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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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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通瞥了眼一脸震惊的谢清,缓缓道:“徐大人,有些话可要想好了再说,污蔑皇亲可是重罪啊!”
“罪臣不敢,罪臣不敢。”徐烨猛磕了几个响头,“罪臣是去年年初调来任上的,没过两周世子就找上了门,他……他请我和钱昊一起喝酒,给我俩看长寿膏,又塞给我们每人一百两纹银……”
“我……我当时财迷心窍,就和钱大人一起入了商号。钱大人管账,我管路,平日里也就帮他们在巡防营处打点打点,没想到越陷越深……”徐烨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后来……后来世子找到我说,上任巡抚孙莱孙大人集齐了物证打算参我一本,我脑子一热,就把他行踪告诉了胡老大……”
在座有人倒吸了一口气。
勾结山匪偷运禁物,已是重罪,这要是再加上个“谋害命官”,则罪无可赦,必死无疑。
桓悦似乎根本没明白这帽子怎么就套到了自己头上,他瞪大了眼睛,从椅子上唰地一下站了起来:“徐烨!今天是你我第一次相见,我自认从未得罪过你,你怎么能在公堂之上血口喷人!”
“谢大人,张大人!我说的句句属实啊!”徐烨咬咬牙,“你们若是不信……我,我岳父家书房里挂着一张牡丹图,那画后头有本账簿,我……我每笔出入都记在那上头。”
谢清令曹达取了账簿,翻开一看,一页页果真将账目记得明明白白,他在心中算了算,桓悦前后给徐烨的银子竟有三千两之多。
“徐烨,”谢清沉声道:“只凭你一张嘴,一本账,如何使人相信你不是在陷害忠良?”
徐烨尚未开口,张文通倒先开口了,“谢大人之前不是说,如意商号账上留名者,无论出现次数多寡、收受金钱多寡,一律收监查问吗?不是说,私自买卖鸦片者无论官爵,一律与庶民同罪吗?”他依旧是一副不紧不慢的腔调,“今日开堂会审,台下百姓、宁州诸官都瞧着呢,谢大人光明磊落、克己奉公、铁面无私,自然知道如何处置梁王世子吧。”
谢清被他一连三个帽子砸得头晕,这才意识到自己恐怕是中了张文通的弃卒保车之计。这老狐狸在宁州手眼通天,察觉到自己暗地里对如意商号动手动脚,又知道他谢清也不是傻子,若是如意商号账簿本本滴水不漏,肯定要起疑。
“都怪胡老六那个管杀不管埋的鸟人,和他说了这姓谢的不吃他那一套,就是不听!就是不听!要不是他非得拉姓谢的入伙,那姓谢的现在连长寿膏的影都见不到。”张文通暗暗责骂
道,“现在可倒好,把这屎盆子扔给我,自己在山里头乐得清闲。”
谢清起疑不起疑倒是无所谓,可倘若他一封封折子把天子给奏起疑了,那问题就大了。勾结山匪没什么,倒卖长寿膏也没什么,可奈何这长寿膏是从林邑国来的,那罪名往小了说是损公肥私,往大了说就是暗通敌国啊!
