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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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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时,远方遥遥地来了一队人马,那为首一人身后竖着一面大旗,“冲天大将军马大脚”八个大字在火光中熠熠发光。
“两月不见,你还真是……”秦少将军看傻了,“交友广泛啊!”
胡老六山寨乱作一团,秦端领人随马大脚掩杀,三军往来冲突,一时不知多少人马。这胡王爷朝廷上下都慌了神儿,逃得逃,死得死。胡老六领着人空放了几枪后,正准备偷偷掀开床底板,
从密道逃跑,不料从那密道里钻出三五个人来,将他捆了个结实。
他被押着去见马大脚时,脑袋里还是懵的,但当他见到谢大人浑身染血,拖着灰头土脸的文曲星走来时,一切都明白了:谢清这狗东西,表面上是和自己做生意,背地里早就和马大脚穿了一条裤子。
谢清知道,两百燕云铁骑,剿匪足矣,但除恶还不行。他的目的不仅仅是剿匪,更是将宁州官场这颗被蛀空了的巨树连根拔起,一把火烧个干净。可单单凭这些山匪的证言,还不足以将尸位素餐之徒送入大牢。
为了彻查长寿膏,引出那些与胡老六勾结的官吏,他只得求助于具有丰富职业经验的马大脚,邀请他一并剿匪,并在剿完之后扮演起胡老六的角色,与那些人照旧接头。
胡老六怒瞪着谢清,破口大骂:“姓谢的,老子□□个狗娘养的……”
旁边秦端一听到“操”字,一脚狠狠踹了上去:“放你娘的屁,你给我再骂他一句试试。”
秦端自幼习武,腿劲非凡,当胸一脚竟是把胡老六踢得喷出血来。胡老六毕竟是一寨之主,多少有点骨气。他见骂不得谢清,一双眼睛便阴恻恻地转向了马大脚:“马大脚你这蠢东西,他们给你点甜头你能当饭吃,你我在那群狗官眼里都一样是那造次的匪徒,今天捆在这儿的是我,过两天捆在这儿的就是你!”
马大脚虽说审美奇怪,还喜欢自作聪明,心里却也是个颇具职业素养的侠匪,平时一直瞧不起自己这位祸害百姓的同行,便一脸不耐道:“这死到临头的疯狗真是见谁咬谁。”他没兴趣听胡老六满嘴喷粪,便将这人交给谢清,自己赶忙去查看那几支刚缴到的火铳了。
谢清首战告捷,心情正好,此刻听了胡老六一番挑拨离间的话,倒也不急:“你可知,这宁州山匪如此之多,马大……马大将军又曾拦路劫我,为何我却独独选了他?”
胡老六心说:“谁想听你放屁。“可秦端还站在他身边儿,这话到底没敢说出口。
谢清觉得自打自己来了宁州之后,脾气是越磨越好了。他见胡老六一脸“不要放屁“的表情也没动肝火,只是兀自说道:“我一来便查了马将军的案底。宁州界内大匪帮十三,小匪帮五十二,个个自称替天行道,但除了马将军,哪个没趁秋收下来打过劫?哪个没强收过百姓的孝敬钱?甚至我还可以问,哪个手上没沾染过长寿膏?”
他自上而下蔑视着胡老六,一双眼睛锐利得恨不得将地上这人千刀万剐:“你手下统共三千一百三十人,除去外出巡查的八百人外,如今还余三十三人,两条密道已被马将军尽数炸毁。你若好好回答我的问题,尚有一线生机:你这火铳是何人所授?何时所授?自你这长寿膏又自何处来?往何处去?”
谢清问了几次,躺在地上的胡老六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任他怎么问都装聋作哑。
秦端在一旁看不下去了:“唉,你冲他废那个劲儿干什么?也不嫌累得慌?”他冲旁边一人点点头,“这胡王爷说不上来话,我瞧着该是牙口不好,你按咱天兴府老方子给他治治。”
那军士点点头,随手取过一根细铁丝弯成圈儿,就要往胡老六大牙上套。胡老六顿时慌了神儿:“你们要干什么?”
