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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   文帝二十四年,谪臣谢清任宁州刺史。他整肃官场,剿除山匪,又率人开荒犁地,凿山开道。林邑国有散兵犯境,遭建宁府军击退。至此,宁州商路始通,商贾往来,游人不绝,百姓无不欢欣雀跃。
      文帝二十五年春,东胡老单于攻打雁门关时死于燕云铁骑的乱箭之下,其三子即位,是为浑邪单于。浑邪单于主动向大晋纳贡称臣。天子大悦,封其为东胡王。
      散骑常侍冯朗趁机上书,请削天兴府。桓启准奏,着令燕云铁骑常备者为三万人,由秦翊率领,驻守并州,无诏不得入京;京畿护卫者三千人划入羽林军,另三千人划入武卫军,余下四千人由秦端率领,负责维护京城治安。
      天兴府一夜营空,朝中诸将人心惶惶,生怕天子将大刀伸到自己脖子上。秦老将军不得不重出江湖,以安民心。
      文帝二十五年夏,冯朗之妹冯妃进为贵妃,其子桓诚封为楚王,与太子共商国事。
      文帝二十五年秋,燕王遣女文昌郡主桓思远入京祝寿,皇后甚爱之,收为义女,留住西京。
      文帝二十六年春,大晋物阜民安,刀枪入库,四海咸服,万国来朝,一片太平盛世之景。九州各地多有祥瑞之兆,冯朗遂进功德颂,文帝大悦,领群臣封禅于泰山。他走下降禅台时,不慎踩到了袖袍,当即从台阶上摔了下去。
      这一跤像是冥冥之中的预示,大晋国运自此急转而下。
      先是廷试时,几位国子生公然批判清谈误国,太学院随即联名上书,请求皇上止浮夸之风,办务实之事;接着,御史台指责太子崇信邪士、不学无术,武卫军统领石征又在寝宫一角挖到了写着皇帝名讳的厌胜小人,太子楚王两党明争暗斗,两不相让;而后,江北大旱,万千流民涌入京城,国库积粮尽被发放殆尽。
      在一片嘈杂的吵闹声中,谢清踏着隆冬的新雪回到了西京。无巧不成书,他三年前离京是由于触怒天颜,三年后回京也是由于触怒天颜。
      谢清人在宁州,远离朝廷这个是非之地,对朝中大事虽有耳闻,却无法详查。他在宁州兢兢业业干了两年多,私下里还将马大脚一伙儿人提拔做了官军。他见匪患已平,人民安乐,遂趁机上书,请求皇上让他□□练兵,组建一支常备军队拱卫宁州。
      那支军队便是铳军。
      桓启正为朝廷里里外外的事情搅得心烦,见到谢清上奏,不禁冷笑一声,将奏折扔在杨鸿面前:“你瞧瞧你教出来的好学生!”
      杨鸿将奏折从头到尾浏览一遍,接着两手一拱,不慌不忙道:“陛下息怒,谢清心性我最了解,他这人虽说常出言犯上,实则有一颗拳拳的忠君报国心。常言道:无知者无罪。谢清只知道虎贲勇威力强大,却不知谢昭用这火铳谋逆作乱,更不知陛下治国,以德而不以力,用心而不用兵。谢清目光短浅,是老臣施教无方,还请陛下治老臣之罪。”
      桓启仔细一想,也确实是这个理。他叹了口气,摆摆手道:“我这小外甥在外头也呆够了,让他去潘运良手下做个尚书郎吧。”
      谢清临走前去梁王府与梁王作别,还将乐遥那两颗养了三年都没长叶的小树一并给了梁王。
      梁王什么也没说,只拿出一柄长剑送给了他。他出鞘一看,那剑脊宽厚坚实,剑刃却波如蝉翼,仔细视之,竟似有薄薄的一层寒光覆盖其上,冷冽肃杀之气扑面而来。他爱不释手,细细地
      端详着这柄绝世神兵,只见剑身上刻着两个字:藏锋。
      谢清只觉得这把剑有些眼熟,却一时也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他道了谢,将藏锋剑挎在腰侧。
      三年风雨,京城依旧,甚至来接他的人也还是原来那么几个。只是秦端这次人虽在京,却不得不出城巡防;谢清虽无政事,却依旧忙于和狐朋狗友扯淡,因此两人均不在迎接之列,倒也是前后呼应、有始有终。
      谢清不想回京,也无意党争,可他爷爷是太傅,他爸爸是太傅,家里太子党的地位是祖传的,因而无论情愿不情愿,天生便注定要掉进了这深不见底的权力漩涡。他望着熟悉的城门,满腔惆怅化为一声长叹,无奈地走了过去。
      太子桓胜一见面就激动地握住他的手:“敬之啊!你可想死我了!”
