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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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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随秦翊追击胡人之时,也曾学过循声辨位之法。胡人狡诈阴险,为了对付燕云铁骑,有时会在地上挖一大坑,坑上覆以木板,板上覆以稻草、土石,若是人踩上去尚可支撑,可若是铁甲骑兵踏上去,那只会连带着周围的人一并落入坑中。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兴府吃了好几次亏后,总结出了这么个循声辨位的方法。日子久了,循声辨位的高手只需敲一敲,就连陷阱用的是哪里的木头都听得出来。秦端没有这么大的本身,却能确认一件事——这地板下面是空的。
秦端不动声色地将量尺放回了原位。他选了匹黑绸,一边让老板来给自己裁衣,一面随口道:“这隔壁怎么这么吵,一天到晚叮铃咣啷地做什么!”
“隔壁听说是当铺装修整顿。”掌柜手脚勤快地在秦端身上比划,“那掌柜怪凶的,满脸煞气,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我来的时候就见他们在装修,现在怎么还没装点好?”
“唉,别说您了,谢大人来之前就开始装修了,叮铃咣啷那么长时间都没好,把周围一圈儿烦的不行。”掌柜的帮秦端把腰一收,“秦大人身材好啊,您瞧瞧这样行不?”
要是以往被人这么夸了,秦端能站这儿吹上个半宿,可现在却没那个心思。他匆匆取了凭条,出门后第一件事就是直奔郡府。他见院里那棵树居然还挂着从自己身上撤下来布条,心觉有如神助,冲那树作揖道谢道:“有劳树神仙指路。回头领功请赏的时候我奏明圣上,让他赐点儿好土
给您换换。”
他拜完神仙,面色稍霁,这才往书房走去,却不料就在自己离开的片刻光景,这书房里便来了个人。
秦端瞧着那人面生,心里又觉得似曾相识,不想那人先站起身来:“这位便是秦将军吧?”
他话里没带那个“少”字,说明不像是久居京城的人,却又认识自己。秦端疑惑道:“在下正是秦端,公子可曾见过我?”
一旁谢清依旧在飞笔疾书:“这位是梁王世子桓乐谦。”
秦少将军脑子好使,听见名字便一拍脑门儿:“噢!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八年前跟梁王一道来的那位大……人。”
他把哥字生生咽了下去。
类似梁王这样容易威胁到帝位的王爷,天子的态度一律是无诏不进京,因此十年不入京也是常有的事情,毕竟皇家子嗣众多,也不缺你个闲散王爷。
可八年前发生了一件让全天下所有王爷不得不回京的大事——太皇太后驾崩了。
这太皇太后姓谢,说来还是谢清的太姑奶奶。老人家一生安宁祥乐,对待他们一群孙辈尤为慈爱,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全天下王爷基本上都有点儿她的血脉,得到消息无不回京。天子也是大为悲痛,罢朝三日,为她办了个隆重的喜丧。
秦端心里头对桓悦印象良好。那个时候他还是个屁也不懂的小孩儿,只知道一直抱自己的老奶奶去世了。天子在东偏殿守灵,他和其他一群同样什么不懂的小屁孩儿在西偏殿哇哇地哭,哭得肝肠寸断、情真意切。天子刚开始还犹为感动,到后头只觉得这群小孩儿哭着烦,就打发自己便宜哥哥的儿子去照应一下。
便宜哥哥的儿子那时已经十八九岁了,他十年回一次京,也没被太皇太后抱过,自然不会跟着哭。桓悦温和有礼,又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哄起孩子得心应手,秦端他们和大哥哥呆了会儿,就把躺着的老奶奶扔脑后去了,当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谢清的太姑奶奶驾鹤西去时,谢清本人正被夏阳侯带着四处跑,因此便与桓悦错过了唯一一点眼缘。
他头也不抬:“乐谦,你同秦将军讲讲见到的事。”
桓悦点点头,他向自己若干年前的小弟简述了一下自己的见闻,内容与秦端所见异曲同工:宁州城如意商号走水,救火时有人发现库房里头有条密道。
“这事我本是不得而知的,但那看守落魄时曾受过我一点恩惠,因此就把此事偷偷告诉了我。”桓悦道,“我自知派不上用场,就来告诉敬之。”
秦端正色道:“我这番回来,也是因为此事。”他讲方才在布店里的经过同谢清细细一说,“这两个月的时间别说是小小一家当铺了,就是皇上的暖阁也早该修好了。除非这装修是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正是楼底下的那条暗道!”
