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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人死如灯灭。
      夏流年在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耳边仿佛还能听到他家主子声嘶力竭的喊声,“阿年——阿年——”

      主子……

      夏流年的眼角沁出了一滴眼泪,他仿佛看见了他家主子一个人孤独地坐在皇位上的身影。那个他跟了很多年的少年,终于无可避免地成为孤家寡人。
      他不能再帮助主子什么了,但……也够了。
      他这一生,对得起他的主子啦。

      “阿年——”
      一个粗嘎难听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紧接着,肩膀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快起来,赶路了!”

      好痛!
      夏流年猛地睁开眼睛,一张慈眉善目的弥勒佛像出现在他的头顶上。

      这里是?

      “发什么呆,快起来!”刚刚踢了他一下的人很不耐烦地啐了一口,“去晚了就赶不上宫爷的趟了!”

      夏流年有点蒙,他晕乎乎地爬起来,开始打量起周边的环境。

      这看起来是个庙,而且废弃已久,地上胡乱堆着些草堆,弥勒佛脚下的供桌上,放着一个灰扑扑的馒头。

      馒头大概是放了良久,皮顶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粗糙的内里来。

      看到馒头的那刻,夏流年的肚子发出“咕咕”的叫声。

      这叫声让夏流年感觉到惊奇。
      他已经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声音了。
      夏流年视线朝下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这一低头便看到了自己的脚,穿着一双用干草编起来的草鞋,几个脚指头愣头愣脑地戳在外面,沾着不少泥土。

      夏流年有点怔愣。
      他已经有几年时间没有再穿过这种鞋子了。

      正在夏流年盯着草鞋和自己的脚趾头发呆时,一个人从他身边经过,笑着弹了一下他的下|处,“舍不得?趁着这会再端详一下?”
      夏流年被弹得生疼,却一时没反应过来,只知傻愣愣地看向弹他那人。

      那人个子长得不高,黑瘦黑瘦,脸上却爬满了笑,嘴一咧,就露出一口尖尖的黄牙来。
      “黄牙杜!”夏流年低喃了一声,犹若在梦中。

      黄牙杜“嘿嘿”笑了下,突地掉下脸,“醒来就赶紧赶路,去晚了老子可不负责带你们回来。”

      听了这话,夏流年从晕乎乎的脑袋里拉出来了几个片断:破庙、少年、爹娘塞过来的几个馒头,还有……随之而来的剧痛。

      夏流年下意识地夹|了下|腿,尽管在往后的岁月里,他曾经遭受过比宫刑更难忍、更痛苦千倍的刑罚,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失去那处重要之处,总会在心上留下瘢痕,年月长久地隐痛着。

      黄牙杜看见夏流年的动作,嘿笑了一下,得意洋洋地挺了下|胯,背着个手走出去了。
      夏流年木愣愣地跟在他的身后,跨出了庙门。

      庙门外,是尘土飞扬的土地,三月的柳枝抽着条,在晨曦中轻轻飞舞。十几个半大小子稀稀拉拉地站着,身上穿着灰扑扑的粗麻衣,困倦地打着哈欠。

      狗子、傻大个、吃不饱、豆豆……

      夏流年站在三月的春日里,看着几个曾经熟悉的少年面孔隔着岁月向他望来。那一瞬间,过往发生的事情如流水一样向他扑面而来。

      这些少年面孔里,有的是夏流年的同乡,有的是他的隔邻,有的只跟他认识了两三天,只是结伴走了去伏考县那一段路而已。

      他们中有人同他一样,熬过了那对男人来说惨烈的时刻,把自己变成一个一生都残缺的奴从,埋进了深深的宫墙里,或早早死去,或面目全非。
      而不幸的都没能度过那即将到来的半个月,这些人面容尚且稚嫩,眼神还藏着青涩,却永远地停止了呼吸,被草席一卷,扔在了他乡的乱葬冈。

      看着他们,夏流年的眼眶有点酸。

      曾经孤独的夜里,他也想过当初为何会将自己卖予皇家,所得钱帛仅一两白银半斤猪肉,连上京富户仆从一顿的饭钱都不如,可是想想家中的爹娘弟弟能吃上一年到头也盼不上的白面馒头,夏流年心中的不平都会消逝,他本是家中的老三,生的似娘亲般瘦弱,地里的农活他拿不起来,十一岁最能吃的年龄却偏偏赶上几年荒饥,每天都绿着眼睛找吃食。
      家里,实在是养不起了。

      “拿了老子的钱,就给老子乖乖的。要不然就找到你家里去,迫你爹娘还了肉与银钱。”黄牙杜随手扯了根路边的野草嚼在嘴里,骂骂咧咧地警告着。

      少年们的身量尚未完全张开,肩膀看起来还是孩子般的模样,可他们脸上却都带着股麻木与认命,背起自己不多的行囊,跟在黄牙杜后面向着伏考县走去。

      夏流年站在原地,朝着北边一条小路望去。

      他知道,这一走,他再也没有家了,余生也不会见到他的爹娘和弟弟。
      多少年来积压在心底的惆怅与悲哀开始翻腾。

      “叭——”一声鞭声突地响起,急促的马蹄声转了个弯,就朝着夏流年站着的方向奔来。
      “让开!前面那小子快让开!”