      桓胜天生没什么城府,文不成武不就,唯一当上太子的理由大概因为他是正儿八经的嫡长子。他那副好心肝当个王爷还凑合,当皇上可就有些勉强了。天子急得头大,只得寄希望于楚王,希望日后两兄弟也能像自己与燕王这样,上演一出兄友弟恭的戏码。
      结果楚王没照着剧本念台词,想直接让自己当主角,于是两派党争愈演愈烈,朝廷整日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以往谢清在京时,桓胜就与他私交甚好。谢清此人虽说浑身带刺,却不是没有脑子,关键时候也能替桓胜出出主意。
      桓胜对他也不设防,口无遮拦道:“唉,三年前京城一别,你是猛虎归山、飞鸟投林,我却是
      蛇断七寸、狼失利爪,当真是惨绝人寰、惨无人道、惨不忍睹……”
      谢清严重怀疑,秦端的唠叨也许是一种难以根治的传染病,是不是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跟他说话,都会患病。不然怎么连太子也染上了,还病入膏肓。
      太子并没有发现自己被秦少将军感染了,他继续道:“那楚王恃宠而骄,冯国舅跟着享福,他府上洗碗的人怕都是个七品官……”
      “殿下此言差矣。这并非是冯国舅跟着楚王殿下享福,而是楚王殿下沾了冯国舅的光啊!”
      桓胜打量着谢清身后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奇道:“不知阁下哪位?”
      桓悦温和地笑了笑,冲太子作了一个揖:“草民梁复,见过太子殿下。”
      梁王世子被山匪砍了之后,桓悦总算摆脱天子的眼线,彻底放飞了自我。他也不图为自己平反,只是自称梁复,游历于宁州境内,时而帮人听听诊,时而给谢清出出主意,日子过得好不畅快。他听说谢清要回京述职,想着自己活了二十多年也只去过京城一次,当下生了玩心,便充作
      他的随行大夫,从宁州跟了过来。
      谢大人对这个既会看病又会做饭还会出谋划策的朋友非常满意,他向太子介绍道:“梁先生是宁州神医,我先前的瘴气久治不愈,他略施小技便治好了。”
      太子眼前一亮:“真有这么神?”
      桓悦笑道:“敬之谬赞了,草民只是略通些奇巧偏方而已,要说神,那是万万比不得宫中的诸位太医的。”
      “那帮子人名为太医,实际上就一群蒙古大夫,堂堂在太医院混饭吃。”太子摇头叹息道,“这韩将军病了好些日子,被这群人越治越不灵,本来还能下地走两步,现在倒好,太医一治,连话都说不清了。”他殷殷地望向桓悦: “不知梁先生肯不肯施手一治?”
      韩其升是羽林中郎将,为人沉默寡言,平日里既不结交,也不站队,天子正是看上这一点,才提拔他掌管自己身边最精锐的羽林卫。不帮太子,不帮楚王,在皇上眼里就是帮自己。
      谢清不是啰唆的人,他不知道告诉过太子多少次:韩其升是拉拢不来的。可太子着实实诚,他回答道:“韩将军二十年前大破胡人,安定我桓家江山,我只愿助韩将军,不图报答。”谢清无奈,只得任他去了。
      桓悦听了太子的托付,笑着应允道:“乐意至极。”
      谢大人摇摇头,郁闷地入了京城,见自己以前最爱的核桃酥还在城门口卖着,忍不住食指大动,想尝点儿充充饥。他挑了一打,正让掌柜替他包起来时,却见一直手飞快地捏了三块核桃酥去。
      谢清猛地擒住那只手:“姑娘,梁上君子做不得。”
      那偷核桃酥的姑娘身着劲装,边镶金线,内衬狐皮,一派贵人之相。她生得明眸皓齿,笑起来嘴角还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倘若她不开口的话,端的是聪慧伶俐、惹人怜爱。
      惹人怜爱的姑娘说出来的话却惹人生气:“钱?我以前买东西从不会给钱。”
      “行,那我教你怎么给钱。你看好了。”谢清觉得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好了,他叹了口气,从荷包里摸出几文钱递给目瞪口呆的掌柜,“瞧见了吗?钱就是这样给的。现在学没学会?”