谢清早在听到秦端说出那个“也”子的时候,就料到这么回事儿。他想到张文通提到的那一条“兵不善剿”,这山匪如同泥鳅一般在山间奇窟或是城下暗道中往来穿梭,偷运长寿膏。曹参军新官上任,能抓到人才是见鬼了。上任建宁郡守身死之后,这郡守之位空悬了一段时间,那当铺必然是借此机会买来了开店批文。他翻查案底,发现下达批文的正是钱主簿,登时怒从心生:“这吃里爬外的东西眼中还有王法没有!”
桓悦却摇了摇头:“钱主簿虽是下了批文,但他对暗道一事是否知情我们却不知。若单单是一时见财起意,倒也不算是吃里爬外;如果真是私通山匪,我们手上也并无有力的证据。”
秦端瞄了他一眼,心道:“谢大人才是真正的私通山匪哩!”可他到底没全信桓悦,只是道:“乐谦兄所言有理。”
谢清被两人冷水一泼,怒火渐熄。三人聊了一下午,不觉天色已晚。他一面送走了桓悦,一面派人前往马大脚的山寨。
马大脚令人趁夜压着文曲星来了郡府。这文曲星不比胡老六,谢清还没开口,他自己先开口道:“谢大人,谢大人!我说,我全都说。”接着便把自己去过的匪帮,接触过的头目、见过的官员、走过的线路一一交代了个遍。
谢清觉得自己来宁州三个月,脾气是愈发好了,听到这一大串名单也没发火。他眉毛一蹙,问道:“那你可知这如意商号是什么来头。”
谢清提着剑冲进山寨的时候,文曲星正在一旁被人压着,心中对下马提笔上马杀敌的谢大人有着深深恐惧。他继续哆嗦着交代道:“小人,小人平日里负责结交各位大人,只熟悉山寨附近几条暗道,对这运输路线着实不清楚,但……但小人知道,每年六月时荆州换防,边境巡岗会放松个两三天,如意商号每年都会走那条路。自那条线北上,可直通京城。” 他见谢大人面色深沉,便磕头如捣蒜,“谢大人!谢大人明查啊!小人真的就只知道这么多了!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求谢大人放条生路吧!”
谢清吃软不吃硬,见他态度这么积极,一时间哭笑不得:“你虽为山匪,如今亡羊补牢,戴罪立功,倒也罪不至死。”
秦端却不高兴,他心想:“这蠢东西凭什么叫那么多声谢大人?”于是便斥道:“谢大人公务繁忙,你没屁放了不赶紧下去,还想谢大人请你吃宵夜不成?”
文曲星可不敢跟谢大人一块儿吃宵夜,自觉自愿地被马大脚的人押了回去。
谢大人忙了三个月,总算揪到了这么一个突破口,心中着实畅快。他长舒一口气,用发酸的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不料他写字时候手上沾了墨迹,这么一捏,倒把鼻梁捏出一片黑来。
秦端想帮他抹一抹,又怕他偏开头去,自取尴尬,于是把手缩了回去。
谢清正在写信,看他那两根指头伸过来又收回去,一时间不懂他什么意思:“这是哪一招?双龙戏珠?”他见秦端笑得意味深长,又立刻皱眉道:“不是那个双龙戏珠!”
秦端有点儿惊奇,不知一表人才的谢大人竟然也知道此等□□之语,便有意调笑道:“那个双龙戏珠是哪个双龙戏珠。”
谢大人没工夫和少将军“戏”下去,他把写好的信扔给秦端:“你亲自往马大脚那里去一趟。”
六月的宁州经历过夏雨的润泽,鸟语蝉鸣,清爽宜人。吴掌柜正骑马不紧不慢地走着,他的前头是五辆大车,车中各有六个大缸,每个大缸各有两层:上面是正儿八经的酒,底下则压着价值连城的长寿膏。
吴掌柜从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五六年了,早已稳如老狗。他心里盘算着拿了钱之后怎么到西京享福一番,不想马却突然随车停了下来。他一个没留神,差点滚下马背。
“不长眼的畜生。”他踢了那马一脚,又冲前面人骂道:“妈的,走得好好的停下来做什么?”
