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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   七日后,梁王世子的首级被挂了出来,张文通等弹冠相庆,梁王府内哭声一片。然而桓悦本人却悠哉游哉地躲在郡守府上,熬着一锅清热解暑的绿豆汤。
      乐遥要饭似地端着碗,在一旁摩拳擦掌:“我来替谢大人试试温度!”
      秦少将军正巡查归来,一听乐遥要“替谢大人试试温度”,便板着一张脸道:“小小年纪的,嘴馋就是嘴馋,不要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然后他也跑去端来两个碗,围着那小锅坐下,厚颜无耻道,“我才是真正地为谢大人试试温度。”
      谢大人正在屋内查对书册,听了这话,不禁失笑:“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宁州入夏,天气渐热,他听见那外头笑语阵阵,心下痒痒,便溜达到了秦端身后:“我是谢大人,我自己来试试温度。”
      谢大人往锅里探头的时候,衣角撩过秦端的侧脸。少将军年轻气盛,哪儿受的住这个,被他衣物撩拨过的地方一瞬间便烧红了起来,还大有蔓延趋势。他清了清嗓子,做作地问道:“谢大人衣服……真是好闻,不知道用的是什么熏香?”
      乐遥在这个问题上最有发言权,他奇怪地看了秦端一眼:“皂角。”
      秦端嘿嘿地傻笑两声,赶紧转移话题:“乐谦怎么会想到熬绿豆汤?”
      “噢,这个。”桓悦正盯着手中的瓷碗出神,听了他的话才笑着解释道,“宁州豆贱米贵,老百姓时常将绿豆掺着米一起煮饭,后来连米都吃不起了,就干脆全用绿豆熬汤。家父常说上书万言不如丙吉问牛,因此也经常在府中用绿豆煮汤喝。虽说比不上京城的珍馐,倒也是清凉解暑的佳品。”
      谢清从秦端手里接过一碗绿豆汤,叹息道:“丙吉问牛,王爷说的是啊。”
      高公公回京十多天后,天子接到了谢大人的奏折。谢清在桓悦的指导下,以优美的语言、丰富的事例、高超的比喻、流畅的排比,四管齐下,将天子吹了一通,最后在结尾点题:请皇上派点儿人来。
      桓启早消了气,现在又见谢清立了功,心里倒有点儿想这个成天梗着脖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外甥了,打算让他赶紧回来。不料高献忠却“无意”中提起梁王世子一党在宁州人多势众,唯有捉了世子的谢大人才堪负重任,若是手头能再多那么一点儿兵,那世子逆党肯定能更快从大晋消失。
      桓悦也觉得自己先前只派两百人实在是不够意思,他见京城卫戍重组,便挥手从身边调了三千武卫军到建宁,助谢清剿除逆党。
      张文通满心以为姓谢的大瘟神终于要走了,谁知一打听,这姓谢的不仅没走,还招来了三千小瘟神,合着曹达那帮乌合之众与秦端的天策府军,将近四千多人,大有在宁州常驻之势。他本已经够心烦的了,却不料屋漏偏逢连夜雨,张文通的妻弟张旺又找上了门。
      这张旺本就是个街头无赖,借着姐夫的势头升了天,平日里吃喝嫖赌样样沾,上周一时兴起,竟在赌场欠了一千五百两银子,死活还不上。那赌场掌柜在全国都颇有势力,当场就要令人卸了他一条胳膊,张妻弟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一路跑来,哭着闹着让姐夫替自己还钱。
      张文通放在如意商号的一点儿钱都拿去弃卒保车了,现在大瘟神又查得紧,哪里有钱替他还这巨债?当下便拒绝了。
      这一拒绝可坏事了。张旺平日里对自己姐夫的生意也略知一二,见自己姐夫横竖是不肯交钱了,便要卖了自己姐夫。张文通自然不能让这种蠢材卖了自己,领着亲卫前去追杀。张旺骑着马仓皇出逃,不料竟遇见了出城巡查的谢大人。
      谢清出城巡查也是无心之举,他见曹参军那帮人跟着天兴府军练了一个多月后,已经学得有鼻子有眼了,便想着带几个出城溜达溜达,却正巧撞见被人追杀的张旺。
      张旺忽然见到了谢大人,扑上去正准备一把鼻涕一把泪地交代自己姐夫那些腌臜事,就见到姐夫领着亲卫从后边儿追了过来。
      宁州地方偏远,又比邻敌国,刺史往往总有个五六千人的常备亲卫。张文通身后跟着带两百余名名轻骑兵,对上天兴府军是绝对打不过,对付谢清手下这群虾兵蟹将却是绰绰有余了。他手一挥,训练有素的骑兵便策马而上,将对方围在中间。
      张旺忽然觉得自己不该停下来和谢大人打招呼。
      谢清令卫戍将他围在中间,自己拍马向前道:“张大人形色匆匆,可是有什么急事?”
