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听朕的话》酒爷

1、第 1 章

　　大信隆兴三十年，冬至，落雪。
　　皇宫长生殿内，地龙烧得火热，可殿里面站着的每一个人，心头都冷得发抖。

　　“咳咳，咳！”
　　夏流年蜷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咳嗽着，血像不要命了一样从他口里往出洒。
　　他的手脚被七八个侍卫死死按在|床|上。
　　“快，拿熬好的古参汤来！”头发花白的苏太医颤着声，将同僚手中递过来的参汤强压着灌进夏流年的喉咙里，还没等众人为灌进一口参汤而高兴时，那口汤就混着黑色的血喷了出来，溅了苏太医一脸。

　　苏太医一颤。
　　完了。他心中念了一句。
　　只握今日他和太医署的同僚们，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

　　皇上要夏大人活着，可是他们……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朕问你他怎么样了？”
　　苏太医的耳边有人在咆哮。

　　“朕问你他怎么样了！”
　　苏太医恍惚着回过神来，平日里素来寡言的皇上正揪着同僚张太医的衣领子发怒。

　　可怜张太医已年过花甲，被皇上生生揪得脚离地了半寸。此刻正双眼翻白，眼看就要背过气去。

　　“皇上，皇上！”苏太医连忙开口抢救张太医的性命，“请皇上冷静点，夏大人……夏大人他……”

　　“阿年他怎么样了？”
　　皇上放下了揪着张太医衣领的手，一双泛着血丝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苏太医，藏着些小心翼翼的可怜和绝望。

　　苏太医看着皇上的那双痛苦的眼睛，心里想的，却是早知如今，何必当初。

　　当初……

　　当初不提也罢。

　　一股子疲惫从苏太医心底涌起，压得他慢慢地折下腰去，跪倒在菱花金砖上，将可能掉脑袋的话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是臣无能，无法救治夏大人，请皇上责罚。”

　　站着的太医们也都惶惶不安地跪了下去，异口同声地请罪，“是臣等无能，请皇上责罚。”

　　皇上踉跄着退了一步，盯着苏太医的头顶，声音悲怆，“苏爱卿，你方才说什么？”

　　苏太医是谁？师从药王孙道子，天下出了名的杏林高手。一旦苏太医说出夏流年没有救的话，只怕举天下之力，都不可能会找到能救夏流年的人了。

　　“皇上，是臣等无能，回天乏术，夏大人他即将驾鹤……”
　　“你闭嘴！”皇上怒喝一声，上前一脚踹向苏太医胸口，直将老人踢得倒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长生殿里，众臣噤声。

　　苏太医伏在地上缓了会，忍着胸|腔泛起的痛，爬起来在地上跪好，他看着怒急交加的皇上，闭了下眼，在心中长长地叹一口气，将额头重重磕在菱花金砖上，“请皇上责罚。”

　　“苏爱卿，你……你……”皇上的嘴皮子抖得不成样子，手也有点颤。他在原地转了两下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他想要发火，却又被心中浓厚的悲哀挡住，只觉胸中怆然堵塞，只恨不得对着|床|上那个满脸苍白的人大喊，“给我起来！”

　　给我起来，站在我身后，陪我一起面对朝堂上那些魑魅魍魉。
　　给我起来，站在我身边，对我说“主子，你会成为天下最圣明的君主。”
　　给我起来，为我披一件衣，盛一碗粥，抱|我……一下。

　　寂静的长生殿里，传出几声低不可闻的哽咽声。
　　跪在地上的太医们战战兢兢，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天子之怒，伏尸百里，天子之哀，又会用什么来抵偿呢？
　　更何况，皇上和夏流年的感情……有这么深吗？

　　“皇上？”
　　一个虚弱的声音在长生殿里响起，却如滚雷一样震得全殿的人浑身一颤。
　　“阿年！”皇上立刻奔到御|床|前，紧紧抓住夏流年的手。
　　“什么时辰了？咳咳！”

　　殿内无人敢应答。

　　“皇上，”夏流年使着劲提了下自己的声音，打起精神看了眼边上发白的窗户，便劝说道，”皇上事务繁多，天下苍生系于皇上一身，可别让长定殿里的大人们等急了。“

　　自从这个秋日他病倒后，皇上便常陪在他身边，不理朝政，这让夏流年心里感到十分内疚，皇上是管着天下百姓的人呢，怎么能抛下国家大事来照顾他这一个奴从呢。

　　一想到这里，夏流年就觉得自己要干好一个奴从的本职工作，他暗暗用起全身的力气，慢慢撑着自己嶙峋的身体，试图从|床|上起来：

　　“让小的送皇上去长定殿吧。”

　　这是夏流年做了很多年的事了。
　　自从进了这座高城，被分配到夕颜殿后，他总是早早起|床，唤醒年少的主子，为他穿衣戴帽，备好每日出行的一切，跟在主子的身后，陪着主子去千秋宫，去三省堂，去太极殿，去御书房，直到主子坐上帝位，成为大信天下之主。
　　可是今天的身体，似乎有点儿吃力，爬了几下，怎么都没有爬起来……

　　“呜——”有人忍不住哭出声。
　　是内侍绿豆。
　　一个被夏流年从半路捡回来的小孩。

　　绿豆边哭边膝行到夏流年|床|前，语不成音地叫了声，“师-师父——”
　　努力了一会就已经喘得不行的夏流年终于向身体妥协，他停下自己的动作，看了眼绿豆，眼神有些恍惚，似乎在回忆什么。

　　“阿年？”皇上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明明夏流年这会不吐血了，可皇上却感觉对方像成仙的人一样，神情缥缈，似要远行。

　　夏流年被唤了一声后，眼神慢慢清明起来，像是认出跪在他眼前的少年是谁了。他伸出手，努力地摸了下绿豆的头，“绿豆啊，以后替我照顾好好着皇上。你要听话，吃东西再不能吃太多了，对胃不好。”

　　说完这句话，他好像累了，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身上刚才使着的劲仿佛全部都散下，手腕软软地垂了下去。

　　皇上心里狠狠一跳，他连忙攥紧那只瘦得支楞的手腕，又痛又哀求地叫了声，“阿年？”

　　夏流年没有回答，他面色青白，胸||口几乎没有起伏，像死去了一般安静。
　　“阿年，阿年。”皇上又泣叫了几声。

　　夏流年眼皮一动，仿佛费力极了地挣开条缝。他端详了皇上一会，轻叹了下，
　　“是主子啊。”

　　那一瞬间，夏流年原本涣散的眼神又重新聚了起来，他的眼睛从灰暗变成清亮，像是一支烛火突然大放光芒，病了许久的面容上，依稀带上了些年轻时才有的神采，他看着皇上的脸，带了点心疼，“主子啊，你被沙子迷了眼呢，待奴才给你吹吹就好了。”

　　说着，夏流年伸出手，朝着皇上的眼角探去。

　　皇上的眼眶微微颤抖着，他强忍住|胸|中的悲意，对夏流年说，”阿年，朕不允许你……“

　　那只手掉了下去。

　　“……离开朕。”

　　隆兴三十年，内监官夏流年病逝，帝赐谥号忠正，力排众议，入皇陵，赐葬帝侧。

　　忠正公亡后，帝广召术士，沉迷于道，性|情大变，喜怒不定，常以虐|杀|宫人为乐。
　　隆兴六十年，帝燃长生殿，经烧昼夜，长生殿化为灰烬，帝亦亡于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