      “好了,我付钱便是了,我付钱便是了。”她一边假意说着,一边偷偷从荷包里抓了把胡椒粉,冲谢清脸上一洒。
      谢清见对方是姑娘,也没那么大的戒心,当即被纷纷扬扬的胡椒粉糊了一脸,连连呛了好几个喷嚏。他不住地留着眼泪,一面用袖袍沾去脸上的胡椒粉,一面气道:“你这个坏丫头!可别让我逮着!”
      风里传来清脆的笑声,那人已经跑远了。
      谢清在宁州磨了三年,天高的脾气也给磨平了。他叹了口气,自掏腰包替毛丫头付了钱。乐遥此刻正领着桓悦往韩其升家去,只剩他一个人自行回府。他拎着核桃酥往府里走着,只觉得双眼火烧火燎,忍不住拿袖袍擦拭。
      谢大人一路上双目通红、泪流满面,哭得情真意切、如丧考妣,引得路人纷纷动容,不知是这年轻人遭遇何等不幸,竟如此悲痛欲绝。偶尔遇到一两个认识他的,此刻见他泪如雨下的样子也不敢上前搭话,只得在远处指指点点,讨论天不怕地不怕的谢大人这三年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哭得肝肠寸断。
      谢清眼睛虽不好使,可耳朵还没聋,自己这周围不是议论纷纷就是喷嚏连连,心里一凉。通人情的白爪体会到了他的悲哀,想用鼻子蹭蹭他的脸颊,可它尚未碰到谢清,自己就先被呛了三个响鼻,顿时便把脑袋伸得远远的,不想体会谢清的悲哀了。
      他见爱马都对自己如避蛇蝎,不禁郁闷地想:“这可真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谢清回府时,谢太傅不知去谁家府上神游了,管事的吴爷听说了“谢大人从宁州哭着回来”的传言。他眼瞧着谢清长大,对这样的传言本该不信,可当他真看到谢清孤零零地牵着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从远处走来时,连忙心疼地迎了上去:“谢大人您这——哎呦,阿嚏!”
      谢清一身的胡椒味不仅震慑住了白爪,显然也震慑住了谢府的下人,他们以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烧好了洗澡水。热水澡是寒冬里的灵丹妙药。谢清洗去了一身胡椒粉,泪倒是不流了,只是眼角有些发红,看上去有些可怜。他正想好好歇会儿,不料皇上也得知了自己外甥哭了一路,特派高公公请他到宫里坐坐。
      谢清一副吞了黄连的表情,跟着高献忠进了宫。
      高公公早前替谢清通了信,谢清立功后,皇上对他也连带着信任了几分,此时心中倒是对他有几分感激,便安慰道:“谢大人啊,这人各有命,若是有哪些朋友不幸到了那边儿,你也不必太悲伤了……”
      谢清听了他没头没脑的安慰,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什么?”
      高公公动容地摇摇头,看来谢大人已经悲痛过度伤及神智了。
      谢清这次进宫坐的是天子御赐的马车,一路上胃里翻江倒海,到暖阁时早已面色惨白,他精神萎靡,眼角发红,整个人似乎随时都要驾鹤西去了一般,着实一副悲痛过度的样子。
      皇上一看,这谢清竟凄凉至此,连忙亲自将他扶到了席上,又一面领人去传太医,不想却被谢清制止了:“谢皇上,臣……”
      皇上眉头一皱,嗔怪道:“这里没有皇上,只有舅父!”
      谢清撑着桌子,艰难地改口:“谢舅父,我没病,我只是晕车……”
      皇上听到一声“舅父”,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一面打发身旁内侍为可怜的外甥熬一碗山楂糖
      喝,一面温言道:“坊间传言你回京时痛哭流涕,敬之可有什么苦衷啊?”
      他满心以为谢清会义正言辞地要求他为桓悦正名,或者痛心疾首地指责他不让自己组建虎贲勇,除此之外他还想不到有什么理由能让谢清哭成这样。他准备了一肚子的回应来对付谢清的责问,满心想着让他心服口服,却听这小外甥虚弱地说:“我那是被胡椒粉迷了眼……”
      谢清将方才的事情同好舅舅讲了一遍,总结道:“是我看走了眼,那丫头简直就是个小祖宗,天下哪有这般刁蛮任性的丫头?”