      张文通手按剑柄,缓缓道:“此人是在下妻弟张旺,在外吃喝嫖赌无恶不为,前几日在外欠下赌资,竟要挟张某替他还钱。妻弟品行恶劣,叨扰谢大人了,张某这便将此人领回府内家法论
      处,还望谢大人通融。”
      张旺想也不想便开口骂道:“放你娘的屁!你就是怕你那点事情被人知道,要杀我灭口!”他又哭丧着脸转向谢清,“谢大人!就是他杀了孙郡守,我能作证!不,不仅如此,我还听见他和陈让合谋诬陷梁王世子!还,还有,刺史府地板下有个地库,里、里面全都是长寿膏!我能作证!我都能作证!您一定要救我啊!”
      张文通终于不再强装镇静了,他目露凶光:“你以为谢大人会信你吗?”
      “说的是,我的确不能信他。”谢清一摊手,“不如我们同往郡府,我开堂公审,派人去张大人家叨扰一番,还大人一个公道。”
      张文通阴沉道:“在下家事,谢大人还是不要伸手了。”
      他其实早已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姓谢的立了功还赖在这里不走,摆明了是要和他纠缠到底。他张文通纵然本是通天,做事也不可能毫无破绽,谢清将那些生意查出来只是时间问题,现在皇上还派来了援兵,日后姓谢的剿匪搜查一窝端的操作只会越发熟练。
      既然这样,于其等着软硬不吃的谢清把自己慢慢揪出来,不如给他来个意外事故,让皇上换个人来,自己可能还有翻盘的机会。
      谢清长眉一扬:“我若是偏要伸这个手呢?”
      “若是谢大人偏要伸手的话……”张文通冷笑一声,拔剑出鞘,狠厉道:“宁州山匪人多势众,谢大人的三千人马还在路上,此时若是半路出巡偶遇不测,旁人也不得而知啊。”他冲身旁训练有素的亲随一招手,那些人便从背后拔出马刀,朝面前的郡守杀了过去。
      谢清以前时常出入东宫,东宫守卫森严,外来人员不得佩剑,因此他也就养成了不佩剑的习惯。他扭头看了看张旺,冷冷道:“杀过人吗?”
      张旺早已被吓得失去了语言能力,只顾一个劲儿地摇着头,跟个拨浪鼓一样。
      谢清一把将他的佩剑拔了出来。
      张文通的两百余轻骑兵早已和谢清的五十多卫戍军短兵相接。那卫戍军训了三个月,又跟着剿了几次匪,已不再是任人拿捏的歪瓜裂枣了。即便如此,卫戍军和刺史府中常备亲卫的水平依然差距甚大,不多时便做了自己人的刀下亡魂。
      一名亲卫瞄准空隙,把刀向张旺砍去。这张旺早就吓傻了,眼瞧着马刀往自己脖子上砍去,竟忘了躲闪。谢清一时难以赶到,忙将剑从一名亲卫的后背抽出,当作投枪扔了出去。那染血的剑贴着张旺的脸险险擦过,狠狠刺入了那名亲卫的脖子,几乎将他脑袋切了下来。
      旁边的亲卫见谢大人没了武器,挥着马刀便冲了上去。没想到谢清不仅没有避开,反而往那人怀里一探,手掌击向他的心口。这是夏阳侯在并州时教他的“白鱼入舟”,手无寸铁时对付轻甲骑兵尤为好用。
      那亲卫猝不及防,硬生生地受下这一掌,竟当空喷出一口血来。谢清趁机劈手夺过他的马刀,将他斩于马下。
      谢清挥刀逼退几名亲卫,一面策马往树林里去,一面喝道:“建宁回不去了,随我来!”
