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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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上谷郡郡守许有祥接到了燕王言简意赅的造反檄文，无非就是翻来覆去那个意思：先帝本来要传位给我的，奈何遗诏被人改了，今天请了异邦兄弟帮我复位，希望大家可以一起来推翻昏君，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云云。
上谷是距离雁门最近的一个郡，也是待遇最差的一个郡，平日里俸银不是第一个涨，可军饷必然是除天兴府外第一个被扣的。
他是个认钱不认人的老大粗，不知道这些个礼法，只知道皇帝老儿近几年三番五次找边关的茬儿。这天兴府受得了这气，他可没那么伟大，更没钱自掏腰包贴补军用，因此当燕王第一次带着金子来找他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跟谁混不是混嘛，人生在世，吃饭总是第一刚需。
许有祥坚持执行着“吃饭就是第一刚需”的原则，还贯彻落实到自己麾下每一位军士身上。他在校场集结了军队，将燕王的檄文装模做样宣读一遍，最后发表了非常有个人特色的总结：“跟老子干的有钱拿、有饭吃；不跟老子干的自己站出来，老子送他去见先帝！”
他扫视了一圈沉默的人群，满意地点了点头：“天兴府那帮人大概快来了。既然各位都不愿意见先帝，那就好好站岗，把门看严实点儿，一兵一卒都不能放进关。顺便——”他眼珠一转，指着城门口绣着晋字的大旗，“把那旗给老子换喽！”
许有祥铁了心要做东胡人的跟屁虫，要挂上狼旗以示忠心。可天兴府实在太过威武，一帮子人从早找到晚，竟只从府库中找到一面蛀了好些洞的狼旗，也不知是哪年哪月缴获的。
许郡守觉得要是挂了这旗，那自己死状估计比这旗子好看不到哪儿去，他正打算安排人连夜赶几面旗子出来，却听说城外来了一队人。
许有祥心里一紧：“秦家人？”
“不是。”那传令兵摇摇头，“好像，好像是古尔哈大将。”
“古尔哈？”许有祥眼皮一跳，“你看清楚了？真是那个古尔哈？不是别人假冒的？”
老单于死前只喊了三个人进他的帐篷，一位是他们的祭司，一位是他幸存的儿子浑邪，最后一位便是这位大将古尔哈。
“小人没见过古尔哈大将，是那人自称的……”传令兵犹豫道，“可小人想，古尔哈大将的名声不是谁都敢冒充的，更何况他还有狼首金刀……”
“狼首金刀！”许有祥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骂道，“蠢东西！见到狼首金刀还通报什么，赶紧放人进来！”他在屋里来回走了两步，又急忙道，“不，不，你别去了，还是我亲自去请吧！”
许有祥带着一众亲随出了居庸关，只见大名鼎鼎的古尔哈大将圆头扁脑，此刻愁眉苦脸地走在正当中，活像个不大高兴的扁嘴壶。他身后紧紧跟着位年轻人，那年轻人眉目出众，一派世家公子的从容和气，只是眼角稍稍上挑，显出几分狠厉之色。
年轻人见许有祥骑马出迎，双眼一瞪，振声道：“古尔哈大将奉首领命出使晋国，途径上谷。你不过一汉人郡守，见到大将还不快快下马参拜！”
许有祥一愣，自己当官以来就没被人这么训过，他刚想骂娘，就见那古尔哈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有二十几位目露凶光的东胡熊卫跟在后面，那脏话立马在舌头上打了一个弯。许有祥利索地跳下马，抱拳道：“上谷郡守许有祥参见大将！”他见古尔哈大将整个人缩在斗篷里，只道大将远来劳累，便满脸堆笑地牵过他的马，“大将路途疲乏，不如在敝地休整一晚再继续行进吧。”
水壶大将似乎是听不懂他的话，他浑身一僵，看向身旁的年轻人。许有祥见年轻人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水壶点了点头，结巴道：“可、可以。”
年轻人斜睨了许有祥一眼：“大将说了今晚留宿，还不速速准备！”