      “谁刁蛮任性!”只听得殿外一声清亮的大喊,谢清抬眼一看,竟是小祖宗本人,一时有点儿懵。
      皇上听见“胡椒粉”三个字的时候便料到这事儿是桓思远干的。他想到这小侄女竟让自己外甥吃了瘪,不禁笑道:“思远啊,来见见你的表哥敬之,去向他赔个不是。敬之啊,这是朕二弟的女儿思远,年纪还小,你多担待。”
      谢清人魂儿都散了一半,哪还顾得上生气,他无力道:“见过郡主。”
      桓思远听说皇上把那哭鼻子的人喊进宫里,只道他是来告状的,便道:“我不过是撒了你胡椒粉嘛,你若私下找我,我也不是不会道歉,现在竟还向叔叔告状!”她哼了一声,“小家子气!”
      谢清一个头两个大:“我的祖宗啊,分明是你撒我一脸胡椒粉,怎么还成了我小家子气了?”
      皇上笑着冲桓思远摆摆手:“你就是淘气,下去玩吧,回头记得向敬之赔个不是。”
      桓思远点点头,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临走还不忘冲谢清做个鬼脸。谢大人望着她那得意的背影,心想:“小祖宗啊,给不给我道歉无所谓,下回记得买东西交钱就行。”
      皇上突然悠悠地开口:“每当朕见到思远,都会想到你的母亲。”
      谢清的娘是皇上的亲妹妹惠宁长公主,在他很小的时候就病逝了。谢清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母亲是什么模样,只是隐隐觉得她对自己不亲不热,抱他的次数可能还没爹多。
      谢清摸不准皇帝要打哪张牌,赶紧给自己灌了一口山楂汤,继续听皇上唠嗑家常。
      皇上神色淡淡道:“惠宁少时博览诗书、心性甚高,自言非英雄不嫁。她虽为公主,却无人敢与先帝讲亲,先帝一直愁她嫁不出去,若是要嫁,那也必是嫁给哪位将军——类似于寒山那样的,可她却嫁给了宗安。”
      宗安是谢康的字,寒山是秦肃的字。谢清搞不懂为什么皇上突然聊起自己亲妈的八卦,只得默默地听着。
      “当时举城震惊,除了你叔父,没人猜出来惠宁竟然心属宗安。”皇上微微一笑,“你听说过你叔父的事么?”
      谢清这才意识到,皇帝老儿与自己绕了这么一大圈儿,目的竟是在他骨头都化成灰了的叔父身上。他摇头道:“家父平日对叔父是绝口不提,我只听说他犯了重罪被皇上问斩,其余的便不知道了。”
      “宗安倒是门儿清,可朕却不忌讳这些事情。”皇上笑着捋了捋他漂亮的长须,“你叔父谢昭文采出众,武艺超群,曾随先帝北伐胡人,屡立奇功,倒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摇摇头,叹了口气,“谁料他南征林邑竟收了林邑的好处,心生反意,竟率兵围了刺史府……”
      谢清奇道:“虽说宁州离京路途遥远,可天兴府军若是急行,也不过三四天的路程,我叔……谢昭为何敢谋反呢?”
      “天兴府军?天兴府军对上谢昭怕是要吃大亏。敬之啊,你是朕的好外甥,一定要对朕说实话。朕且问你,”皇上终于敛了笑,一双细长的眼睛紧盯着谢清,“虎贲勇——你在宁州有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谢清诚实地摇头:“没听说过。”
      “没听过?”皇上扬了扬眉毛,“那关于火铳的事你有什么和朕说的吗?”