张文通记得很清楚,二十多年前,同样是在这片鸟不拉屎之地,风光无限的虎贲中郎将就是因为这条莫须有的罪名掉了脑袋。林邑二字自此成了天子的逆鳞,谁碰谁死。
钱没了可以再赚,官没了可以再当,脑袋没了可不能再长。再如意商号与自己的脑袋之间,他立马就做出了选择。
若是谢清就此结案,天子瞧着一群三核桃俩枣的小官也不成气候,倒不会深究林邑国方面的事,可徐烨这没脑子的蹦跶得太欢,被他不知怎么着揪住了尾巴。这督运御史掌管一州交通要道,与刺史往往是一根线上的蚱蜢,要是天子派人严查徐烨,那自己恐怕也得小命不保。
可谢清是太傅的独子、夏阳侯的高徒、天子的亲外甥,看样子甚至还和天兴府关系密切,他不是孙莱那样死了都没人疼的穷书生,不到万不得已时绝不能对他动手。
于是张文通想起了天子的第二处逆鳞——梁王。
正所谓以火救火,以毒攻毒,这梁王是天子庶出的长兄,也曾被认为是最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最重要的一点,他和当年通敌被杀的中郎将关系要好,若是能把皇上的注意力引到这位梁王身上。无论梁王是否真的与林邑国勾搭往来,只要他是皇上的弟弟,只要他还活着,那他即便是没罪,再皇上看来也是有罪。
负负得正,两块逆鳞合二为一。他把屎盆子往桓悦头上一扣,再请皇上把姓谢的也调走,自己趁机吞了如意商号的残余势力,依旧该干嘛干嘛。案子一结,皇上肯定不容翻案,到时候他姓谢的再怎么疑都没有用。
然而梁王本人却不配合,早好几个月便浪迹江湖去了。张文通无奈,只得凑合着拿他儿子当枪使。于是,他连夜伪造了账簿,又使陈让暗中将自己的意思传给了徐烨,这才有了堂上这么一出。
谢清看着桓悦被押下去,他硬气了三个多月的腰杆像是被突然抽了筋似的,一下子瘫在了椅背上。
众人皆夸秦少将军在胡人军中挺枪跃马,英勇无双,却不知道他谢清早在六年前就跟着夏阳侯在刀尖上走过一会。那时候秦翊刚刚接手天兴府,整个并州乱作一团。夏阳侯杨鸿身为太尉,带着他一同去行军大帐劳军,走到一半,却遇上了一伙流窜入关的胡人。
夏阳侯一直奉行轻装简从的原则,身边不过渺渺数人。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佩剑解给了屁大点儿的谢清。
他只有一个意思:要么克敌致胜而后生,要么计穷力竭而后死。
宁正而毙,不苟而全。
谢清在并州没倒下去,在京城没倒下去,今日却有了一种广厦将倾的无力之感。他也知道这梁王就是天子的心病,桓悦即便是没罪,入狱后都得褪一层皮,而正是他谢清一手将人搅进了这趟浑水。
他望着桓悦的背影,一时竟不知所措。
桓悦入狱时,秦端还领兵在外,晚上回来一听,自己小时候的大哥居然是如意商号大掌柜,还与人合谋杀了孙郡守,当即便道:“这不可能!”
谢清烦躁道:“我当然知道这不可能。梁王府穷得一清二白,还处处是皇上的眼线,要是乐谦真经手过长寿膏,第一个知道的肯定是皇上。”
秦端松了口气:“那不就行了,皇上一问就会知道……”
“皇上?”谢清冷笑一声,摇头道,“明正啊,你去了并州两年,怎么就被风吹傻了呢。皇上忌惮手足却又死要面子,梁王平日里无功无过,他自然不会杀了梁王败坏声名,可倘若梁王世子真的摊上罪名,无论是蓄意谋之、无心之过,还是被人冤枉,他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他叹气道:“张文通那个老东西今天下午便上了折子,巴不得赶紧斩了乐谦,将我赶走。若不是我到梁王府,若不是我心急冒进,若不是我!若不是我……”
“若不是我一开始意气用事,对剿匪一事寸步不让,而是假意迎合,徐徐图之,”他悔恨交加地想,“又怎么会发生今天这种事?”
书房里一时沉寂下来,烛光将谢清佝偻的身影拉得老长,颇有一种颓丧悲凉的味道。
秦端望着他的侧脸,突然开口道:“我倒是有一个办法。”
半个月后,天子派了自己信任的近侍高献忠亲来宁州,向建宁郡守谢清宣旨。皇上先夸他惩恶扬善、明察秋毫,着令调回京城;又夸张文通尽忠职守、协查有功,赐爵都尉,仍守宁州;再说梁王世子勾结邻国、心怀不轨,宁州官员尸位素餐、吃里爬外,个个罪大恶极,即令押赴京城,斩决不待;最后还特地提了提梁王,说世子叛国与旁人无关,不问亲眷。
梁王得了消息,从荆州千里迢迢地赶回来。年近花甲的梁王早已不再是四十年前那位飞鹰走马、文动京师的大皇子,他一见谢清,便双膝一弯,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请谢大人救我儿一命!”
