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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 ...

  •   文帝二十七年五月初六酉时,谢清还西京。
      最先知道这件事的人是楚王。
      楚王趁着韩其升告病在家的功夫,这几天往羽林军里塞了不少人,因此第一时间就得知了这条噩耗。他与谢大人对峙多年,早已对这位太子的爪牙恨之入骨,恨不得除之而后快,既然单于心慈手软,不肯帮这个忙,那他只得亲自动手了。
      谢清本想直入禁宫递交密奏,他快马加鞭赶到宫门,却被两位小黄门拦了下来。他心急如焚,不禁长眉一蹙,斥道:“我有要事上奏,还不让开!”
      不料那小黄门狗仗人势,腰直了不少,俩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左边那位将浮尘一扫,尖着嗓子道:“你便是有天大的要事,也不得闯宫!”
      放作以前,谢大人定然要给这俩人各一鞭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进宫,可如今太子在东宫关着,秦端在牢里蹲着,皇上见到他不迁怒便不错了,倘若再听说他在宫门口使脸色,估计会立马送他去和秦大将军做邻居。
      他怀揣着二十年前的旧案,背负着天兴府军的冤魂,没有资格再使气用事。
      命轻如纸,义重如山。
      谢清闭了嘴,规规矩矩地候在宫门口。三年前,他也曾站在同样的位置,那时是三月初春,更深露重,又新下了一场小雨,寒气恰如一把无形的刀子剔在骨头上。他一身囚服,冻得瑟瑟发抖,心中却燃着一团无畏的火。
      三年过去,他兜兜转转,再一次回到了原点。
      小黄门去了一刻的光景,回来时手里领着个小灯笼,不住地对身旁一人点头哈腰,屁股后头跟着一群明火执仗的羽林军。他身旁那人锦袍银甲,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气。谢清在西京呆了十多年,从不记得羽林军里有这位兄台,他心下纳闷,忍不住定睛一望,却是李信义。
      李信义是李庞之子,公子哥中的公子哥,实则既不怎么信,也不怎么义。小时候读过几本圣贤书,天天去京城诸公门上做客,喷喷吐沫星子,美名其曰清谈,按照秦端的话讲,实则是:“净放空屁!”
      长大之后,李信义紧随老爹脚步,自觉抱上楚王的大腿,一路青云直上,日后大有位列三公之势。
      好在皇上心里也清楚,这人就是个大花瓶,因而李信义虽说官大,却一直是个闲职,纯粹的雷声大雨点小,在人才济济的楚王一党中杀伤力并不强。
      李信义脑子里水声涛涛,却自谓才堪管乐,不甘于当个闲散文官,却又没有当年谢昭隐姓从军的毅力,只得退而求其次,在清谈时带点私货,拐着弯骂骂太子,一逞口舌之快。
      太子压根就没把他当回事儿,私下常拿李公子作为下酒的笑料,还特地为他写了两句诗挂在院子里,有事没事就过去看一眼,不亦乐乎:“装腔作势千般横,捕风捉影一场空。”
      秦端素来看不惯李信义,特地前去欣赏一番,评价道:“话糙理不糙。”
      李信义就是个大肚葫芦,其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如今身为人尽皆知的楚王党,却能在羽林军里带兵。
      羽林军是天子近卫,但凡与党争沾一点儿边的人都别想进来,虽说韩其升在家养病,中郎将形容虚设,可皇上却没什么病,为什么会放任李信义统领羽林军?倘若这并非皇上的意思,那如今秉政的人又是谁?是楚王吗?
      谢清在宁州练就了一套察言观色的能力。他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身旁的小黄门,只见那人耸肩缩背,殷切地望着李信义,又时不时地扭头看看他,脸上几道皱纹拧在一处,笑得不怀好意,颇像只披着人皮的黄鼠狼。
      他冲小黄门施礼道:“陛下劳心国事,我还是改日上奏吧。”
      那小黄门急道:“谢大人自阜乡突围而来,怎能这片刻光景也等不得?要是改日上奏,岂不是耽搁了国事?那罪过可就大了!”
      谢清冷笑一声:“我自然等得,只怕楚王等不得!”