      夏流年转头一看,赶车的车夫似乎有点眼熟,他疑惑着正待仔细打量,一道鞭子迎头甩了过来,“叭”的一下将他抽倒在地上。

      这一抽,力道十足,加上鞭子大概是特制的,竟将夏流年的衣袖给抽散开来,血顿时从他的胳膊上流了下来。

      黄牙杜赶紧跑过来查看情况,见夏流年躺|在地上,人没事只是胳膊出了点血,他恨恨地啐了一声,“晦气!这破了相宫爷选不上,你就等着做矿里的苦力吧。”
      夏流年没有出声,看了他一眼,默默地爬了起来。

      那一眼不像个孩子的眼睛,倒像是经历过世事后淡漠无比的老人。

      黄牙杜被看得一愣,竟然有点害怕,他嗫嗫了几下,冲着夏流年喊,“爬起来了就快跟上,别浪费爷的时间。”
      喊完,便麻溜儿地跑到前面去,对着那群少年大声嚷嚷,“快走快走,去晚了可赶不上趟。”

      伏考县离破庙有一天的脚程,到了下午太阳要落了山的时候,黄牙杜一行才入了县城。

      夏流年一路想了良久,将自己大腿掐了又掐,还趁着休息的功夫拿脑袋咣咣地撞了几下大树,撞得他脑袋起了个大包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怕是被阎王开了恩,要重在这人间走一回了。

      一时之间,夏流年竟然有些迷茫。
      他是定然不想去走上一世的老路的。

      自古以来做宫中内侍的,都有那去了孽|根的规矩。
      这规矩说不上是好是坏,吃天家的饭,就得按着天家的意思来。但毕竟是老天爷赐的躯壳,短了这处缺了那处的,总有些不便,年久已愈的伤口总会在阴雨天折磨着夏流年。更何况……

      想起那些年在宫中的日子,夏流年的眼里便明明暗暗,晦涩不清。
      老天让他重走这一遭,难道是嫌他一生受的苦还不够多吗?

      黄牙杜是他们那十里八乡出了名的人|伢|子,人有些本事,手上沾了点人命,却仍旧混得风声水起,人人都说黄牙杜既有官的道也有匪的道,平头百姓得罪不得。
      若他此时就从黄牙杜手下逃脱,家里的爹娘、哥哥和弟弟恐怕逃不过黄牙杜的报复。
      可若要他再挨上一刀……

      伏考县,聚福楼里。
      十几个少年排成一行,被抹干净了脸,战战兢兢地低着头,等着楼上的两位宫爷挑拣。

      夏流年也站在其中,手臂上碎开的那件衣服被黄牙杜骂骂咧咧地换掉了,直嘟囔花掉了他一个铜子,但夏流年长得在一众少年里十分出挑,虽然个头小,但眉目分明,眼睛大得像贵人手里常盘的一对黑玛瑙珠子,菱角嘴微微朝两边翘起,打眼一看,整个人讨喜得不行。

      上面特意叫黄牙杜要挑面相好看的,被宫爷挑上的越多,赏银便也多。为着那些赏银,黄牙杜忍下了心中对夏流年的不满,和舍出一个铜子的心疼,只是嘴上不免骂骂咧咧。

      聚福楼里正值晚饭时刻,后厨开了火,各种饭菜香味一股脑儿地飘过来,引得站在楼里的少年们肚子咕咕叫,有些个少年伸长了脖子,探头探脑地朝着发出香味的地方看去,像是这样就能填饱肚子似的。

      夏流年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从晨起到现在连着赶路,跟其他少年一样,也只拿了两个窝头垫肚,这会子五脏六腑已经唱起了空城计,喧闹得不行。

      有个少年实在是忍不住这勾|人的饭菜香味,便抓耳挠腮了一会,计上心头,转头对黄牙杜笑嘻嘻的说,“杜伯伯,我要撒泡尿。”说着,便解起自己的裤带来。

      黄牙杜连忙喝住,“干什么?不长眼呀,这是哪里,滚外边儿去。”
      那少年一听,心花怒放,便要奔到后厨,想着凭自己机灵的劲,还不得讨个白面馒头来填肚子。

      “慢——”一声细长的声音在楼梯上响起,落在安静的大堂里,定住了那少年的身形。

      夏流年心想来了,他抬起头,看向聚福楼的二楼。

      “去干嘛呀?”

      一个白面无须、着了一身灰青色长袍的中年男人站在二楼楼边杆后,朝大堂看下来,他身后站了两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男人,同样穿着灰青色长袍。三人腰间都坠着一个黄澄澄的荷包,上面绣着个发青的黑字:御。

      一脸谄媚的县太爷带着自己的手下,在他俩身边围成一团,众星拱月地捧着他们。

      是老杜……和王七步、李多喜。

      夏流年当年虽是自愿卖了|自己,但心中多少有些伤心。
      少年夏流年曾被年长的哥哥耻笑毛没长齐。他追问哥哥毛没长齐啥意思,哥哥神秘的指了指他的脐|下|三寸,说待这里变黑才能成为大人,耕地下种,力扛三袋米,养活一家人。夏流年于是很期盼着自己长大,能为爹娘减点负担。
      但那一刀,将他长大的希望腌灭。

      而且很痛。
      痛得他想骂人,可是向谁发泄怒火呢。
      是他自愿的啊。虽然不如哥哥那样能拿着力气换成铜板,变成粮食,可他也给家里赚了一两银子半斤肉不是,够他们一家一个小半年的吃嚼了呢。
      所以他只能怨那给了他一刀的人,并着吩咐下刀的人。

      老杜、李多喜……
      这些曾被他在嘴里日夜咒死过的名字。
      又以鲜活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

      老杜带着割完一刀的少年们回到宫城后,没多久便死了。死|状|凄惨,被人剜了双目,剪断舌头,内侍少监说了一句死的晦气,便急得带着手下去找二殿下丢的京八犬,老杜被一卷草席胡乱裹了,扔在了不知名的地方。
      这个曾主宰了他们十几个孩子命运的人,在宫城里连一条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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