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十八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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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动手的是韩其升。
韩其升早年出身寒微，于先帝三征时崭露头角，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军旅出身，平日里少言寡语，既不理太子，也不理楚王，每日准点上朝，准点下朝，绝不在东宫或是楚王府中逗留一刻，在乌烟瘴气的朝堂中出淤泥而不染。
储君是最牢固的金大腿，储君之位是最有效的免死铁券，无论你在前朝干过多少腌臜事，无论先帝爷看你多不顺眼，只要换个人坐上龙椅，弥天的罪过都能一笔勾弦。除非他抱上了更牢固的金大腿，否则怎么会对将来的金大腿一点儿都不感冒？普天之下，又有谁的大腿比储君还粗？
那恐怕只有储君他爹了。
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皇上的人，就连皇上本人都深信不疑。韩将军在一群吃里爬外的白眼狼显得与众不同，因此被擢以重用。他入冬以来染上了风寒，对军务疏于管理，皇上不仅没有怪罪，甚至亲写了“尽忠辅国”四个大字挂在将军府前以示荣宠。
那边牌匾的墨迹还未干透，这边尽忠辅国的韩大将军可就扯起旗子造反了。现在看来，皇上真是自己抽了自己一巴掌。
韩其升身为羽林军统领，既占地利，又有人和，就连造反的理由信手拈来——清君侧。
盛世滋毒，大晋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早爬满了蛀虫。在众人皆醉的大势所趋之下，就连谢清本人都收过杨鸿两袋核桃酥，更别提潘运良等都成精了的老油条了。楚王一合计同韩将军一合计，要真敢清君侧，怕不是皇上得成光杆司令，只得从百官之中选了位最具代表性的奸佞小人。那人是天子近臣，名声不能太好，党徒不可太多，常年尸位素餐、名不副实，最好还能顺带着把太子拖下水。
此人正是谢康。
谢康表面不理朝政，却稳坐太傅之位数十载，实是太子最大的靠山。若要说冯朗代表了当朝新贵，那谢康则代表了名门世家。而在他们这些人眼中，谁生得早谁就是正统——哪怕你是天星降世，只要晚生一秒钟，管你是文曲还是太岁，都得乖乖向你那位懦弱无能的大哥的低头。
他是最受宠的皇子，入则剑履上殿，出则旌甲相随，又怎能甘心一辈子屈居人下！
以往国舅尚在，楚王还有几分胜望，可当他听到晋军败绩的消息时，便知道自己的这位舅父已经指望不上了，索性放手一搏，与韩其升约定于五月初七早朝时将谢康一举拿下，逼迫天子禅位让贤。
选择这个日子举事的理由很简单，因为五月初七是武卫军换防的日子，武卫军统领石征往往会在前一日申时领兵出巡，到时京城六门便尽在韩其升的股掌之中。
保险起见，楚王本想等石征走远点儿再造反，自己好歹也能凭着舅父的余威撑一阵子。他原先只道父皇铁了心要抄彻天兴府，和谢清平日就隔了一道墙，随便按个罪名倒也容易，因而使李信义将其缉拿归案。谁料这李信义是个靠不住的半瓶子水，没抓到谢清，放反而让他捅出这么件陈年大案，使冯朗那点儿狐威丧失殆尽。
楚王党本就鱼龙混杂，少点儿人不要紧，可最重要的是，韩其升之所以肯跟着他清君侧，正是想借机替谢昭平反。倘若让他知道谢昭的冤案是冯国舅与杨鸿一手炮制的，恐怕得反手一剑先将楚王先戳死。
为今之计，只有让知情的人都闭嘴了。
成王败寇只在今朝，不成功，便成仁！
楚王与韩其升进行了明确的分工：韩将军严守六门、抄查谢府，将谢家人尽早抓起来，无论死活；自己则与李庞带兵直奔禁宫，打算先下手为强，杀人灭口。李信义这才知道，原来老爹瞒着自己造反去了。他纵然没这个胆，也只好领着人舍命相从，将禁宫围了起来。
楚王理了理衣襟，正了正头冠，这才抬脚跨入了大殿
天子抬眼一看，这好儿子一身戎装，竟公然在殿上挎剑而立，屁股后头还跟着一位面色发白的李庞。他固然赐了楚王剑履上殿的恩典，可那毕竟只是个空头支票，历代以来也没见谁真的兑现……这是要效他老爹的先例，公然造反啊！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