      谢清直起身来,正色道:“皇上,臣自山匪处剿得火铳,不知来源,唯知这火铳威力强大,若是能为朝廷所用,必是一支熊虎之师。若是……”
      皇上流露出一丝失望的表情,他冲谢清摆了摆手,打断道:“时辰不早了,你且回去吧,别让宗安等急了。”
      谢清自知多说无益,便深深作了一个揖,而后退了出去。他掀开暖阁的锦缎帘子,一阵寒风迎面刮来,湿冷的寒意沁入他的四肢百骸。皇上只管来不管回,也没有安排人送他回去。谢清望了眼阴沉的天,裹紧衣衫,叹了口气。
      他正要步行回府,就听见旁边传来一声长嘶,白爪冲他飞奔而来,蹭了蹭谢清没胡椒味儿的头发。他安抚地拍了拍马头,抬眼便见到了送马来的秦少将军。
      秦端披甲挎剑,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头上还顶着戴孝似的盔缨。他这三年呆在西京,对朝堂上的各类明枪暗箭防不胜防,竟生生地磨砺出一种沉着坚毅的气度来。谢清与他常通书信,也能发现他从狗屁不通到通了点屁的进步,却不料看上去差别竟如此之大。
      那些宁州剿匪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可一夜之间对方却已蜕蛹成蝶。
      谢大人纵然再木头,此刻也有了些终不似少年游的怅然。他张张嘴,愣是没崩出来一个屁。
      白爪却没有这样的怅然,它对秦少将军头顶飘飞的盔缨产生了很大的兴趣,想要伸头去啃上一嘴。谢清被它一拽,这才回过神儿来:“啊,我刚刚面圣去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有点儿冷漠,于是又干巴巴地问了一句,“你呢?”
      谢大人在宁州呆了三年,阅历学识增进不少,可搭讪水平毫无长进,恐怕得一辈子停留在“我吃了,你吃了没?”这样的层次了。
      秦端见他故作淡然的样子,三年相思当即化成了一川江水在心中汹涌澎拜。他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稍稍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我近年来在朝里那是日理万机、鞠躬尽瘁啊,今日巡防结束得早,我听说你进宫了,就寻思着顺路来瞧瞧,看能不能遇上你……”
      谢清看了眼他肩甲上薄薄的积雪:“嗯,我信了。”
      秦端见他满脸写着“我不信”的表情,立马咳嗽两声,转移了话题:“其实吧,我还听说你哭……”
      谢清一听“哭”这个字就头疼,他赶紧打住:“我没事,我没事,只是被胡椒粉迷了眼睛。”
      秦端双眼一眯,道:“我当然知道你没哭,我只是想问你怎么就被迷了眼睛了,莫不成胡椒粉自己长了翅膀飞进去的?“
      “你就当它长了翅膀吧。“谢清双眉微蹙,”我倒是有个问题,这虎贲勇到底是什么来头?“
      “虎贲勇?怎么突然想起来这个?“秦端一愣,他四下瞧了瞧,低声道,”走远点儿再说。“
      两人沿着官道并肩走着,一人英姿鹤立,另一人挺拔潇洒,说不出的登对。他们到闹市里的一家小酒肆落了坐,秦端这才说:“皇上方才进宫,是不是除了和你提过虎贲勇,还问了问你火铳的事?“
      谢清点头:“方才我也在想,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这两者之间岂止是有关联!是有很大的关联!“秦端道,”你也许不清楚,这虎贲勇是大晋朝二十多年前的一群铳骑兵,而组件这支军队的……“
      谢清突然道:“正是我的叔父。“
      秦端倒吸了一口气:“你还有个叔父?我还以为那人只是正巧和你一个姓。“
      “有,但在我记事之前就叛国伏诛了。“他看了一眼秦端目瞪口呆的表情,叹了口气,“我也是刚刚知道的。”
      秦端难得沉默了一会儿,好好地消化了这惊天的信息。他吞了吞口水,酝酿着慢慢道:“你知道虎贲勇有多厉害么?”
      谢清道:“听皇上说,如果你们遇上恐怕也得吃大亏。”
      “皇帝老儿没亲眼见过,比喻得不够形象的。”秦端摇摇头,“胡人有狼豹熊三卫,其中熊卫作为单于的亲卫,最为勇猛善战。成帝十六年,老单于统一东胡二十九部,率兵十三万进攻并州。虎贲勇以五千之众,全歼熊卫,当真立功殊伟啊!”
      “那不是你们……”
      “那都是后来编的,我们自己都不信。燕云铁骑对上熊卫可保不准赢,但虎贲勇可以!”秦端难得谦虚了一回,他激动道,“两万熊卫啊!那可是两万熊卫啊!那一仗把老单于打得十年没喘过气!”