      张旺被他一嗓子吼得回过神儿来,赶紧跟着他往林中跑去。一旁的张文通结果了最后几名卫戍兵,正准备手刃自己的好妻弟,却见他正跟姓谢的往树林里头逃,不禁心头火气,立刻拍马追了上去。
      谢清的坐骑是太子所赠的烈马。此马全身赤红似火,唯有四蹄雪白,跑起来仿佛腾云驾雾,能日行千里,因此得了白爪之名。他这马平日里如真龙下凡,神奇无比,此刻在山中却成了活靶子,倒是安全了跟在后头的张旺。
      这张旺本以为谢大人深谋远虑,早在山中布置好了哨岗,却不料谢大人轻车熟路地左拐右拐,竟将他带到了一座山寨前。张旺抬头一看,那山寨的旗子上绣了一个斗大的胡字,顿时叫苦不迭:“谢大人!这胡老六跟张文通是一……”
      他只说到一半便哑了声。
      只见谢大人正气凌然地让寨中山匪开门,这山匪不知被谢大人灌了什么迷魂汤,竟放下了吊桥。谢大人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淡定地进了山寨。
      张旺对谢大人此刻已经敬佩得五体投地。谢清刚开的时候,他以为这人就是个脑子秀逗了的书
      呆子;谢清抄了如意商号,他觉得新来的郡守倒也是神机妙算,只是比他姐夫还差一着;直至见到谢大人带着他这个拖油瓶从一众亲卫中拼杀出来,甚至还叫开了胡老六的寨门,一片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不禁想道:“谢大人这般神通广大,莫不是什么大罗神仙?”
      谢清在张文通的眼里也是神仙,只不过是一尊瘟神。他在远处瞪着谢瘟神带着张旺大摇大摆地进了山寨,眼睛都直了,一时间竟忘了去追。待他回过神儿的时候,那吊桥早已收了回去。
      张文通彻底懵了,他领着一众亲卫在山寨前一字排开,冲楼上叫道:“在下张文通,速速喊你们胡王爷出来!我有话要问!”
      谢清冲马大脚使了个颜色,马大脚会意,将胡老六推上了城楼,还用刀戳了戳他的后腰。那意思很明显:快把张文通给忽悠走,否则就要了你小命。
      可谁都有脑子一热的时候,那胡老六被欺压了快三个月,现在见自己的朝思暮想的救星就在楼下,登时便不听摆布了。他跨前两步,双手一撑,竟从哨塔上翻身跳了下去,噗通一声落入了护城河里。
      这回轮到谢清懵了,他见胡老六连滚带爬地向张文通跑去,一时惊讶于这位假王爷爆发出的勇气,竟没回过神儿来。一旁的马大脚倒是反应迅速,他劈手夺过身旁人的弓,弯弓搭箭,一箭便将胡老六穿胸击倒。
      那支箭力道极大,胡老六被死死地钉在了地上,就如一只濒死的青蛙。他瞪着张文通,手脚扑楞了几下,接着头往旁边一歪,彻底断了气。
      张文通一下子便明白了:胡老六不是反了水,而是被人掉了包!他冷冷地令人给胡老六收了尸,一面派人去调陈让过来,一面冲谢清道:“我这就不清楚了,谢大人平日里口口声声说自己与山匪势不两立,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谢清无视了阴阳怪气的张文通,他望着远处的缩成一点的建宁城,问马大脚道:“胡老六床底下的密道还在不在?寨里目前有多少人?”
      “密道还在。人数没胡老六在的时候那么多,但一两千人总是有的。”马大脚道,“护送你回建宁绝对没有问题。”
      “不,我不是要回建宁。”谢清低低地说,“事已至此,我要将张文通他们一网打尽。”
      日暮西山,华灯初上,陈让点齐了五千兵马,开往胡老六的山寨;另一边,十二大山匪倾巢而出,在丛林的掩护下,悄悄摸向了同一个地方。整个宁州数十年来的每一条阴谋与罪恶、每一道谎言与野心,此刻已汇聚成无形的飓风,在小小的山寨前徘徊呼啸。
      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让心里清楚,自己和张文通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二话不说便点了五千人马飞奔而至,将山寨围了个水泄不通。谢清站在哨塔上,看着寨前黑压压的一片人头,问道:“其他山寨愿意帮忙么?”
      “十二个里有九个愿意。”马大脚道,“他们还派了探子到树林里查探过,见到胡老六的确是死在了张文通队里,基本上都信了我们的话。”
      “火铳呢?”
      “火药不够,但还是能撑撑场子的。”马大脚拍拍胸脯,“我冲天大将军办事,你尽管放心!”
