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星记》鹿轻舟LLL

15、出戏

　　回京的火车路途漫长，反倒是吴沧海主动问了陈山一个问题：火车站离你家那么近，你怎么不回去看一眼？
　　车窗外的景色已经是秋天了，许多田野变得黄灿灿的。偶尔路过的城市高楼大厦就像各色静态的积木，堆积在平原上。陈山趴在窗户边看得入神，好半晌才想起来回答吴沧海的话：“现在回去没意思。等以后我混出名堂来了，再回去不迟啊。”他说起自己为什么北漂的缘由了。原来，陈山父母看他大三结束了，便开始托关系给他寻了一份安逸的实习工作，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好像一眼就要望到头了，于是人生第一次违抗父母之命，大吵了一架，跑了出来。
　　吴沧海微微一笑：“你娃居然还有这些脾气……”
　　陈山瞪他一眼：“怎么？就许你横着走？”
　　吴沧海耸耸肩：“我是羡慕你，还有老爸老妈给你安排工作。”见陈山忍不住又要瞪他，他赶紧接着说，“我这辈子，只求我爹妈不给我拖后腿就谢天谢地了……我爸在社会上混了一辈子，也没混出个名堂，做什么赔什么。我妈，好赌，好不容易挣点钱都送给牌友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我自己又不喜欢上学，留级就留了两次，十几岁的时候家里三天两头吵架，实在烦人……后来我就到处去端盘子打工，好不容易遇到了个贵人，才走了表演这条路。”
　　“然后你就考了全国第一？”陈山简直有点嫉妒的恼了。人比人，真是气死人。
　　“哎——你看看我，除了演戏，还有什么优点？我这辈子就这根救命稻草了。”
　　陈山突然不吭声了，他想到了吴沧海得罪大佬的事，心中竟替他一阵委屈。若不是那件事，恐怕他现在也已经开始星途灿烂了吧。陈山蓦然见吴沧海又笑眯眯看着自己，心中觉得不对：说好的赶紧出戏呢？干嘛还心疼他。
　　吴沧海见他不吭声了，以为他不想再聊，便也安静停下，一路无话。
　　到了北京，全员互相道别，各自珍重，打车的打车，地铁的地铁，散去了。陈山和吴沧海住得近，两人便又走到了一路。可一路归一路，一路仍然无话。陈山突然觉得千言万语也不知如何出口了。拍这部电影就像经历了一场美梦一样，幻觉太真，真的让人无法接受以后平淡如水的日子了。
　　他又要回到那个地下室，继续酒吧卖唱的生活了。他又要继续背着吉他奔波在一个又一个项目组之间，递简历，面试，介绍自己。
　　最重要的是，他又要恢复一个人前行的道路轨迹了。
　　陈山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看了吴沧海一眼，说道：“我到了。走了。”
　　“哦……”吴沧海好像也在想什么事，反应得有些迟钝，“那行，走吧。”他转身就往自家方向走去了。陈山见他转身得干净利落，便也不再多做停留，径直奔回住处了。

　　熟悉的地下室，熟悉的霉灰味，熟悉的吉他和调音器。陈山推门放下行李，在小床上轻轻坐下，忽然全身都卸下了一股劲。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发呆，陈山突然意识到自己问题有点严重了。
　　因为他脑海里想起的第一件事，居然是吴沧海在这张床上渡过的那个晚上。
　　他拿起吉他，情不自禁就拨出了《海阔天空》的旋律。
　　他躺在枕头上，突然就开始期待门会再次被人咚咚咚敲响。
　　他甚至开始胡思乱想，想吃吴沧海做的饭，想和他打一架，再一起躺在床上胳膊叠着胳膊、腿叠着腿，吹着风听着歌，共吸一支烟……
　　陈山赶紧跑出去在小区里长椅上吸了一支烟，冷静了一下。
　　嗨，不就是个兄弟哥们儿嘛。
　　陈山仰头看漫天星空，秋风飒爽，他却不觉得凉。说到底，还是应该赶紧想想怎么努力才是正事。既然有入戏，那就应该有出戏。自己也应该向吴沧海好好学习，做一个专业的人，做一个值得别人佩服的人。
　　这么想了想，陈山心里不再那么诡异的难受了。他看着黑暗中那烟头的星火一点点泯灭，心中飘过一阵沉重的叹息。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可能有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但无论如何，都应该放下这些，继续前行了。
　　陈山在黑暗中让自己挤出来一个大大的甜甜的笑脸。

