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吴明是

8、第八章

　　此时，陈让结果了前来骚扰的那点儿山匪，正指挥着宁州军攻向山寨。他被秦端带人莫名其妙冲了阵营，又被山匪莫名其妙地搅了后军，心中憋着一口窝囊气，此刻便全冲着山寨发泄出来。
　　谢清显然不想让他发泄情绪。他令二三十位铳兵在哨塔上一字列开，盾兵在前，铳兵在后，冲着宁州军万枪齐发。
　　一时间枪声四起，陈让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了火铳的可怕之处。那一颗颗石子儿自枪管中随炸响的火药迸射而出，宁州兵的轻甲根本抵不住这样猛烈的炮火，有几个冲在前头的军士正面挨了一枪，身上瞬间便多了几个血窟窿。宁州的军士这么多年没打过仗，更没见过火铳连发的威力，攻势竟慢了下来。
　　火铳再厉害，也抵不住人多。胡老六的军火库早已被烧，现在这点儿火药是他紧剩不多的存货，有些甚至是从过年时的爆竹里倒出来的。陈让见这铳兵已到强弩之末，便又指挥着人加紧了攻势。
　　谢清一连砍翻几个想要爬上哨塔的人，心知吊桥实在守不住，只得领人撤回寨中。他见宁州军一拥而上地登上哨塔，便冲秦端点了点头。秦端见状，将裹了油布的箭尖点着火，冲哨塔上的大缸射去。
　　秦端将门出身，精通骑射，那箭如流星般划过漆黑的夜幕，击破了哨塔上的大缸。大缸里盛了些许火药，此时猛地爆裂开来。剧烈的爆炸不仅震塌了山门，又引燃了谢清撤退时洒在哨塔上的油，熊熊大火连带着整座寨墙一道剧烈燃烧起来，一时间火光冲天。
　　宁州军被张文通忽悠来，还只道胡老六搜刮来的财宝唾手可得，谁知自己突然就身陷火海，登时便惨叫连连，活像人间炼狱。
　　这场爆炸不仅惊呆了张文通，也看傻了谢清。他喃喃道：“没想到这火药竟这般厉害……还有这火铳……可朝廷为何禁用？为何禁用？”
　　秦端这两年看惯了刀枪血影，威力如此强大的武器是头一遭见，却不是头一遭闻。他曾听自己那不问政事的老爹提到过，大晋曾经也有过这么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其风头甚至隐隐压过了天兴府。那支军队里的人皆骑着一色的赤红烈马，在马鞍后面有个铁架子，上头绑着铮亮的火铳，下头则是整一袋火药。他们驱马冲进敌阵，火铳咆哮着在他们的肩上喷薄出钢弹，他们正如被激怒的猛虎一般勇猛无比，全天下没有人能挡住这样的冲锋，哪怕是燕云铁骑也难以抵挡。
　　这支军队被人称为虎贲勇。
　　燃烧的寨墙如火龙一般横据在两军之间，宁州军一时无法发动进攻，只能瞪着对面干着急。秦端却并不乐观，他知道，当火势微弱之时，能挡住对方的就只有自己人的血肉之躯了。
　　天兴府军横刀立马，准备发动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此时，远处突然出现了一个耀眼的光点，那光电在一片夜幕中呼啸着越升越高，最后绽放出一朵亮红的烟花。
　　“援军到了！”不知谁喊出了第一声，四周的天兴府军接连着叫喊起来，欢呼声如波浪般一阵高过一阵。
　　“武卫军，正儿八经的武卫军……”秦端难以置信地望着那朵烟花，脸上的表情比身陷重围时还要凝重，“我哥没跟着来吧？”
　　陈让也同样脸色凝重，他的后军遭到了第三次进攻。只是这次进攻与以往不同，他还没来得及指挥调度，武卫军就已山崩地裂之势席卷而来。他那五千人被谢清磨掉一点，又被秦端解决一点，最后攻城时损失一点，现在只剩下四千人不到，哪里是能和武卫军匹敌。他还没来得及做出指挥调度，对方的马刀便横在了他的脖子上。
　　张文通本向趁早杀了谢清和张旺，让这案子陷入死无对证的局面，却没料到援军居然来得如此之快。他在路上早已安排人手扮作山匪的模样，又派人毁坏了几处山路，磨平了路标石，也不知道对方为何能如此神速。他见宁州军不支，当下拍马欲逃，却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张大人请留步。”武卫军统领石征把刀一横。