“没事,也就把你后槽牙绑上,用马拖着溜达两圈儿。”秦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要不想让人给你治病就识相点儿,谢大人问你什么你就赶紧交代了,谢大人没问的也赶紧交代了,省得累着我的马。”
他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道:“你想要选谢大人那匹也行,他那马比我的好,瘦是瘦了点儿,跑个三天都不带累的。“
胡老六吓了一跳,这毒辣手段就是连山匪都想不到,也不知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年轻人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来的。他稍稍想象了下自己被马拖着跑的情景,浑身打了个冷战。
胡老六和一干官吏打交道这么多年,才不信谢清那“还有一线生机“的鬼话,但他毕竟血肉凡胎,一者心里还有丁点儿希望,二者横竖都是死,被一点点磨死还不如来个痛快的,便老老实实交代道:“这……这长寿膏是从林邑国进来的。每四个月,本……我就派人到林邑进货,腊月出去,初春差不多就回来了,然后我吧,我就把这长寿膏倒卖给如意商号,他们就给我钱。我来回跑了几趟,手里有又有火铳,一来二去就发了财……”
谢清曾听桓悦提起过如意商号,这商号在宁州开了不少分店,表面上规规矩矩,背地里帮山匪
把长寿膏运出宁州,卖往四方。
胡老六继续道:“后来徐大人知道了这事儿……”
“督运御史徐烨?”
“对,就那位徐大人。”胡老六垂头丧气,“他知道了,就要我纳’买路钱’,否则就要把我私藏火铳的事告诉皇上。他说藏火铳和藏长寿膏是不一样的,若是皇上知道宁州有火铳,一定会派人领着三军来剿……”
秦端嗤笑一声,插话道:“真不知道你这是实诚还是傻冒,他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本来也不信,可徐大人说,是、是张文通张大人派他来的。”胡老六道,“张大人乃一州刺史,想剿了我不是易如反掌……”
谢清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那你的火铳又是从哪儿来的?”
胡老六的表情瞬间古怪了起来,他犹犹豫豫道:“这来头吧,说来你们可能不信,但却是事实。我当初伤了人,拉了二十几个兄弟一同上山落草。那时的三河县令领了一百多人说要来剿我们,我们哥几个都做好同生共死的准备了,结果隔天在寨门口见到五个大箱子,打开一看,里面竟都是上过油的火铳!加起来得有四十根!我们兄弟几个都以为是神仙保佑,现在还供着那土地神呢。”
谢清狐疑地与秦端对视一眼。
胡老六见两人将信将疑,赶忙补充道:“那土地神就在祠堂,不信你们可以去瞧!我要是撒谎,天打雷劈!”
谢清没去瞧土地神,他问道:“你当初那伙结拜兄弟都有谁?”
胡老六赶紧报出二十多个名字,谢清一查,活着的只剩刘将军与文曲星两个人了。文曲星早早被抓了;刘将军忙着救火没和天兴府军打起来,因此都留了一条小命。秦端将这两人提下去一审,两人的回答与胡老六如出一辙。
谢清不信那鬼扯的土地神,却一时也找不到突破口,只得将胡老六和他那位三十多位虾兵蟹将留在寨中令胡老六看好,自己领人趁着夜幕潜回建宁。
谢大人旗开得胜,又用天兴府军把自己身边儿的眼线一个个给换了,心情自然是好,白天催起磨洋工的钱主簿来都没那么凶神恶煞了,乐遥拎着张文通送来的春笋路过时,居然还破天荒地冲他笑了笑。
乐遥可不是秦端,他见了谢大人莫名其妙的笑并不觉得开心,只觉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脚底抹油似地溜了。
秦端近来无所事事,他既不需要像在并州那样枕在大炮上睡觉,又不需要像在西京里一样勾心斗角,只需天天早上去校场喊两嗓子,欺负欺负曹参军,日子要多快活有多快活。他常到郡守府门上做客。谢清本来还有点儿烦,奈何看他与自己有一同钻狗洞的交情,又给自己点了两百精兵,说了两句便随他去了。
秦少将军还是很有情商的人,被说过一次后,下回便知道拎着谢清喜欢的核桃酥上门,也算是为谢大人丰富了伙食。
谢清将府内衙役清洗一通,又有马大脚这样极具职业操守的山匪暗中相助,剿匪效率直线上
升。他最近连剿了三个匪巢,虽说忙是忙,心里却着实畅快不少。他见秦端又提溜着核桃酥来了,一面批复公函,一面问道:“秦老将军近来还好么?“
秦家自先祖秦之懋始便圣恩深厚,子孙承袭天兴府大将军一职,世代开府。秦大将军本是秦肃的敬称,后来秦肃自持年高,淡出朝廷,成了秦老将军,秦大将军这个敬称便落到了秦端的大哥秦翊头上。
秦端在他哥面前就是个弟弟,被称为秦少将军。
“老爷子精神得很。“秦端自己掂了一块儿核桃酥扔进嘴里,”前个月还和我哥一块儿揍我呢,那大扫帚舞得,啧啧,虎虎生威啊!’’
