖面。色彩汇聚之处，是被雾气环绕着的小岛——小桃山。

　　余胡沉入水中。

　　游了一阵，体力的水汽愈发的充盈，修为大涨——是木气！是和外界不一样的……浓郁木气！
　　他浮向水面，眯着眼盯着四周。不远处的岸边，好像有个穿着橙黄色儒裙的少女，正蹲在河边捣鼓着什么。少女的黑发挽了双髻，歪着头，有些愣，像是看到水中的他。

　　余胡按了按腰间的别扣。

　　分秒间，四把骨钉钉住了那发愣的少女。他握着匕首，狠狠扎进了少女的心窝。

　　他明明做好了决心。

　　可双手还是止不住地在颤抖。但他还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好想哭啊。

　　但是鱼妖是流不出眼泪的。

　　白绝嘴边又被塞进了一片涩涩的榕树叶。他看着阿木，她带着些漠然的表情，冷冷地把贴在鱼妖额头上的叶片扯了下来。

　　“好了……看完了。这就是这个鱼妖的故事了。”阿木抬眼看他，有些抱怨：“你出手前不看看你自己？以为吃了几天药就随随便便活蹦乱跳？”

　　白绝抿着嘴，笑了笑，低声说：“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而且你也很难过。”

　　阿木捏着他被角的手顿了顿。她好像一下子低落了起来，可抬头的时候，又是一副灿烂的笑脸：“我为什么会难过？”

　　白绝望着她。

　　她泛着碧色的眼底，像是平静的湖面，总是那样波澜不惊。

　　“就算青青姑娘不拜托你……”白绝缓缓地说，声音带着些哑：“我也觉得……你心底是不想杀了这个鱼妖的。”

　　阿木咬着唇，神色有些暗淡。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她带着些勉强的笑说：“只有傻子帮人的时候……连自己身体都不顾的。” 阿木叹了口气，凑过来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看着他的眼睛发起了呆。恍惚了好一会儿，她笑了笑，轻声说。

　　“谢谢。”

　　说完以后，她转身开始收拾起来药箱。

　　“阿木……”白绝想了想，还是开口，“你为什么不听听这个鱼妖会怎么给你说呢。”

　　放好最后一个瓶子，阿木盖上了药箱。她站起身，有些恹恹：“因为……我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白绝……大家，都过得很难，”她叹着气，声音带了些颤抖：

　　“而青青……是我失而复得的家人。”

作者有话说

　　大家元旦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