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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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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杜说不候人,便不候人。
他被二狗子从水里拽住后,按着一个商贾的肩膀借力上了岸,大骂周围的人,根本没有想起刚刚有一个少年被他拽下了水。
二狗子急得又跳下了下去,在河里连着下浮了多下,都没有能找到他刚认的好兄弟。待他上了岸,想找老杜救人时,老杜却早已被一堆人围着,簇拥着往聚福楼里赶。
县太爷一个头两个大,伏考县里最有钱的高员外家里出了十来条命案,宫里来采买内侍的宫爷又在风鸢节上被人挤下了水,哪个都不好得罪,哪个都不好安抚,直急得他嘴角当日便起了个火泡。
聚福楼里,换好衣服的老杜脸色不豫,但却奇怪地没有对前来道歉的县太爷大发雷霆,只沉着个脸吩咐李多喜和王七路当天下午上路,对县太爷的一再赔罪视而不见。
出发前,二狗子大着胆子求老杜找一下夏流年。
老杜双手袖在貂皮手套里,只瞥了一眼二狗子,就吓得二狗子将话吞进了肚子,只能在心里暗自伤心。
若不是他一直拉着小兄弟往河边爬,也许小兄弟就不会掉下水吧。
他连小兄弟叫什么名字都没来得及问。
夏流年觉得自己的头发被人揪住,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疼时得疼的要死,痒时的也痒|的要死。
他“咳”一下从昏迷中呛醒过来,连连咳了几下,昏头昏脑地看见一群小鸟从自己的脑后飞散开来。
发生什么事了?
他在心里问自己,一边揉着脑袋,一边试图爬起来。
浑身都在叫着疼。
手上大概是被河水里的石子给擦破了,火辣辣地向主人展示着它曾经承受的苦。
夏流年揉着脑袋的手放下后,带下来一条长长的东西。
他伸手一拽,绿汪汪的一条带子出现在眼前,是绑在自己头上的青带。
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但还在头发上牢牢地绑着。
三月末的天气虽然暖和了些,但夏流年刚从河中醒过来,风一吹,他忍不住狠狠发抖。
这是哪里?
自己被冲到什么地方了?
夏流年挣扎着从河边爬起来,踉踉跄跄地朝岸上走去。
芦苇荡摇着它们白|晃晃的的须子,在风中簌簌低语。远处有人吆喝着耕牛回家,村庄里炊烟袅袅升起,却不是夏流年曾经见过的任何一个模样。
他被冲到了一个自己从来没有到过的地方。
夏流年停住脚步,茫然地了望四周,一屁股坐了下去。
包裹拉在了聚福楼里,他现在身无分文。
飞走的鸟儿又飞了回来,停在傻呆了的人面前,见那人不动,便大着胆子上去啄捉自己看上的筑巢材料。
夏流年被脑袋上一扯一扯的痛感揪回神思,他转头,便看见那条绿汪汪的青带垂在自己肩头,长长地掉下来。
青带系在头上,有着李多喜独特的手法。
一般人人解不开。
夏流年却是会的。
在跟随着主子漫长的岁月里,他被动、或主动地学会不少东西。
夏流年盯着青带看了好一会,又回头看了看河水,混沌的神思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他伸出手,颤抖着开始解起青带来。
越解越快。
青带终于软软地全部掉下来,发髻也要散不散。
夏流年喘着气,看了看四周。
天地很安静,只有风偶尔温柔地拂过芦苇,它们齐刷刷地一个劲点头。
夏流年走到河边,伸出手,风把青带吹到了河里。
河水打了个旋,青带在河里转了几下,便被水流带着向飘远。
夏流年目送着青带。
很快,青带消失不见了。
夏流年内心似乎有什么禁锢着的东西也不见了。他整了整自己身上的衣物,将发髻大概收拾了一下后,对着河面照了照,脚步轻快地朝着有人烟的地方走去。
太阳慢慢往西边的山坡掉下去,饭菜的香味在空中飘荡着。夏流年深一脚浅一脚地踏上田埂,觉得眼前的房子晃得不停。
树枝扎成的篱笆墙后,一条大黄狗“汪汪”地叫着,惊得啄虫的鸡慌乱逃窜,房子的主人从门后探出头来,
“谁呀?”
夏流年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唉呀,这谁家的小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在安静的村庄响了起来。
“噼哩叭啦”的声音偶尔响起,窸窸窣窣,让人觉得异常安宁。
夏流年模糊地叫了一声,“阿爹”后,惊醒过来。
昏黄的火光舔着屋里的木梁,曾像他多少的夜里梦回老家一样安详。
“哥哥醒了。”
一个欢快的童声突然响起。
“爹——,娘——,那个哥哥醒了。”
夏流年转过头,一个中年庄稼汉急匆匆进来,后面跟着个妇人。
“孩子,你醒了?”中年庄稼汉高兴地问着,后面的妇人将小孩从地上抱了起来,朝着夏流年探过头来。
火光映着他们爬满皱纹与沧桑的脸,打满补丁的衣服熟悉地让夏流年鼻子一酸,下一刻,他的眼泪扑天盖地而来。
“啊…孩子你,你这是怎么了?”
“遇到什么事了啊?”