谢清赶忙将他搀起:“王爷不必行此大礼。乐谦对我交心相待,我自是应当尽力而为。”
梁王却不肯起身,只是老泪纵横道:“老夫深知我儿人虽不成大器,却绝不是那见利忘义、卖国求荣之徒。老夫人微言轻,难达天听,请谢大人务要代为帮衬啊!”
谢清见他护子心切,又想到自己那位管生不管养的老爹,心下触动,便将他扶进书房,低声道:“天意决绝,常人难改。救乐谦的办法不是没有,只是,”他望向梁王那双昏黄的眼睛,“只是之后世上再无梁王世子了。”
梁王也是大风大浪里走来的人,他一愣,转瞬间便明白了谢清的意思,哽咽道:“老夫活了五十多岁,膝下只有此儿,也没想过他名垂青史,只要他这辈子平平安安的,我这个当爹的就满足了。”他冲谢清一作揖,“谢大人此行义薄云天,当真是我家上下的大恩人,日后若有用得上老夫之处,老夫定然万死不辞!”
随着岁月的流逝,一个人总会而愈发珍视自己不曾在意的东西。当蹉跎时光磨去了他的棱角,南疆暖风吹淡了他的热血,无论曾经胸怀怎样的志向,手握多大的权柄,如今的梁王都不过是一位挂念儿子的老人。
谢清目送梁王远去,车架驶过,街上的尘土飞扬又复落下,好似他沉浮的一生。
另一边,张文通却是颇为得意,他一方面移走了谢清,生意无忧;另一方面栽赃了桓悦,深得盛宠。张文通接旨后没急着回府,而是大摆筵席,拉着逃过一劫的官员在易为春好好吃了一顿。
这宴席一直开到午夜,他正醉醺醺地跟陈让在那儿划拳,突然有卫戍来报:“大人!胡老六来劫狱了!”
张文通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谁?”
“胡老六!胡老六在监狱里放了把大火!把梁王世子给劫走了,还烧死好些个人!”那卫戍兵满头大汗,“秦将军正准备亲自带人去追!”
“什么?胡老六劫桓悦?”张文通酒一下子醒了,他一把将醉得半死的陈让拖起来,“山匪势众,让秦将军等着陈司马一起去。我来和谢大人商量商量。”
张文通赶到时,火已经熄了。谢大人刚刚亲自参与了救火,现在正顶着满头黑灰,认真查对死者身份。他脚下横着几具尸首,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
“谢大人辛苦了。”张文通冲他作揖道,“我闻山匪劫狱,特令陈大人领兵协助秦将军,自己则来谢大人这里看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谢清神色严峻:“先前搜查如意商号时,捕获了这人手下几员干将,他听说西京来了钦差,要将囚犯押解进京,这才狗急跳墙,出手劫营。”
张文通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我听闻胡老六带着梁王世子一并离去,不知是救他还是劫他?”
谢清正色道:“此事我也暂且不知。秦将军已带人去追了,他骁勇善战,加之陈司马足智多谋,想必不时便能将世子带回来。”
没多久,秦端果然拖着陈让回来了。陈司马灰头土脸,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绷带,看上去好不狼狈。
张文通急道:“世子带回来了吗?匪首抓到了吗?”
陈司马苦着脸看了看秦端,丧气道:“唉,那胡老六真是个王八蛋。他听说世子是大掌柜,劫狱时顺道把世子一起劫了,说若是梁王一周内交给他一千两白银,就放世子走。不仅如此,他们还抓了钱大人,以钱大人的性命,来要挟我们撤军。”
张文通吓了一跳:“钱昊在他们手上!”
秦端又给他火上浇油,他故作不解道:“这胡老六挟持世子要挟梁王倒是可以理解,但他接下来的话末将便不明白了。”
张文通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什么话?”
“那胡老六说,张大人曾向他保证,谢大人绝不会查到他们的货,可他们运的长寿膏却屡屡被劫。”秦端瞥了眼张文通发白的脸色,“钱大人也说,张大人背信弃义,以弃卒保车之计出卖同僚,真小人也!”
张文通眼前一黑,抓住陈让没受伤的那只胳膊:“他们真这样说?”