楚王一作揖：“父王，儿臣将李庞给您带来了。”
皇上将笔狠狠一搁，沉声道：“诚儿此来，是要锄奸，还是要锄君？”
“臣自然是要锄奸。”楚王又是一作揖，“可李大人不是奸。”
皇上怒极反笑：“那依你之见，朝堂上谁奸谁忠？”
“李大人统领御史台多年，一心为国，虽曾有小过，却不可不谓忠心不二。”楚王道，“只是那谢康无德无才，窃居太傅之位十载，篡权乱政，结党谋私，其罪万死不赦。太子久闻其事，不想替父皇铲奸除恶，反而与其子狼狈为奸。一群小人手目通天，竟蒙蔽圣聪，致使父王失察，着实可恶。臣请父皇下旨，立斩谢康，明正典刑。”
他冲身旁的侍从使了个眼色，那人径直上殿，将一木匣双手奉上。
皇上只道木匣内装的是奏章，谁料打开一看，竟是儿子替他拟的罪己诏，上书他偏听偏信，嫉贤妒能，丢了祖宗江山，因而实在愧对列祖列宗，只得在此危急存亡之际让贤楚王。此外，诏上还贴心地列出谢康并太子的八款大罪，只差天子宝玺一盖，就能发给大理寺拿人去了。
皇上勃然大怒，一把将那圣旨对楚王劈脸摔了过去：“混账东西！枉朕平日里对你一片爱心！朕还没老糊涂呢，你可就替朕拟诏了！“
“父皇岂有爱心？不过是将我留在京城以挟太子罢了。“楚王弯腰捡起诏书，冷冷道，”父皇但有一丝爱心，又怎会对先帝下得去手？如何坐得稳这个位置？“
皇上的脸色瞬间变了：“杨鸿告诉你的？“
“太尉只是提了两句罢了。“楚王道，”当年先帝偶染风寒，拟传梁王入宫，谁料梁王竟被拦在宫外，偏偏父皇得以进宫。父皇进宫不到一个时辰，先帝便病重驾崩。其中奥秘满城皆知，只是天威深重，不敢上达天听而已——唯一敢直谏的是谢昭，可他早已死在天牢之中。“
“那分明是杨鸿借刀杀人！“皇上咬牙切齿道，”杨鸿现在何处？“
“太尉早已不知所踪。“
皇上面色灰败，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多岁。他揪着心口，鹰爪般的手上青筋暴起，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半晌，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叹息：“杨鸿算是把朕看透了。“
楚王将诏书重新放回了龙案上。
皇上撑着身子，从坐了一辈子的龙椅上缓缓起身。他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背脊微微有些佝偻，与上了年纪的草民别无二致。一身衮冕之下，这位君临大晋二十余载的帝王也不过是个寻常人罢了。
虎贲勇如日中天，他平了虎贲勇；林邑国虎踞西南，他又在宁州设了常备军；东胡人悍然入侵，他便派了天兴府镇守疆北；天兴府尾大不掉，他只得再去削天兴府……自二十七年前宫变继位以来，他从未睡过一日的安稳觉，整夜辗转难眠，如卧针毡，只怕给人落下话柄。可无论他如何兢兢业业，整个帝国依旧一步步地走向日薄西山。
万籁俱寂，烛火飘摇。皇上想起二十七年前的夜晚，先帝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他忽然明白了，那个眼神既不是悲伤，更不是仇恨，而是怜悯。
怜悯他利欲熏心，怜悯他自讨苦吃，怜悯他急不可耐地走上这条不归路。
皇上望着眼前对自己刀剑相向的爱子，恍惚地想：“这就是报应吗？“
楚王却没许多耐心，他得趁着韩将军赶来前就将父皇撵下皇位，等韩其升将他扶上位后，即便他铁了心不平凡，韩其升也只能憋着。倘若两人现在聊起天来，韩其升一听闻他舅父的丰功伟绩，一气之下对他倒戈一击可就麻烦了。
他向侍从点了点头，那侍从心领神会，抬手便欲取来大印，却不料一双枯槁的手先他一步，死死地抓住了玉玺。
老皇帝捧着一颗玉玺，跌跌撞撞地倒退两步。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细细打量着手中的玉玺，低声笑道：“不就是这么个玩意儿……“
说罢，他将玉玺高高举起，往地上砸了下去。那玉玺往地砖上狠狠一磕，应声而裂。
文帝二十七年五月初六，文帝忽染狂疾，不能理事。