      马大脚此人浮夸急躁,有时又喜欢自作聪明,作为指挥者而言着实失败,作为执行者却高效稳妥。他先前在这里硬装了三个月胡老六都没被人发现,现在面对即将到来的五千大军,只用半个时辰便将全寨调度齐整,倒也确实有些本事。
      谢清抬眼望去,远处沙尘滚滚,想必是山匪联军到了。他疾步走下哨岗,跨上白爪。寨门口,三百轻骑早已列队完毕,正沉默地等着他。他的目光扫过一个个衣衫还算齐整的山匪,知道这是马大脚最大的家底了。
      这不是谢清第一次上阵杀敌,却是他第一次领人杀敌。他望着自己面前的这群人,豪迈而悲壮的情感突然如洪水般涌上心头,胸中纵有千言万语也在此刻归于无声。谢清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说:“今日事成,则百姓得救;今日事败,则共赴黄泉。诸位!宁正而毙,不苟而全!诸位!诸位!”他的最后一句话在吊桥下落的吱嘎声中化为一声怒吼,“随我一同讨贼平叛!”
      “讨贼平叛!”轻骑大喝一声,三百人如惊雷般冲出了寨门,杀向张文通。
      陈让领着五千大军,打算休整完毕后便攻城。此时,张文通的心防卸了一半,他以为,在绝对碾压的宁州军面前,谢清只有防守的份儿,却不想这姓谢的竟敢率先开战。他慌忙上马,指挥先前排成一字的队伍变幻阵型,可这马大脚这帮的山匪因为不肯与张文通合作,平日里受尽了他手下官兵欺辱,如今一个个热血冲脑、舍生忘死,仓猝准备的亲卫纵然装备优渥,一时也难以抵挡,被三百人冲散了队伍。
      张文通见这山匪见他如见杀父仇人一般,心里发怵,急忙拍马回撤。三百轻骑一路横扫,将他那亲卫杀了一大半。他们心知在自己跨上马冲出门的那一刻便已难以回头,索性继续向前,将刀锋对准了陈让。
      陈让惊得愣了神儿,他也没料到姓谢的竟会如此大胆,一时竟忘了下令。谢清如离弦之箭般直插入三军阵中,硬是将五千宁州军撕开了一条口子。
      陈让毕竟是军人出生,他很快便反应过来,急忙调军变阵,一面令盾兵抵上,一面令左右骑兵自两翼杀出,截断对方的归路。他料谢清双拳难敌四手,正准备喘口气,就听见身后有人来报:“有人从后头杀来了!”
      陈让大吃一惊:“是谁?带了多少人?斥候怎么没发现?”
      小兵脸色苍白道:“不知是谁,不知几人,只知道是重甲骑兵。”
      那支重甲骑兵像一群悄然而至的幽灵,在夜幕的掩饰下冲入敌阵,与谢清各自从一头撕开了宁州军。他们人人黑衣黑甲,就连坐下的骏马也被披上了镔铁重铠,于军火把的映照下冷冷地泛着光,如同从天而降的杀神。
      “是燕云铁骑!秦端来了!”陈让道。
      他虽说平日里手脚不干净,可为将却老谋深算,与军中深得人心。陈让心里清楚,秦端带来的燕云铁骑虽然勇猛,但奈何人数不多,当即便冷静下来。燕云铁骑的精髓都在最开始的冲锋,劲头一过便如强弩之末,威力大减。他遂令校刀手十个为一组,与盾兵一道缠住燕云铁骑,将他们一个一个分割开来,又见谢清手下山匪行动遂快,却个个衣甲单薄,便令弓手缠住谢清,誓要将他们与秦端分隔开来,逐个歼灭。
      谢清领的三百轻骑本就是群散兵游勇,如今早已折损大半,他本人全身上下也已多处挂彩,左臂与小腿又各中了一箭。他一咬牙,挥手削断剑杆,便听见有宁州兵喊道:“有人从后头杀来了!”
      他心里一喜,只道是山匪援军到了,便拼着十二分的力气杀了过去,不想竟见到一人头戴白麻丝盔缨,正在一众步兵中往来冲突。
      “妈的。”谢清在心中暗骂一声,“秦端这个狗东西怎么跑来了?他还要不要命了?”