　　秋天不算是三里屯最好的季节。夏夜永昼消暑，冬夜抱团取暖，都是人们醉生梦死的好时节。而秋天，是北京最灿烂、最通透、最清爽的时令，满地的银杏叶和湛蓝的天空，随手一拍就是大片，纯美到不适合悲伤。
　　陈山每天背着吉他，白天面试递简历，晚上轮番在几个酒吧跑场，也算是过得匆忙而充实。
　　他突然在舞台上找到了一些自己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以前，他从来都只是傻傻的站在话筒前，随便蹦蹦跳跳扭几下唱几句。但现在却不一样了。陈山突然发现，原来别人的舞台是如此不一样。他着了魔的看了那些老港星的舞台，又认真的看了一个又一个日韩明星的唱跳视频，才发现舞台上居然有这么多令人炫目的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每一个走位，都充满了戏剧般的张力。陈山渐渐开悟到，一首歌并不只是一首歌。就像那首《海阔天空》一样，自己唱出来的故事就有心中那个人的影子，那是跟别人唱出来的《海阔天空》决然不同的色彩。一首歌就是一个人，就是一段往事，所以，每首歌每句词都应当都有它特别的意义。
　　陈山欣喜的想到，也许，这就是舞台上的“入戏”吧，这个也应该叫“当众孤独”吧。
　　他从拮据的收入里省下钱来，买了各色不同的衣服饰品，每首歌便换一些搭配，换一些动作表现设计。这样的创作自然受到了酒吧观众们的好评，小费也一天比一天多了起来。老板一乐，自然也给他涨了底薪，恳求他留下来长期驻场。
　　渐渐的，陈山发现，来酒吧的妹子越来越多了。他便忍不住在一首歌结束后问道：“感谢大家来看我啊！可是，你们可以告诉我，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吗？”
　　下面的女孩子们一阵哄笑，此起彼伏的喊道：“网上啊！视频啊！”
　　“哦……”陈山挠挠头，弯弯嘴角笑，“那你们再多拍一点我喽！”他咧开嘴露出两排大白牙，亮晶晶的眼睛在场内来回扫射，额头上发梢的汗水一滴一滴的往下掉。他抹了一把汗水，女孩子们又哄笑尖叫起来，举起的手机咔咔直响。
　　晚上，躺在小区里的长椅上，蹭着隔壁小餐馆的免费WiFi，看着短视频软件上那些别人拍到的自己的表演，陈山开始乐出声来。
　　“大家快来康康，这里有个宝藏小哥哥！”
　　“弟弟我可以！”
　　“唱的太好了！哭了八百遍！”
　　“啊啊啊啊为什么没有人找他拍偶像剧啊？跪求各大经纪公司挖人！”后面还会跟上一大堆艾特。
　　……
　　陈山开心得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自己拿拳头捶椅子。
　　果然，很快，私信里开始有人问合作的问题了。一些不知名的小公司开始问道：你好，我这边是XX娱乐经纪公司，我们老板看了你的唱歌视频，很喜欢你的表演，想请问你有兴趣合作签约成为艺人吗？
　　类似这样的讯息一天天多了起来，陈山光是看着傻笑，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他审慎的想到，这样的大事，需要好好考察考虑一番才可决定。
　　待到秋末冬初，又是一个渐寒渐冷的夜，陈山照例在酒吧舞台上表演得忘乎所以，兴之所至，还给台下的客人们撒了一把糖，惹得气氛热闹无比。伴奏的乐队哥几个也玩得高兴，跟他跳起舞来。过了一会儿，贝斯手趁着喝水的间隙悄悄给他说道：“你看八号桌的客人。”
　　陈山早就注意到了八号桌的大姐。他现在俨然已经是舞台上控场的王者，台下的一丝一毫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那位大姐今天明显是第一次来，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黑色五五分的长发，舒适的白色运动鞋，桌上放着一只通勤的皮包。但尽管如此，她身上仍然散发着一股隐隐的肃杀之气，跟周边池座里取乐的客人们全然不同。除此之外，陈山还注意到了她放在桌子上的墨镜，以及三个不同款型的手机。