      谢清将他摁回板凳上:“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听说谢……你叔父打林邑的时候犯了罪,被押回京城赐死了。他一死,虎贲勇就散了。”他见谢清沉默不语,便劝道,“你也不必太过意不去了,这人死不能复生……”
      “不是,我没有过意不去。”谢清缓缓道,“我只是想明白胡老六的火铳是从哪里来的了。”
      无怪乎朝廷先前对宁州剿匪不冷不热,一听到火铳之后便要严查;无怪乎皇上听见自己要组建铳军便将自己调回了西京;无怪乎张文通能用火铳来威胁胡老六;无怪乎胡老六手握几十支火铳便能争霸宁州……这一切就像团成一团的线在他脑中纠结,而他终于抓住了线的一端——虎贲勇。
      他拽起秦端:“走,去问问我爹。”
      谢清回府时,谢康依旧不在,可这次谢康不在却不是因为修仙问道,而是由于宫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东胡使团进京了。
      秦端奇道:“那帮孙子怎么岁贡上得这么勤?莫不是又挨我哥的揍了?而且这种事情我爹露个
      脸就行了,让谢太傅去干什么?”
      “皇上是让太子司礼,可能是请太傅去帮衬帮衬。”吴爷插话道,他转向谢清,“方才乐遥来过了,说他陪梁大夫在韩将军府上过夜,不日即回。”
      “这家伙到底是谁的书童。”谢清摆摆手,竟然心生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惆怅,“算了,由他去吧。”
      秦端一听梁大夫三字,惊喜道:“乐谦也来了?”
      “来了,但是帮太子给韩将军治病去了。”谢清摇摇头,继续埋怨乐遥,“这小孩真是越大越没良心……”
      谢大人舟车劳顿,本打算睡前读读书,结果一上床便眼皮打架,没多久就睡了过去。秦少将军蹑手蹑脚地帮他掖好被子,又把书放在一边。睡着了的谢大人要比平日柔和得多,长长的眼睫打下一层浅影,长发在床榻上流水般铺开,显得慵懒而安详。
      窗外风雪大作,窗下孤灯一盏,手边是自己爱看的书,身边是自己喜欢的人,没有比这再好不过的意境了。
      秦端无奈地发现,无论是凶起来六亲不认的谢清,忙起来颐指气使的谢清,还是平日里淡然从容的谢清,甚至是在桓悦的指导下拍皇上马屁的谢清,这千万种谢清他都实在喜欢得紧。没别的理由,喜欢就是喜欢。
      他鬼使神差般地俯下身,在谢大人的鼻尖上落下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天兴府的军士们发现,秦少将军从谢府回来后便春风得意、笑容可掬。早朝时他同谢大人并马而至,见到被他鄙视到骨子里的冯国舅时,竟破天荒地行了礼。
      冯朗也没想到这秦端居然搭理自己了,他一愣,连忙回礼,手中的牙笏却不慎落在地上。
      “牙笏掉,祸事到。”钦天监的老臣摇了摇头,“怕是过年也不得安宁了。”
      谢清身为新上任的尚书郎,自然也得乖乖上朝。他官位不算大,因此老老实实地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那风从帘子的缝隙里溜进来,冻得他直打哆嗦。
      浑邪单于派休屠王前来觐见大晋天子,那休屠王是单于的亲弟弟,正领着三十六位跟班在大殿上跪成两列,谢清正好站在末尾两人的旁边。他冷的不行,看着身边那人暖和的羊皮大衣,暗暗地想:“这胡人倒是挺会享受,回头得给他们整几条朝服穿穿,让他们切身体会一下大晋风气。”
      大殿的另一头,休屠王不知对天子说了些什么,乐得天子哈哈大笑,让东胡人都平了身。谢清这才发现,那位穿羊皮大衣的男人身材魁梧、神色坚毅,右脸有一道触目惊心的长疤。那疤从太阳穴划至嘴角,堪堪擦过他的右眼,给予他那条疤的人似乎是要将他的脑袋劈成两半。
      令谢清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雄狮的眼睛,里面似乎燃烧着两团熊熊烈火,誓要让他所见到的一切都在脚下臣服。
      天下的人各有不同的眼睛,有人的眼睛像狐狸,有人的眼睛像鹰隼。在谢清的印象里,胡人的眼睛普遍像三天没吃饭的恶狼,凶狠残暴却难成气候。他不禁多看了那人两眼,心里总觉得大晋现在的繁华就如同镜花水月,看似璀璨夺目,实则一触即碎。
      他想到那句“牙笏掉,祸事到”,长长地叹了口气。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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