      燕云铁骑的盔缨一律由黑麻丝制成,这白麻丝盔缨只为秦端所独有。六年前的秦少将军正处于需要关注的年纪,他见自己身为堂堂少将军,整套甲胄却和旁人如出一辙,便一气之下剪了黑麻丝,又找来白麻丝换了上去。
      秦翊见了,怒道:“这盔缨招你惹你了?你戴孝给谁看?”把他一顿胖揍,揍完了还不许秦端换。后来秦端脑袋长大了,小时候的战盔着实戴不下,秦翊这才找人重新做了个——只是盔缨还是白色的。
      此刻,秦少将军那条出类拔萃的白盔缨在显得格外引人注目,陈让也猜到这人是秦端,派了一干军士前来围追堵截。秦端往来招架,又寻不到谢清,不禁心急如焚。他感到背后有风声传来,看也不看便将长枪往后一扫,那长枪呼啸着在空中划过一个完美的弧,势要将对方连人带马对半劈开。
      对方似乎早料到他会来这么一招,急急往后一躲,转而握住了他没来得及撤回去的枪杆。
      “能不能睁着眼睛打仗!”他听见谢清怒斥道。
      秦端听见谢清的声音,急忙勒马回转,只见谢大人满身血污,正拎着豁了口的马刀将一名校刀手砍翻在地。他见过慷慨激昂的谢大人,见过神闲气定的谢大人,见过失魂落魄的谢大人,可从来没有那种比受伤的谢大人更让他挂心。
      谢大人没工夫给他作心理分析,他冲秦端急道:“带人从两翼走,去山寨里!”
      秦端听了,立马吹响了哨子,尖利的呼哨瞬间传遍了战场的每个角落。这是天兴府特制的银哨,里头藏了三个小球,哨声种类多又响亮。随秦端而来的人都是退了役的燕云铁骑,听了哨声便立马往左翼撤去。陈让先前调了弓手前去堵截马大脚的三百轻骑,此刻两翼兵力薄弱,竟被天兴府军突了围去,退入城中。
      张文通听说谢清出来溜达一圈儿后居然又活着回去了,气急败坏道:“姓谢的狗东西怎么这么命大!”
      谢清其实并不命大,他带出去三百人,只有二十多人活着回来,自己也差点儿去了半条命。另一边秦端倒是比他状况稍好,两百燕云铁骑横穿了五千宁州军后竟幸存大半,总算没辱没天兴府的名声。
      谢清方才顾不得箭伤,现在一回寨中,那嵌入肌骨的箭头便立刻发起威来,钻心的疼。他脚下一跛,差点儿栽倒,赶紧扶着面前的桌子慢慢坐到椅子上,这才对秦端道:“找把匕首,在火上烤了拿给我。”
      秦端声音沉得像是从齿逢里挤出来一般:“给你?给你个蛋!你老老实实给我坐着吧!”
      他把谢清染血的衣袍割开,露出里面可怖的箭疮。宁州军的箭矢上通常带着倒钩,用以穿透林邑人厚实的藤甲,现在那箭头正如毒蛇的獠牙一般狠狠地刺进了谢清的小臂,几乎深可至骨。谢清腿上的箭头到没这么深,伤口已经结了一层痂,他将布料轻轻撕开的时候,那薄薄的血痂随着衣服一道撕了下来,汩汩地流着血。
      “你领出去的三百人,那穿得就是一身破烂!这都敢往人堆里扎?还要不要命了?”秦端皱着眉,将匕首在火上烤几次,“还说我打仗不长眼睛,你这就是长眼睛了?眼睛怕不是长在脚上!要是长在脑袋上那还会跑去送死?我一想就后怕,如果……”
      秦端突然顿住了。“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情,“他在心里默默地想,”那我岂不是要疯?“
      谢清却不想听他啰里啰唆的唠叨话,赶紧道:“行了,别如果了。我那是见到宁州军背后有异动,以为是山匪来了,这才接应一下,没想到居然是你。”他有些恼火,“不是和你说了去接那三千人么,跑来干——嘶!”