陈让冲他点点头。
老奸巨猾的宁州刺史此时也懵了,他不知道这胡老六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怎么莫名其妙就反了水。张文通仔细一想,或许是钱昊这个狗东西为了自保,挑拨胡老六与他之间的关系,借以栖身山寨之中。胡老六见谢大人上山一张脸,下山一张脸,张文通又弃卒保车卖了商号,料想自己生意横竖都做不下去,就索性翻脸不认人了。
张文通心里暗暗将这俩蠢材骂了个遍,对谢清义正词严道:“那二人分明是迫害忠良,构陷与我!张某衾影无惭、问心无愧,望谢大人明察!”
谢清心说:“你还真有脸放屁。”明面上却微微笑道:“张大人是朝廷命官,此案居功至伟,我怎可凭山匪所言,妄疑张大人?这等拙劣的反间计,我又怎会不知?张大人大可宽心——只是,这梁王世子被劫一事,我等怎么向皇上交代?”
张文通这才想到另一个问题:梁王世子必死无疑,天子龙颜大悦,这时若告诉他世子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了,那龙颜大悦就成了大怒了。这说轻了是办事不利,说重了就是私放钦犯。到时候他张文通乌纱帽不保不说,万一天子再派个精明点儿的人来清剿胡老六,自己那点腌臜事儿也铁定蒙不住了。为今之计,只有在稳住皇上的同时,又得确保桓悦活不成。
他眼珠子转了转:“我倒是有一拙计,只是不知道谢大人同不同意。”他看了看谢清,徐徐道,“胡老六放火劫狱,犯人多有死伤。为今之计,只有谎称世子已死于大火之中,将那嘴脸莫辨的尸首交一具去,以免真龙震怒啊!”
张文通捋了捋胡子,他其实还有下半句没说:“胡老六鲁莽冲动、唯利是图,而梁王铁定拿不出银子。胡老六见他交不出银子,便会将桓悦砍了,从结果而言倒也实现了皇上的夙愿。”
果然,谢清第一个站起来,怒斥道:“这等欺下瞒上之事,张大人怎么说得出口!”
秦端赶紧把他拉回椅子上:“谢大人稍安勿躁,张大人也是一片好心。”
张文通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劝道:“我与诸位说句掏心窝子的话,皇上忌惮梁王已久,今日抓到世子把柄,当然喜不自胜,可若此时我们却突然上奏说世子被劫,那皇上便会怀疑世子到底是被劫还是被救,继而怀疑我等同为世子一党啊!”
陈让跟屁虫似得点点头:“张大人说的在理,我等远离京畿,万一皇上怪罪下来,那可真是伸冤都来不及!”
谢清实在受不了两人殷殷地望着自己,便转向秦端:“秦少将军意下如何?”
秦少将军见谢大人虽说眉头紧蹙,一双慧眼中却隐含笑意,此时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得伶俐动人,登时心里头也不管什么意下意上了。他像是被抽了魂儿一般,愣愣道:“好,好啊。”
谢清见秦端傻呆呆地同意了,勉强点头:“张大人此计虽有悖臣纲,却也是无奈之举。”他又立马正色道,“下不为例!”
张大人见姓谢的终于松了口,顿时松了一口气:“好,好,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钦差大臣高公公翌日便见到了梁王世子柴火棍儿一样焦黒的尸体,以及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梁王,终于确信世子殿下死得透透的,连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高公公离开前特地前去郡守府辞别谢清,却不料被谢清拉住了。
他将自己所知道的张文通的事,从勾结林邑到串通山匪,从拉帮结派到暗杀命官,除了桓悦那部分之外一并说了出去,最后看向目瞪口呆的高献忠:“高公公想不想立不世之功?”
高献忠着实没料到竟有如此劲爆的消息,他用袖子沾了沾头上的汗:“谢大人啊,老奴不过一介内竖……”
谢清摆手道:“高公公为天子近臣,聪慧非常,自是清楚利害。我并非要使高公公站出来非难张文通,只是请高公公能在皇上面前稍微提一提自己在宁州时的见闻,就说梁王世子余党根深蒂固,请皇上再派些人马,我唯有尽数剿灭后方可安心回京。”
高公公艰难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