　　张文通本来还只是卖个长寿膏赚俩小钱，现在竟然直接成了梁王世子余党。若是天子知道那死尸不是桓悦后龙颜大怒，姓谢的头上有人顶着，他可没人顶着啊！他心一横，竟拔出佩剑，冲石征冲了过去。
　　石征是沙场老将，哪怕张文通这点三脚猫功夫。他微微一闪，轻而易举地避开了张文通的剑，随即回刀在他的腰带上一挑，那张文通便被他从马背上拎了起来，整个人挂在刀尖上，好不狼狈。
　　他冲宁州军振声道：“贼首已经被我缉拿！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宁州军士本就是被忽悠来的，现在见没了主帅，便乖乖地扔了武器。石征一面安抚降兵，一面令人救了火，这才将谢大人请了出来。
　　谢大人虽说浑身血污，走起路来还有点跛，却是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倒是秦少将军左顾右盼，抓耳挠腮，两相对比之下着实给天兴府丢人。他一见石征，便扑上去问：“我哥来了没？我哥来了没？”
　　石征叹了口气：“大将军没来，少将军放心吧。”
　　秦端听说大哥没来，差点没大笑出声，满脸都写着：“天下无敌”四字。他理了理散乱的头发，冲身旁一喽啰道：“你是没见，方才我在千人之中七进七出，那个英姿啊，啧啧，真的是英勇绝伦。唉，毕竟帅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可惜我大哥没来……”
　　石征见那喽啰入迷得哈喇子都快留下来了，实在是没眼看。他摇摇头，冲谢清抱拳道：“末将石征，身奉皇命，特来助谢大人行使公务！”
　　武卫军是天子的亲随，石征是天子的亲信，他既不会听谢清的话，也不会听张文通的话，因此成了最好的领军人选。
　　谢清正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便见到乐遥领着曹参军与张旺从远处急急赶来。他心知这救兵多半是他们半路请来的，便冲石征笑道：“想必曹参军已经向您解释过了，我就不多赘述了。那边那位是张大人的妻弟，不如石统领问一问他吧！”
　　远处的张文通站在两名校刀手之间，仿佛已经见到了自己惨不忍睹的死状。他见谢清在那里清风明月一般地笑着，一副好皮囊下不知道多少坏水。他不知道为什么谢清不把坏水用在同流合污
　　之上，而是非要用在与他作对之上。
　　为什么？那样乌烟瘴气的朝廷值得费心劳神吗？你日夜操劳，鞠躬尽瘁，所有的汗水只不过是帝王功劳簿上的渺渺一笔。等到你死后，你漫长而平庸的一生在史书上统统化为一句话：“谢清，西京人士也，官至建宁郡守，某年某月某日生，某年某月某日死。”
　　轻如鸿毛，微如尘埃。
　　为什么？谢清，你到底图什么？
　　张文通想起自己宦海沉浮的半生，自己寒窗苦读时的鸿鹄之志，人微言轻时的远见卓识，为民请命的热血，为国尽忠的决心……这所有的一切连同着他的傲骨一起被现实碾得粉碎。他看着现在的谢清，仿佛见到了曾经那个不谙世事的自己。
　　张文通嫉恨这样的谢清，恨得咬牙切齿、挖心掏肺。他红着眼，从地上抄起一根尚有余温的火铳，就着一旁的余烬点燃了捻子，对准谢清打了出去。
　　他的举动太过疯狂，又太过突然，没人想到张文通竟还有最后的舍命一击。谢清挨了个正着，两颗颗尖锐的石子儿一前一后钻入了他的腰腹。
　　那根火铳到底被人用过了好几回，加之张文通与谢清中间隔了较长的距离，余下的碎石散沙倒
　　再没有这样大的威力。张文通见自己不能成事，惨笑一声，当场便拔出佩剑，自刎而亡。
　　谢清身形晃了几晃，他用手摁住伤口，慢慢地蹲下身。他先前中箭时流了不少血，精神又紧绷了好几个时辰，现在只觉头晕目眩，耳内轰鸣。一片天旋地转之中，他见到余火尚燃的山寨大门，见到急急向他跑来的秦端，最后目光落在那根打伤了自己的火铳上，心想：“这可真是个好东西啊！”
　　他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四天后，天子接连收到了三封宁州的急奏，一封来自忠心耿耿的武卫军统领石征，一封来自名不见经传的建宁参军曹达，最后一封来自狗屁不通的天策府少将军秦端。三人文笔不同、语气不同，却心有灵犀地叙述了同一内容：谢清有功，世子无罪，张文通该死，宁州有火铳。