　　她从进来酒吧就是独自一人，坐下后就不停的在几个手机之间来回摆弄收发消息，似乎仍然忙于公务。但当陈山唱歌表演的时候，她便会停下手上的工作，静静的欣赏起来。眼神交汇之处，她冲陈山露出一个肯定的微笑，陈山便也回敬一个点头挥手。
　　等到夜深，客人们逐渐散去。她也不时看着手机，仿佛在焦急等待着时间。终于，最后一支歌唱毕，陈山鞠躬告别，下得台来，果然见大姐向服务生招手。一分钟后，服务生过来告诉收拾吉他的陈山：“八号桌客人请你过去，想跟你聊一聊。”
　　陈山端了一杯凉啤，一边润着嗓子一边在八号桌旁边坐下。
　　不失礼貌的笑着：“你好！”
　　对方点点头，露出优雅而满意的微笑：“你好，陈山，我是萤火娱乐艺人事务部的经理，我叫梅锦溪，你可以叫我梅姐。孟凛然是我的朋友，是她给我推荐了你的视频。”
　　“啊……是孟姐啊……”
　　“嗯，你的视频我都看了。很不错。所以今天我特地过来现场再看看……”
　　“等等……”陈山突然这才反应过来萤火娱乐是什么来头，“我去……你们，你们就是那个、那个有好多艺人的萤火娱乐，就是那个、那个花姐、还有张昆仑……”
　　梅锦溪点点头：“嗯，就是我们公司。”
　　陈山的嘴都惊成了一个O字型。他愣了好半天才忍住没让自己的笑容炸开来。萤火娱乐是一家全面型的娱乐经纪公司，不仅有当红一线的专业歌手演员，最近几年也开始培养有舞台表现力的唱跳偶像，在整个娱乐圈里音乐影视时尚资源渠道都相当丰富，最适合全面型的艺人。
　　“梅姐，你好你好。”伸手，热情的握手，然后开始不害臊的诚恳推荐自己，“你觉得我还不错吧？能不能签我啊？我会唱歌，还会一点跳舞，对了我还会演戏，我刚主演了一个电影！虽然我还是新人，但是我能吃苦，什么不会的我都可以学！”
　　梅锦溪被他这个一连串的出击惊得晕头转向，震惊的望着他，忍住大人看小朋友的笑容：“你是这么多年来第一个主动问我要不要签约的小孩。”
　　梅姐的眼角都已经开始有藏不住的皱纹了，但整个人精神利落，眼神有光，笑态可掬，就像个年轻女孩一样——这让陈山更大胆了。
　　“我的理想就是当一个最优秀的艺人，当然要拼命抓住机会嘛。”
　　梅锦溪噗嗤一笑，摇头：“最优秀？现在的小孩都这么牛气冲天。”她又接着问，“那你当了一个最优秀的艺人，可以干嘛呢？”
　　陈山反而惊讶的盯着她，好像她在问一个废话：“发光发热，照亮全世界啊！”
　　梅锦溪被他的大言不惭震撼到了，先前的笑容反而没有了，逐渐转换成一种担忧，然后才是带着担忧的赞赏点点头。
　　“每一个小孩都跟我说他们的梦想是要这要那，要舞台啊，要当歌手啊，要当演员啊，要鲜花啊，要掌声啊，要数不清的粉丝和粉丝的爱啊。每个人都只想要获得什么，却很少想要为别人付出什么……”她沉吟一番，“你很难得。那我就不拐弯抹角了，在我这就要你了。明天就让我手下联系你，跟你谈合同。你觉得怎么样？”
　　陈山梦游般的点点头，看着梅锦溪轻盈远去。

　　回到那个地下室的小区，陈山还在梦游，整整一路他都在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恨不得抽两个耳光让自己清醒。想来想去，事件尚未定论之前，无人可以述说，只好自己一个人忍受着脑子里剧烈的狂热交替，在小区长椅上看着星空发呆。
　　他突然想到，要是可以跟吴沧海聊一聊就好了。虽然他知道关于“签约”这件事是吴沧海一道不能揭的疤，可他也不知怎的，就满心里笃定，吴沧海一定会替他高兴的，一定会笑着嘲讽自己：“傻崽儿。”
　　第二天一早，陈山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还是想着签约的事，手机上却叮叮收到两条消息。
　　一条是梅锦溪的推送，她的助手发过来了合约的条文。陈山一阵狂喜。
　　另一条是吴沧海的。陈山一阵忐忑，小心翼翼的点开了消息。
　　“我要回老家了，最近一直在忙这个事，去话剧团。你今晚有空没，一起吃个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