前方传来几声枪响,他见到队前领头的那些个护卫一声惨叫,从马上倒撞下来。
山路不过丈余宽,吴掌柜心知自己是遇上劫匪了,他急急指挥车队向后转去,一扭头就被那“冲天大将军马大脚”八个大字闪晕了眼。
吴掌柜松了一口气。他清楚这马大脚平日里并不干这些个长寿膏的勾当,只以为马大脚碰巧把自己当商队劫了,便装傻道:“马……马将军找小人何事啊?”
马大脚干脆利落:“长寿膏交出来,饶你一命!”
吴掌柜眼皮一跳:“什么长寿膏?”
马大脚冷哼一声,双目中竟涌上了一股杀意。他一把将吴掌柜从马上拽下来,用火铳顶着他的胸口,恶声道:“你他娘的少给老子装蒜,胡老六早告诉老子了!你这五辆车里全都藏的有长寿膏!你这狗娘养的要是连个东西都不会找,那留着也没什么用了!”
这宁州上下虽乱,实则可齐齐整整地划分为三股势力:官、商、匪,看似铁板一块,实则勾心斗角、相互猜忌。
吴掌柜也是久历人事的老狐狸。他见了那支火铳,心里却想的是另一回事儿:“这胡老六人虽粗鄙,却也不是能把火铳随便托人的主;这马大脚看似冲动鲁莽,却还故意提了提胡老六,分明是徐烨那群老狐狸不知犯了什么事,翻脸不认人,指示马大脚把祸水引给胡老六。”
吴掌柜一来是轻车熟路,二来是不想令人生疑,身边统共就带了八名侍卫,现在五个都被马大脚一枪杀了,自己不能也交代在这里。他交代了藏匿长寿膏的地点,趁着马大脚视察酒缸之际正准备溜号,就迎面撞上一干人马。
“在下秦端,率部巡查至此,远见贵商队遇匪,特来相助。”秦端对吴掌柜笑了笑,他冲旁边儿一人一摆手,“你来护着这位先生,其他人随我上!”
那虎背熊腰的军士点点头,牵过了吴掌柜的马缰。
马大脚手里就那两根枪,刚刚冲着吴掌柜的人一通乱放,此时早已没了火药。冲天将军与秦端过了两招,见打不过,便一声呼哨,带着剩余的手下溜了。
秦端老鹰捉小鸡似地着吴掌柜过来,一脚踢翻了一个喽啰:“说!为什么强取民财?”
吴掌柜一下子瘫倒在地,面如死灰。
翌日,谢大人开诚布公,升堂宣判,提审吴掌柜。吴掌柜老老实实交代说,这易为春货仓深藏山中,只有暗道才能到达,但他自己只负责转运,却不知道暗道在哪里。
“没事。”谢清说,“我知道。”
他随即从建宁、宁州的两处暗道查起,不料那暗道竟四通八达,像一张蛛网般延向宁州的每个角落,没个十年半载恐怕建不成如此规模。
谢清正在为人手不够而发愁,不料这宁州司马陈让剿匪畏首畏尾,抓人重拳出击。他奉了张文通的命令,带着五千人将如意商号捞了个底朝天。谢清封了商号,又按着搜到的往来书信、账簿,抓了一干吃里爬外的官员。钱主簿听到风声仓皇出逃,也坐实了自己勾结山匪的罪证。
宁州百姓早被欺压得苦不堪言,闻讯纷纷弹冠相庆。桓悦听说了消息,也远道而来向谢清道贺。
谢清却没有多么高兴。按理说,这如意商号蛰伏十数年,外与林邑合谋,内有官匪相助,怎么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分店掌柜被抓就伤了元气?自己这次看似雷声挺大,实际抓的都是些七八品的替死鬼,谢清断不信光凭这些个芝麻官就能撑起这样的跨国生意。他瞧着身旁不露声色的张文通,眼睛眯了起来。他就不信张文通在烂透了的粪坑里,整个人还能是干净的。
桓悦劝谢大人尽早结案,谢大人却迟迟不肯,他一直在等一个人。
此人正是督运刺史徐烨。
徐大人听说如意商号被查后,立马脚底抹油,他顺着地道开溜,不料被陈让截住了。徐烨买官上位,既没有文人傲骨,又没有武夫血勇,一见到谢清,顿时脸都绿了。他瞟了一眼张文通,哆嗦着道:“我,我全都交代。”
谢清眼皮一跳,心中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
“我交代……我交代……”他白着一张脸,突然指着桓悦道,“是梁王世子!世子是如意商号的大掌柜!这一切都是他教我的!”
此言一出,举座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