楚王见玉玺被老爹砸掉了一个角，这罪己诏眼见是盖不成章了，总不见得他自己捡块木头重新印个，只得令李庞连夜拿去修补，自己则拿着冯国舅的那封密奏读了起来。
密奏只有薄薄的几张纸，他却越看越觉得心惊肉跳，越看越觉得这信留不得，遂遣散了左右，将信往烛火上一凑，明黄的火苗一下子便蹿了上来，一点点吞噬着触目惊心的真相。
他用鞋底抹了抹余温尚存的灰烬，转身走出了大殿。
韩其升刚从谢府赶来，一见楚王便道：“密奏何在？“
楚王心里一惊，他只与韩其升约定今日起事，却没与他提道过有关密奏的一个字，只得装傻道：“兖州刺史密奏方到，我尚未……“
韩其升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冯朗密奏何在？“
楚王故作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负隅顽抗道：“舅父在冀州便以身殉国了，如何能有密奏送抵西京？韩将军莫不是被别有用心之人蒙蔽了。“
韩其升人狠话不多，他见楚王死鸭子嘴硬，将长剑一把从鞘中拔了出来，一字一顿道：“你到底肯不肯交出密奏？“
楚王见今天这道坎是过不去了，索性撕破了脸皮，冷声道：“那密奏早已被父皇烧了，我又如
何交给你？“
“殿下莫要糊弄我。“韩其升冷硬道：“若是桓启当真烧了密奏，又怎会宣杨鸿入宫？既然殿下所言不实，那便休怪我不义了。“
“你不义？你能如何不义？“楚王嗤笑一声，”如今父王得了失心疯，能继位的只有我与太子。如今你我早已是一条线上的蚂蚱，不推举我继位，莫非还想上东宫负荆请罪么？“
一旁忽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得以承继大统的人，可不止殿下一位。“
楚王定睛一看，说话的人却是梁复，顿时火上心头：“我还在想是谁向韩将军泄的密，原来是梁先生，险些忘了先生是韩府上的人了。那么我倒要请教一下二位，除了我与太子，还有谁能坐上这龙椅？“
桓悦微微一笑：“我。“
楚王一愣，险些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你？“
桓悦不急不徐地点了点头：“没错，正是我。“
楚王只道这位梁先生是韩其升自宁州请来的神医，望闻问切之余，也替韩将军与他联络，沉稳冷静，从容自如，是不可多得的能臣贤士，却不料此人比自己料想得还不简单，不禁心底一沉，疾声追问：“你是何人？“
桓悦理了理衣襟，躬身施礼道：”在下梁王世子桓悦，见过楚王殿下。“
“桓悦？“楚王彻底傻了，”桓悦不是已经死了么？“
桓悦摇摇头：“幸蒙谢大人法外开恩，使我以金蝉脱壳之计死里逃生，这才留得一条性命。“
“又是谢清！”楚王恨得牙齿痒痒：“他现在何处？“
韩其升道：“谢府上下空无一人，谢清出宫后便下落不明。“
楚王急道：“他是太子的人，不能就这么放他跑了！”
“殿下还是莫要挂念这些琐事了。”桓悦道，“交州距此千里之远，风景甚好，钟灵毓秀，我早为殿下在那里盖了座行宫。殿下若此时迷途知返，激流勇退，日后尚不失封王之位，倘若一意孤行，执迷不悟，那……逼宫的罪名怕是殿下担当不起的。”
“世子真是好算计！”楚王冷笑一声，“既然二位早有商量，当初又何必拖我下水？”
“天子退位，自然是太子承继大统，其次是殿下，再然后才轮得到我。倘若殿下不肯清君侧，我等便是赢了太子，位置也坐不稳啊。”桓悦笑得一派春风和煦，“更何况殿下趁着韩将军休养之时，往羽林军中安插了不少自己的人，若是没有殿下近几日的指点，我等又如何能将这些人一网打尽呢？”
楚王大惊失色，冷汗齐下，只觉得这桓悦笑里藏刀，着实老辣，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他原本有三计，一是借虎贲勇一案，激韩其升谋反；二是以储君为由，使韩其升站在自己这边；三是利用自己安插在羽林军中的人，迫使韩其升听从号令。谁料这桓悦来得突然，三计不攻自破。
他谋划了这么多年，最终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愈发觉得那笑容可恶得很，不禁怒火中烧：“桓悦！你休要太得意了！当年宁州惨败，你父王功不可没！”
作者有话说
第18章 第十八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