      小黄门见自己那点心思早被对方看穿了,不禁面露狰狞,情急之中伸手去扯谢清的袖袍。谢清穿的是严海昌的旧衣,北疆的布料不比江南的细腻,却归在结实,他拽了拽袖子,竟没能从小黄门手中拽出来。
      谢清本就不是有耐心的人,他见小黄门一双手跟钳子似的,不禁心头一恼,照着那人脸上一拳招呼过去。这小黄门年纪轻,只道谢大人是个文官,文官气急了顶多写篇文章骂个人,正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怎么也上升不到物质层面,谁料这谢大人压根儿不做君子,竟二话不说,一套老拳过来,宛如山匪附身。
      小黄门一时间竟没来得及反应,被打得歪倒在地,一边鼻孔血流不止。他手忙脚乱地用袖管摁住鼻子,尖着嗓子气急败怀道:“你可知我是天子近臣……”
      “天子近臣算个屁,”谢清心想,“我还是天子外甥呢。”
      他没搭理那小黄门,拔腿便往宫外跑去,却见宫门早被关上。李信义似乎下定决心要在大禁之内上演一出瓮中捉鳖,早调了人守在门前,专等他自投罗网。
      谢清暗暗握紧了剑柄。他有入宫佩剑的特权,却没有入宫拔剑的特权,今天他这剑上要是胆敢沾一点儿红,谢太傅恐怕得尽早定棺材了。
      正在他两难之际,门外忽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酉时未过,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关了宫门?”
      门外站岗的羽林卫也不知道为何早早地关了宫门,支吾道:“这……统领说最近时情危急,恐有不法之徒趁乱入宫,对陛下不利,故趁早关了宫门,还望潘大人不要见怪……”
      “李将军思虑周全,可敬可佩。”潘运良笑道,“实不相瞒,今夜本该是李中丞当值,我听人说李中丞却不在值庐,想必是因事耽搁了,我此番进宫,便是要替他当值。”
      羽林卫还有些犹豫:“可……”
      “如今胡寇犯境,山河动荡,你我在此多耽搁一秒,那军情急件便晚发一分。”潘运良的声音中带了些冷意,“还是说,我是李将军口中的不法之徒?要进宫对陛下不利?”
      羽林卫一群人大多都是呆在韩其升麾下混资历的官宦弟子,自然知道李信义就是个靠人吃饭的草包,那楚王能不能登基还是未知数,俩人哪儿比得上现成的三朝元老潘大人,两相权衡之下,便将潘大人请了进来。
      这值庐是当年建国之初,由柳真一手兴建的,简朴得甚至有些穷酸,每逢夜晚,四下里乌漆嘛黑,尤显阴森可怖。这么多年过去了,虽说被翻修过不少次,却一直洗不掉那股穷酸劲。潘运良下了轿,正带着从人往值庐走去。一个人影忽从黑暗之中快步而出,挡在了他的面前。
      潘运良定睛一看,那人正是谢清。
      李信义常年坐在高堂之上,身子骨本来就差,套着羽林军的重甲走路尚可,追起人来却像只乌龟,索性关了宫门,想来个瓮中捉鳖。他身旁的小黄门道:“门外来了人,谢清怕是找着救兵了,要不今天就放他一马吧。”
      “今天晚上轮到家父当值,我早已提点过下面的人了,要是见到我们的人就放进来,不是我们的人便一律拦下,因此那人肯定是我们的人。”李信义抹了把头上的汗,得意道,“即便不是,朝廷中胆敢与家父对着干的人能有几个?我们就这样过去拿人,他敢有什么意见?过几天大理寺在城郊找到谢清尸骨的时候,他保准一句话都不说!”
      李信义面含笑意,志得意满,仿佛已经能够遇见楚王登基后自己封侯拜相的未来。他抬头挺胸,正勾勒着自己美好的幻梦,忽听小黄门道:“潘大人!谢大人!”
      李信义只道进门的是只虾米,却不想来了条鳄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潘大人?潘大人怎么会在这里?”
      潘运良略略施礼,笑道:“令尊今晚大概有要务缠身,不在值庐,我前来替他当值。”
      李信义傻了:“家父不在值庐?”
      潘运良本以为李庞在府里与楚王捣鼓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技俩,不料这李信义却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一时也有些懵:“李中丞不在府上?那他现在何处?”
      “诸位不妨移步值庐,请司隶校尉派兵寻人。我有要事上奏,恕不奉陪。”谢清瞥了李信义一眼,“不知李将军可有什么话要说?”