谢清头也不抬:“大将军回来了?“
“四月初并州换防,我哥就想着带我回来看看。“秦端站在书架前,随手翻了翻谢清的书:“你看,我在边关屡立奇功,真是战果赫赫、大名鼎鼎。但是,虽然我这样优秀,内心却空虚而寂寞,因此我一直算着日子,想和你会会。”他显得有点儿委屈,“谁想我前脚刚来,你后脚可就走了。”
“明正啊,说句真心话,我走了倒也好。”谢清蹙眉道,“你在并州那是如鱼得水,在这里是虎落平阳,实在是太屈才了。并州不比这宁州,是边防重地,你若挂心并州军情,可以拍马便走,不必问我。”
谢清在宁州待了两个月,可算学会了委婉表达自己的想法。言下之意,你前途无量,我这儿鸟不拉屎,也没什么建功立业的机会给你,心中实在惭愧,你要去要留都随意吧!
谢清话里套话的功夫明显不到位,那点儿别扭心思一下子就被秦少将军看穿了,他立马嗔怪道:“你瞧你这是什么话!我这不叫屈才,这叫舍命陪君子!不过——你倒是为何虎落平阳啊?”
谢清没停笔:“你在京城没听说过?”
“我这么博学广知,什么事没听过?但是吧,我想听你讲。”秦端在椅子上挺直了背,殷殷望向谢大人,眼神里写满了两个字:“快讲!”
“我这版本也许与你在京城听到的传言有些出入,也没那么精彩。”谢清搁下笔叹了口气,“二月末经筵上,我本无意出席,太子却说有个皇上仰慕已久的蓬莱隐士今日要来,硬是把我拉去了。我见那牛鼻子道士满口之乎者也,半天崩不出来个响屁,却把朝廷上下迷得颠三倒四,就忍不住问了问他。没想倒他一个字儿没崩出来呢,皇上倒是先把我训了一顿。我当时气不过,便顶撞了几句,清谈误国云云,结果你也知道了。”谢清说完,也掂了块核桃酥放入口中。
“唉!还以为什么事儿呢,这皇帝老儿也太小心眼儿了。”秦端不以为然,“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太学院一群老家伙都快把你捧上天了,联名上了一封折子,说满朝文武唯有你务实不务虚,却还是不得重用。这不是明摆着说皇上清谈误国么?本来皇上气都快消了,又被他们气得够呛。要不是因为这个,我觉得皇上起码能再给你多派个一千人。”
“用兵在将不在人。”谢清又抽出一张新的公函,“其实来到这宁州也是好事。这两个月我倒想通了,一时图个嘴上便宜没什么用,强争义气也没什么用,直谏也好,清谈也罢,唯有踏踏实实地布政,百务具举,才算是真正为生民立命。”他自嘲地摇摇头,“可惜我久居京城,眼界狭隘,竟真把三尺太极殿当成民生之所在,自以为站在那里纸上谈兵便可普惠于民。如今我花了十九年才认清这个道理,当真惭愧。”
秦端听了他这番话,心中也是一酸。他知道谢清从小便是心直口快的人,想什么说什么,比他这个将门之后还更像将门之后。他虽不喜欢西京种种陋习,可也不会明说,这谢清一去,便是奋不顾身,直接指着天子的鼻子说开了。
秦端从小心中就有棵羡慕的小苗,却不料基因突变,歪成了喜欢的大树。这树何时长成的,他本人也说不上来,或许是在并州那一个个萧瑟孤寂的长夜里,又或许是他钻过秦谢两家的狗洞,第一次撞见谢清之时。
