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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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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地理风俗的原因,伏考县的风鸢节历来比周边邻县热闹些。
一大早,油炸甜面果的味道便从窗缝里飘了进来,勾|得睡|在大通铺上的少年纷纷皱起鼻子。
夏流年也闻到了油香味,不过他懒得动弹。
一夜思绪繁乱,天将亮的时候他才闭了下眼,这会脑袋昏沉沉地抗议着要休息。
“喂,要不要出去逛逛啊?”
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夏流年睁眼一看,是昨天跪在地上求饶的二狗子,顶着一个黄不拉叽的头髻,扒拉着窗户边沿,正鼓恿着身边的乡伴。
乡伴有点犹豫,“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二狗子翻着白眼,“不就是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二狗子你是忘了昨天那怂样?”有少年嘲笑起二狗子来,“还想把脑袋放地砖上磕磕?”
“我怂样?”二狗子斜着眼睛朝那少年望去,“有本事,你今天去站在宫爷面前喊上一嗓子?”
那少年顿时蔫了声。
二狗子和那少年呛话的功夫,外面开始嘈杂起来。
聚福楼地处伏考县最繁华的街段,十里八乡的摊贩都往街面里挤,嘹亮的叫卖声很快飘过了墙头,逗引着窗户沿上的少年们。
“豆腐脑,又嫩又滑的豆腐脑呐——”
“刚出炉的热包子,这位客官你瞧一瞧,豆沙馅的,倍儿甜!”
“来喽——,糖浆米糕,不甜不要钱!”
“爆米花咯!爆米花咯!”
二狗子馋得直掉口水,见房间里的其他少年只是眼巴巴望着,却没什么动作,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句:“怂货!”
哼完便从通铺沿子往下一跳,趿拉着布鞋就往出冲。
“唉——”夏流年刚张开嘴,起了个音。
二狗子就”咚“地一声撞在了一个人身上。
来人长着一张算得上是俊俏的脸,眼睛却又细又长,微微眯起时,一道冷光从眼睛缝里漫出来,不小心瞧见了总会上人心里抖上一抖。
二狗子捂着脑袋“唉哟”叫唤了一声,他气呼呼地抬头正准备开骂,眼前却出现了一片灰青色布料。
二狗子脸色一变,这正是明天那三位宫爷布料的颜色。
“唉哟,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二狗子呼天喊地地叫着,双膝一弯就要朝地下跪去,其他少年也俱收了声息,鹌鹑似地个个缩起脖子。
夏流年却困困地没起身,他知道来人的性子,大抵还是存着些良善的。
果然,王七步手一抬,便将正往下跪的二狗子提了起来。他那双细长眼往屋里一扫,轻声道,“都起来了?下楼吧。”
说完,便双手一袖,站在屋门外。
少年们面面相觑,一阵静默后,各自快速穿好衣服,拿起包裹自动排成了两排,跟在李多喜身后。
王七步默默地看着,并没有多言,待少年全部站好后,便抬脚走在了前方。
聚福楼的大堂里,老杜惬意地喝下一口羊肉面片汤。
县太爷带着谄笑的声音在大堂里回荡,“宫爷,下官已差人在岸上围了最好的位置,能看到春|水渐起,层波叠浪,还请宫爷务必赏光观潮。”
老杜笑着回了句,“那这不是扰民嘛?不妥不妥。”
县太爷心里骂着老阉货来得哪门子扰民,嘴上却忙道,“哪有什么不妥,百姓们还盼着能跟宫爷沾点龙气呢。”
两人对上眼,老杜看了县太眼一会,嘿然一笑,“那公公我,就不客气啦。来,喝汤。”
“喝汤喝汤。”县太爷口里应着,眼睛却悄悄地朝后堂的位置瞧,这一瞧正好碰上王七步带着一群少年走了过来。
十来个小子跑了大半夜的茅房,肚子里的东西早见了底。这会儿闻到大堂里飘出来的肉|香味,都不禁咽了咽口水。
二狗子的眼睛更是咕噜噜地朝那堂中客人的饭碗里瞧。不过,他再不敢像昨日那样乱动了,只是跟着同伴,乖乖地站成两排。
少年们的肚子响破了天,老杜却还在慢条斯理地喝羊肉面片汤。
县太爷忙着擦脸上的汗,心里腹诽这老吝啬鬼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在漫长的腹鸣后,老杜终于开了口,他微笑着看向站在堂中的少年们,一一端详着他们脸上的表情,看着那些饥肠辘辘的少年们希冀的眼光,不禁笑得更加慈祥。
“公公我教会你们的第一条,就是主子吃饭,再饿也得忍着。”
“多喜,给他们系上。”
站在老杜身后的李多喜立刻踏步上前,手中攥着一把颜色嫩绿的布条,在少年们的头上摆弄起来。