      李信义见到嘴的鸭子就要飞了,自己的老爹在这节骨眼上又掉了链子,不禁又气又急,恨恨道:“谢大人面圣时候讲话讲慢些,小心别咬掉了舌头。”
      谢清嗤笑一声,转身向殿中走去。
      国难当头,皇上的日子也不好过。这边大理寺死活不肯审天兴府案,愿意审案的人还凑不够一桌麻将,他只得临时拔了几位亲信顶上,这才临时凑齐了人数;那边北疆告急,他调荆、扬、宁、益、广五州兵马,偏偏扬州刺史沈荃死不发兵,他气得够呛,又怕沈荃趁乱造反,只得打一巴掌揉三揉,整日好言相催,几支笔都写秃噜毛了。
      此外,还有那些不长眼的人,天天上折子为天兴府开脱,说他临阵斩将,自毁长城。他又不是傻瓜,岂不知那燕云铁骑拔山盖世,可他身为一国之君,又岂能眼见着好不容易元气大伤的天兴府借着两国交战之机再次做大。
      当年谢昭叱诧风云,说一不二,尚且通敌叛国,如今,他绝不能让秦端成为第二个谢昭。
      谢清进殿时,皇上一手持笔,另一手捏着块咬了两口的枣糕,看样子连膳也没好好进,颇有悬梁刺股的毅力。近几日公务繁忙,他也没闲工夫做舅父了,只是扫了谢清一眼,开门见山道:“平身。何事启奏?”
      谢清从怀中掏出那封被自己捂得半热的密奏,双手呈了上去。
      这封密奏本就是一捆干柴,一下子便点燃了皇帝的情绪,都不需要谢清再填一把风。谢清装作恭顺的样子垂着头,不时偷偷瞧一眼皇上的脸色。只见皇上一张老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五颜六色,差点儿能开个染坊。
      “杨鸿这条吃里爬外老狗!他把朕当枪使啊!”皇上抖着手,将密奏狠狠地拍在桌上,破口大骂,“传!给朕传杨鸿!传冯……桓景!把桓景给朕叫来!”
      皇上是好面子的人,平日里为了显得自己兄友弟恭,一直敬称梁王桓景为皇兄,再不济也是梁王,从未像如今这样连名带姓地喊过名字。他只觉喉头一梗,忽然瘪了气一般,一下子瘫倒在龙椅上,一只手不住地揉着心口。身旁的老太监吓得脸色发白,急着要上前顺气,却被他不耐烦地挥退了。
      皇上微微侧过脸,一双眼睛阴鸷地盯上了谢清。他抓起茶杯灌了一口,喘气道:“这密奏你可曾看过?”
      这是道送命题,他若是回答看过,那估计第二天就得死于食物中毒;倘若直接答没看过,估计傻子都不会信。无论怎么回答,只要皇上心中觉得你看过,那你无论是真看过还是假看过,最后一定都会死于“看过”。
      重点是如何让皇上觉得你没有看过。
      “回陛下,臣未曾看过。”谢清躬身道,“冯朗死前,臣正在他身侧,他将密奏说了个大概,嘱咐臣务必送达天听。古人云: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此案系师长陈年故事,岂是臣得以评价的?因而臣不曾看过。”
      皇上见他低眉垂目,不似作伪,便叹了口气,语气也和缓了些:“那……那冯朗死前还对你说了些什么?”
      谢清低着头,盯着自己一双脚尖,忽然想到自己下放宁州之前的岁月。那时他初出茅庐,书生意气,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真像只惹人厌的没头苍蝇,到处都要叮上一口。他以为自己一辈子都学不来冯朗的奸佞,学不来李庞的狡诈,学不来潘运良的圆滑;他将夏阳侯的话奉为圭臬,将谢昭当作家丑。时至今日,那位少年侠气、不谙世事的谢清早已死在了三年前森冷的夜雨下,死在了在雁门关前的漫天火海里,死在了北疆遗民扣心泣血的哭号之中。
      何为藏锋?为何藏锋?
      他一撩衣摆,干净利落地跪伏在地,朗声道:“冯朗还说,李庞与杨鸿为祸朝廷,俱为一丘之貉,请陛下尽早除之,以绝后患!”
      拔剑出鞘,一击封喉。
      与此同时,李庞缓步走出了太尉府的大门。他并未打道回府,而是一路策马狂奔,径直来到了楚王府前。楚王桓诚早已披袍擐甲,候在门前,眼中闪着狠绝的光:“父皇都知道了?”
      李庞用袖子揩去额角的汗,面色发白,点了点头。
      楚王微微一笑,冲身旁那人道:“果如先生所言,那姓谢的还真有密奏。”
      “一点小聪明罢了,不值一提。” 桓悦摆了摆手,“王爷试想,谢清回京之后直入禁宫,不是身怀要事又是什么?他与太子私交甚笃,无论有什么要事,怕是对王爷都不会有什么好处。”
      “先生过谦了。”楚王道,“今日若天意归我,先生与韩将军当并立首功……”
      “封侯拜相还是免了。”桓悦笑着摇摇头,“韩将军此番派我前来,只希望向王爷讨一句话。”
      “什么?”
      “谢昭无罪。”他轻轻地说,“就这么一句话。”
      文帝二十七年五月初六戌时,宫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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