“别哭了,别哭了,你这烧还没有退下去呢。”
在一阵憨厚的而笨拙的安慰声里,夏流年哭得泣不成声。
混着野菜的面粥温暖着胃,让夏流年脸上带起浅浅的笑来。
“啊呀,这娃娃长得可真俊,就像是县里的小公子一样,就是太瘦了,再吃点!“中年庄稼汉的大蒲掌一掌扑在夏流年肩上,推得夏流年端碗的手颤了一下。
“不了,我吃饱了。”夏流年笑了一下,放下了手中的碗。
他这会有点不好意思,毕竟做为一个成年人,在别人面前哭泣显得有点软弱。而且,他活着的年岁加起来,恐怕要比这中年庄稼汉还要大上一些。
“这点哪里够,再来点,吃的饱,好的快。我给你说,姑娘们喜欢俊俏的脸不错,可嫁人那都嫁的是…呐像我这样的汉子!”
说完便要再给夏流年添上一碗。
夏流年连忙摇头,“不不不,我真的饱了,谢谢……谢谢大叔。”
他瞥了一眼桌边妇人碗里稀少的菜粥,这庄稼人家里怕是也苦,把自己的份例给他分了出来。他这两日发烧,幸得这户人家照看,再不能占人家太多便宜。
“诶,瞧这说话文绉绉的样子,”庄稼汉收回自己的蒲掌,咂摸了一下嘴巴,“你真的不是县里哪家官爷的小公子?在路上遭了事?”
“不是。”夏流年笑着摇摇头,转而问起自己最挂心的事来,“……大叔,请问您知道营民镇怎么走吗?”
“营民镇,你要去那?”庄稼汉像是极为惊讶他提出的问题,边上喂着小孩的妇人也抬起头来看向他。
“嗯。”夏流年点头,想了想又说道,“不瞒大叔和大娘,我就住在营民镇。”
庄稼汉和妇人面面相觑了一会,两人面上不知为何都显出了些不忍的模样,庄稼汉叹了一口气,“营民镇我倒是听说过,具体怎么走我却是不清楚的。不过我们庄里有个族叔年轻时却是走南闯北的,明日我陪你去问问他吧。”
夜里夏流年躺下,想着摆脱了上世那踏入皇城的日子,心里很是快活,高兴地在被窝里偷偷笑了半天。
老百姓的房子,素来隔音一般,加上这家庄户人家地方不是很大,只有两间房,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夏流年刚有了些睡意,便听隔壁传了一声叹息,“那小孩也真是可怜,长得那么俊白俊白的,怎么生在了营民镇那种地方?”
“是啊,营民镇那地方……住不下人啊。”
夏流年听得糊里糊涂的,只觉得庄稼汉夫妇俩话里的意思,营民镇似乎不是什么好地方。待伸长耳朵再去细听时,那两人翻了翻身,像是睡过去了。
夏流年少年时便早早离了家,对家的印象便只剩下了个“营民镇”三个字。他模糊的童年回忆里,只记得自己跟着爹娘一路不停地走,像蝴蝶儿一样不肯安歇,直到了营民镇,因着小弟弟快出生的缘故,娘亲实在是危险,一家人才算是安定了下来。
他生命里有限的几年快乐,也便与营民镇深深地挂上钩。
第二天一早,庄稼汉便带着夏流年去见昨晚提到的族叔。
族叔的年龄实在是大,头发雪白,身形佝偻,眼睛都塌成了一条缝。
庄稼汉提起营民镇时,老人慢吞吞地抬起眼皮,在夏流年身上逡巡了一番,一双经历沧桑的眼睛里似是含着千言万语,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
老人吸了一口旱烟,听完庄稼汉说着夏流年的来历,脸上并无什么表情,他对夏流年温和地说,“营民镇离这里得半个多月的脚程,孩子,你一个人上路吗?”
夏流年点头。
“这样啊,”老人吐出一口旱烟,朝着村口一指,“出了村庄,一直往西走,到了尤家坑,再往北走,走到黑龙潭,你会看见一座山,当地人管它叫‘馒头坡’”,说到这,老人的气管好像突然呛了风,一时缓不过来,庄稼汉连忙上去抚老人的胸背,待抚顺了,老人才咳嗽了声,继续说道,“山下是一片赤红色的荒原,穿过荒原,营民镇就到了。”
老人苍凉的声音让夏流年精神振奋,他拜谢了老人,谢绝了庄稼汉夫妇的极力挽留,当天就上了路。
临走前,庄稼汉硬是塞给夏流年一个包裹,里面装了几个杂面饼饼干粮。
夏流年十分感动,他对着庄稼汉长揖到地,“大恩不言稿,待小子发达之日,必将厚金以谢恩人。”
庄稼汉摆摆手,表示并不在意这些。
夏流年走后,庄稼汉才叹了口气,想起离开族叔家时,老人偷偷塞给他一把铜板。
“七叔,你这是?”
“营民镇的人,苦啊——“老族叔叹着,”你将这钱悄悄塞到那孩子的包裹里。他这一走,也不知性命是否能保全。营民镇的百姓,能帮的时候尽量帮着吧。”
有了回家的盼头,夏流年日夜兼程。
待晚间歇脚,发现包裹里装着的十几个铜板时,夏流年一时怔愣,他站起身朝着离开的方向遥遥一拜,心中发誓当有一日,来回报庄稼汉夫妇的恩情。
少年的身体恢复力惊人,赶一晚的路,第二天起来继续精神抖擞。
不过七天的时间,夏流年就过了尤家庄,赶到了黑龙潭。
黑龙潭后,盘着一堆堆的山。
夏流年在心里想,怪道当地人会叫它“馒头坡”,这山看起来并不高,山头个个圆鼓鼓,又带着点儿尖,可不正像是家中晒硬了的馒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