夏流年看着那条青带,神情有些恍惚。
系上这条带子,那便代表他们是皇家的选的人,不过……也只代表半只脚踏进去了而已,至于后面那一关熬不熬得过的,皇家可并不关心。
那青带绿得鲜嫩异常,下面那截儿却带着点黄,看起来像是某种鸟的羽毛,远远望去,异常炸眼。
寻常人家是染不出这样古怪且鲜亮的颜色来的。
老杜缓缓从凳子上起了身,朝天揖了一揖,“这条青带,是先皇对百姓的垂怜。系上它,也算是半只脚踏入天家的门了。”
“不过,”老杜话头一转,在少年们身边慢慢踱起步来,“系上了青带,那便是代表至死都要服侍皇上。要是有那心思浮动,半路里反悔的,可别怪公公我手狠。”
他那最后一句,又高又尖,虽然脸上还挂着满满的笑,却吓得所有人都是一个抖嗦。
话说完,老杜的眼神扫过少年们的脸,在夏流年面前顿了顿,整张胖脸像是得了什么喜信一样舒展开来,“吃过午饭公公我便要起程。今日伏考县恰逢纸鸢节,你们这些小子也去转转,记得午时回来,晚了吗……”
大堂里的众人立刻竖起耳朵。
“公公我不会候着你。”
待老杜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聚福楼门外,二狗子轻轻地在自己胸口上拍了一巴掌,叫了出来,“唉哟我的亲娘,你们看见那位大人最后那一下子笑了吗?比山头神庙里掉了漆的弥勒佛还吓人,我的腿都有点软唉。”
说完,便笑嘻嘻地伸出手,朝着站在他身边的夏流年伸出手,去拽那发髻上系着的青带,“这条布带子绿油油的真好看,唉,小兄弟,你系着这带子……”
他愣了一下,又伸手大力一拽,夏流年趔趄了一下,吃痛地皱了皱眉。
二狗子收回手,伸手去够自己头上的青带,“唉哟”一声惨叫出来,“我的亲娘啊,这怎么系的这么紧?”
说完便手忙脚乱地试图去解那条青带。
夏流年揉着自己的头皮站直,看二狗子将自己的发髻叉得越来越乱,一头黄毛炸得像百兽园里的狮子。
“你别弄了,”夏流年一开口,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虽然还带着些嘶哑,但明显是少年清亮的音色。
他顿了顿,“解不开的。”
这是李多喜的独门技法。
很受宫里某些贵人和腌臢们的欢迎。
夏流年垂下眼皮,长而直的睫毛盖在他的下眼睑上,形成一道阴郁的暗影。
二狗子这个时候却凑上来,“唉呀,小兄弟,我都没发现你这么看,就跟就跟,”他挠了挠头,“就跟观音菩萨身边那玉童似的。”
夏流年看到凑到自己面前那张脸,单眼皮三白眼,黄不拉叽的头发,笑起来还带着一股不怀好意的神情,但……这个人,却是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没有被那片宫殿吞噬的人。
想到这里,夏流年抛去自己心里的阴郁,朝着二狗子一笑。
二狗子当即觉得天色一亮,自己被晃得眼花,呲着牙跳起来,“我的亲娘哟,你别笑了,别笑了,我觉得我眼睛都花了。”
说完,就往地上一倒。
夏流年吓了一跳,连忙去扶他。
边上的少年呼啦啦围过来。
“你怎么了?”
“我眼花。”二狗子有气无力地嚷道,“还晕——”
“这是饿着了吧。”一个声音突然插|了|进|来,众人回头一看,店里一个伙计正笑嘻嘻地端着一大盆蒸好的杂面馒头从后堂走进来,白菜帮子、萝卜块混着肉渣子顿时让每一个少年都精神抖擞了起来。
二狗子从地上一翻身,大喊一声,“我要!”
人又倒了下去。
他可怜兮兮地朝夏流年求救,“好兄弟,快扶起哥哥,哥哥这会饿惨了,起不来了。唉呀,你们这群饿鬼,给我留点。快,快扶我过去,要不然呆会菜汤都没了!”
夏流年被他逗得一乐,伸出手去扶他。
二狗子“唔”地呲牙,伸手捂住自己的眼睛。
“怎么了?”夏流年奇怪地问道。
二狗子拔浪鼓地摇头,嘴里还嘟囔着,“我的亲娘呀。”
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不对。
夏流年扶着神经兮兮的二狗子往饭桌边上走。
他觉得很神奇。
上一世的时候,他跟二狗子并没有说过话,彼此的他正为离开爹娘暗自伤心,特别看不惯二狗子这种把自己|卖了|还没心没肺笑得出来的人,自然是躲得远远的。
直到后来进了宫,才有了点子薄面的交情。
这一世……
夏流年看着的挣开自己双手,嚷着扎着少年堆里抢饭吃的黄毛少年。
希望他,能得善终。
“快来唔,小兄弟,”二狗子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挥舞着杂面馒头,“站着干吗?饿傻了?”
他挤在少年堆里,朝着夏流年叫嚷着,“怎么每次看到你都跟没睡醒似的,快来快来!”
说着便从人堆里挤出出来,拉着夏流年往回挤,“喂,那馒头,给我这小兄弟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