　　张文通谋害命官、诬陷忠良，倒卖禁物，勾结敌国，私通山匪，现在手上还握着火铳，要干什么简直一目了然。
　　天子大怒，一一准了，只是让“世子无罪”那条日后再议。陈让在狱中交代了一干走狗，自己畏罪自杀。宁州官场继上一次清理之后，竟又被查出来三十二人，登时朝野震动。太学院五十六人联名上了一份弹劾名单，要求天子根绝清谈、整肃朝纲；以羽林中郎将韩其升为首的一班武将则认为，边防驻军素质太差，应抓紧练兵。
　　一时间，上奏的、起哄的、瞧热闹的、拍马屁的，各路人声混杂在一起，堪比菜场开业。天子纵然平日里温文尔雅，此时实在忍无可忍了，他威严地喝斥道：“肃静！”
　　吵吵闹闹的文武百官一时间大眼瞪小眼，都安静下来。
　　天子满意地微微一笑，他看向杨鸿：“方才众爱卿议论甚欢，太尉为何不说话啊？”
　　杨鸿一直在角落里充当沉默的雕像，现在见天子向自己垂询，便慢条斯理道：“回陛下，臣方才一直在思考三件事。”
　　“哪三件事？”
　　“其一，边疆出此大乱，张文通案未结，诚非议论清谈当不当禁之时。太学院理政时百无一用，弹劾时联名上书。这弹劾谏正本是御史台的职责，现在这群纸上谈兵之徒急着上奏，不是想借谢大人的东风剿灭异己、青云直上，就是要趁乱威逼皇上，以谋私利！”
　　太学博士杜蒙纵然再头铁，此时也冒了一身冷汗。
　　“其二，秦少将军勇武出众，天兴府军威猛无比，退了役的两百人横穿敌阵，竟折损不到一半，着实是威武之师啊！这样的军队于京畿驻扎了一万多人，于边塞常备四万人，大晋从此不怕胡人矣！”
　　秦翊呼吸一滞。
　　“其三，大晋早在二十年前便停造了火铳，而山匪的那一批火铳却制造精良，保养完善。”杨鸿的声音低了下来，“臣在想，为何这批火铳偏偏出现在宁州？山匪手中的火铳，是他人所赠，还是自己原本就有的？”
　　杨鸿这番话说得着实厉害。他首先开门见山地将太学院骂了一遍，明摆着告诉皇上这太学院不是奸佞就是饭桶，他们说的废除清谈什么的您千万不要听；接着又在表面上夸天兴府军勇猛善战，但实际上却在暗示另一个意思：天兴府两百退役的老头都够你正规军喝一壶，那五万人要是造反，杀进城来不是分分钟的事？
　　然而致命的一击却在第三点，因为火铳二字直接戳中了皇上的软肋：虎贲勇。
　　这一番话如雷贯耳，给桓悦劈了个清醒。他捋了捋长须，一双眼里露出几分狠辣之色：“太学院所言再议；秦端有功，即刻押运钦犯，带回火铳，进京受赏；谢清升作宁州刺史，督办剿匪事宜，着令除恶务尽、一个不留！”
　　远在千里之外的谢大人忙了好几个月，还没除恶务尽，就差点被恶除了。他在床上迷迷糊糊躺了七天，醒来时第一句话便是：“乖乖，这火铳可真厉害。”他左顾右盼了一番，接着问道：“明正人呢？”
　　乐遥不知什么时候把那两盆枯树搬进了他的榻边，正在为它们浇水：“少将军回京了，皇上给你封了个刺史。这几天许多人给你寄了信，大多都是拍马屁的……越国公也寄了信，还托人给你带了冬衣，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乐遥不知道谢康怎么想的，可谢清心里清楚，这冬衣实则只有一个意思：不要回京！
　　他将那信随手折起来放在一旁，不屑地想：“这还用说？就是倒贴我八百银子我也不想回去。”
　　宁州少了那些明枪暗箭之后，整个官场效率骤然提升。谢清也不需要像刚来时那样忙碌，他常与桓悦出游，于在密林之中谈古论今，或是站在山巅上，冲着半落的夕阳呼啸高歌。当他真正站在人群中间时，那些世间的悲欢离合，那些远离庙堂的酸甜苦辣，终于彻彻底底地展现在他的眼前。
　　有时候，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里，他会忽然觉得西京的日子恍如隔世，那些繁华与落寞、功名与道义、生与死、善与恶，一切的一切都渐渐归于平淡。这一片褪了色记忆中，唯有秦少将军的唠叨话余音绕耳，挥之不去。
　　他摇摇头，心想：“我怕不是中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