他本想着等自己在军中混出个眉目后,把谢清调过来天兴府。天兴府别的不说,谁要敢来绕花花肠子,早被秦大将军先拿尚方宝剑砍了。这从军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儿,脏是脏了点儿,累是累了点儿,但起码不用和自己人过招。谢清师从夏阳侯,武艺不赖,当个校尉绰绰有余,假以时日,作个清闲自在的封疆大吏还是不成问题的。
秦端多爱偷懒一个人啊,这两年不辞辛劳地跑去并州,风雨兼程追奔逐北。这么多年来,一半人盼着他继承天兴府,成为朝廷的中流砥柱,另一半人望着他日后坐镇一方,作百姓的及时雨。
其实他自己挖到底都只有一个心思:希望谢清永远都能够是那个谢清。
可还没等少将军还没混出眉目呢,这边儿谢大人倒自己先被逼着想通了。他不禁觉得自己既无用,又无能,一时间口中的核桃酥也失去了滋味,自责道:“若是我再早两年,再早两年……”
谢大人木头脑袋难开花,也不懂他那些心思。他打开公函一看,原是曹参军寄的,说从建宁城东的流民身上搜到了长寿膏,那人正于狱中听候发落。
他不禁想起桓悦同他描述的那些情景:骨瘦如柴的人拥挤在又小又破的茅屋里,瞪大了眼睛从肮脏的泥土中搓起最后一点儿长寿膏;山匪掳走了村中的青壮年,将老弱病残的石首扔进井中;商号的掌柜骑在马上,冲流民扬起了鞭子;林邑国的大使将大晋的百姓骗去自己的作坊里劳作,再用晋人自己做出来的长寿膏倒卖回宁州……
谢清既恨这群人欺上瞒下、贪赃枉法,又恨自己纸上谈兵、无能为力。宁州百姓搅在几股势力之间朝不保夕,他只希望能快刀斩乱麻,以最快的速度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他心里正烦,抬眼就看见秦端坐在椅子上嘟嘟囔囔,臭脾气一下子又上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冲门口一指:“出声就别呆这儿。”
谢大人心境变了,脾气却没变,依旧一副“用得着人靠前,用不着人靠后”的态度。秦少将军是有眼力见的人,他轻手轻脚地出了书房,不料走到厅口时袖子被乐遥的两根枯木挂出了一道大口子。
秦端心情不好,逮着两颗枯树就是一通训:“谢大人偶尔埋汰埋汰我也就罢了,合着你们也埋汰我?别以为我会爱屋及乌,等回头府里没人我就偷偷把你俩拔了……”
两颗枯树不知有没有听懂,依旧缄默地立着,任他吐沫横飞。
少将军在两株枯树面前作威作福一通之后,感觉好了不少,便溜达进了一家布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并州常年套着镔铁重甲,在京城又不敢在亲哥的眼皮底下买衣服,因此却也没没几件随身的便衣,便打算借机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裁两件好看的,省得整日洗了换换了洗。
那布店的掌柜见到秦少将军,高兴得眼都直了。秦端谢绝了掌柜的跟从,自己在店内走走停停,他瞧见一匹蜀锦光滑柔软,忍不住摸了摸。原本压在蜀锦上的大量尺便往下一滑,咚地一声砸在了木地板上。
秦端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