      秦端麻利地挑去他腿上的箭头,用棉布紧紧缠了几圈:“我跑来干什么?我傻,我笨,我蠢,我无私,专门跑来救你个没良心的。”他又挑去谢清胳膊上的箭头,疼的谢清倒吸一口气,“现在知道疼了?活该!你要下回也像这样不要命,以后那有的是疼的时候……“
      谢清打岔道:“我有个问题。“
      秦端嘴上唠叨,手上也没闲着,他为谢清细致地缠上棉布:“什么问题?“
      谢清好奇地问:“你这两年在并州是不是没人说话?“
      秦少将军一听,以为白眼狼总算长心肺了,心中一喜,正要开口诉苦,便听见谢大人无情补充道:“不然怎么话这么多。“
      他一愣,丧气地想:“就知道他榆木脑袋难开窍!“
      从重逢到现在,这白眼狼一共对他表达过两次关心:一次是见到他带着两百人跑来的时候,第二次便是刚刚嫌弃他话多的时候。秦端这下心里就不乐意了,英挺的剑眉也跟着耷拉下来,语气竟有一丝委屈:“我这没功劳也有苦劳吧?就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谢清本就没只望那三百人能干出个什么大事,也不能保证如果来的是山匪,自己就一定能打得过张文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他见到秦端时的确有些恼火,一则是恼火这人不停安排,不要命地往狼窝里钻;二则是担忧山匪迟迟不到,山寨保不保得住都是问题。
      他心中又不禁感动。他登过庙堂,下过市井,见过正人君子,也见过奸佞恶徒,可无论是三公九卿还是白丁俗客,肯这样舍生相救的二十年来只有秦端一人。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白眼狼沉默片刻,突然低声道:“谢了。“
      秦端也就随口一说,没想谢清真和他道谢,现在听到谢清一声正儿八经的谢了,一时心里竟有些发酸。他拍拍谢清的肩,嘴上依旧跑火车:“虽说这大恩不言谢吧,但谢大人要真想报答我这涌泉之恩的话,我也不推辞了,就希望谢大人回京的时候在我哥面前多替我说几句好话,省得他成天到晚说我没个正形。”
      谢清笑道:“你大哥真是对你了如指掌。”
      秦少将军一点儿不觉得自己没个正形,他正想反驳,就被马大脚打断了:“大人,山匪来了!带了一千多人!”他见谢清面带笑意,赶紧补充道:“总共一千多人!”
      “九个山寨,每个都是称霸一方的大匪首,才派来一千人?”谢清瞠目结舌,“来给张文通挠痒痒呢?”
      谢清一面稳住张文通,让他铁了心跟自己在这儿死磕,一面又派人装成胡老六部下的样子,从密道潜出去,离间张文通和其他山匪。他本想先让他们先演一出狗咬狗,自己再领着人坐收渔翁之利,却没想到这匪首这么不给胡老六面子,只派了一千多点儿人来。如今俩条狗倒是都到了,只是其中一条太过弱小,估计会被另一条一口咬死,到时候他就得直面张文通那条见人就咬的疯狗,那谁胜谁负可真不好说了。
      “大人太高看那些人了。”马大脚道,“他们手底下的人肯跟着他们,不是图钱,就是被逼无奈。你现在封了商号,等同于废了这些人一只脚,山寨里的人见他们将要失势,自然逃跑的逃跑,溜号的溜号。这些个匪首即便是把张文通恨到家了,如今也拿不出什么人来;即便是能拿得出人来,他们也只会坐山观虎斗,根本不会倾家荡产地出兵帮衬你。”
      谢清怒道:“早干嘛不说!”
      马大脚无辜地摊手:“我那会儿不知道陈让会来啊!”
      谢清懊恼地揉了揉太阳穴,这到底是他棋差一招,怪不得别人。他急道:“现在所有人从密道撤走还来得及吗?”
      “你把那密道当什么了!”马大脚反驳道,“九百多人排着队下去,走到建宁起码半个时辰,这会不会闷死先不说,万一这张文通在后头把这密道一炸,那不是全都得玩儿完?”
      谢清看了看心急火燎的马大脚,又望了望面色凝重的秦端,忽然冷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安排道:“这样,我把我私印给你,你带两个人从密道走,把张旺和文曲星送回我府上,一定要看牢了。然后去找参军曹达,把我这几个月所有的计划全告诉他。他傻是傻了点儿,但人品没得说。皇上的三千援军就要到了,你让他速速领人来救。如果我交代在这里了,你就去找世子,他这人脑子清楚,一定会有办法。”
      他将随身的私印递给马大脚,咬牙撑着桌子站了起来:“我能撑多久是多久,快去!快去!”
      马大脚浑身一震,不禁被他语气中的决绝所感染。宁州的狗官来来去去,可唯有眼前这人敢在官道上冲自己高声斥骂,又敢独自一人上山与自己谈判。马大脚对当官的纵有万般不屑,也不得不为谢清的胆魄折服。他再无异议,冲谢清一抱拳,转身快步出了堂屋。
      秦端将马刀递给谢清,微微笑道:“怎么不让我也跑路?”
      “我确实想啊。”谢清也笑了笑,他随手抖去刀上的血迹,“但你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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