长江后浪推前浪，许有祥总算见到了比自己还会狐假虎威的人，在心里把那译官的祖宗八代都狠狠招呼了一遍，可这大将却和这人形影不离，恨不得放兜里揣着，他即便有再大的不满意也不敢在大将面前发作，只得老老实实地在驿馆安排了住宿，恭敬地给几位大爷请进驿馆下榻。
许郡守伺候到二更方才回府，他累了一天，既得提防着随时有可能打来的燕云铁骑，又得照顾着大将和他身边的祖宗，因此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他断断续续地眯了片刻，觉得总有人在盯着他。
许有祥猛地睁眼，就见床边立着个膀大腰圆的人影，顿时一惊。可他毕竟出身行伍，从小到大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刀下冤魂排起队来估计能把上谷绕一圈。
许有祥只怕自己府库里没钱，倒不怕这些有的没的，他随手抽出床头的佩刀，喝问道：“你是谁？”
那人影上前一步，急急地抓着他的胳膊：“许大人……救，救我！”
许有祥借着月光微微看清了他的脸，那人脑袋圆滚，长着一张烧饼脸，正是进城的古尔哈大将。
这大将神色慌张，又不会讲官话，对上自打出娘胎就没读过书的许有祥更是抓瞎，他比划了半天，最后两手一摊，和许有祥大眼瞪小眼。
“什么？你是……你不是……你不是什么？”许有祥受不了了，他点灯取笔，将纸塞在对方手里，“说不出来就画！”
水壶用簸箕一样的大手颤巍巍地捏着笔，他抓抓脑袋，在纸上画了一杆歪歪扭扭的长马刀，又在马刀旁画了个城墙的模样。
许有祥傻了：“这啥？你要刀劈居庸关？”
水壶急了，他只知道“大将”这个词在东胡语中的发音，却不知道怎么该和许有祥表达。他在那刀柄上胡画了个狼头的样子，然后打了个巨大的叉：“假的！”
许有祥看着这象形文字，终于有点儿明白了：“狼首金刀是假的？”
水壶摇摇头，他指了指那刀：“真的。”又指了指自己，“假的。”
许有祥惊道：“刀是真的，但你不是古尔哈？”
水壶欣慰地点点头，刚想开口解释，随即悲哀地发现自己不会讲他们晋国人的语言，只得郁闷地向许有祥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噢！你不会说话！”许有祥恍然大悟，当即吩咐传令官道，“去将那个译官带过来！”
传令官在驿馆绕了一圈儿，几十人的使团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愣是一个使臣的影子也没有看到。他心中暗道不好，急忙回去复命。
他还没跑到郡府，就听得居庸关传来一声巨响，那吊桥轰然落下。南城门铁了心要遥相呼应，也缓缓地敞开。至此，草原直至中原的门户洞开，巍巍边关像一条谁都能踩一脚的小路似得任人通行。
草原上隐隐传来阵阵闷雷，在他愣神的一会儿功夫，那雷声便由远至近，以千军之势向洞开的上谷袭来。他慌了神儿，立马向郡府奔去，却不料一下跌在地上。
传令官瞪大了眼睛，他感到大地在战栗。
许有祥也感应到了这不寻常的震动，他出门一看，正见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肯起来的传令官，便怒道：“蠢东西，你在那儿蹲坑么？还不快——”
他的那个“快”字尚未说完，一支箭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胸膛。许有祥拼尽最后力气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狗仗人势的译官此刻正骑在马上，左手挽一张铁弓，那群熊卫沉默地站着，手上沾了血的马刀在月光下犯着阴阴寒光。
许有祥看着那熟悉的制式马刀，艰难道：“天兴……”
那个“府”字尚未出口，他两眼一翻，再也没了声息。
“便宜他了！”谢清恨恨道。
另一边，秦端领着天兴府硕果仅存的一万多人风驰电掣般闯入关内。那守正听闻杀喊声，急急忙忙从睡梦中起来，就见吊桥舵盘上儿臂粗的缆绳已被割断，原先站岗的士兵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喉咙被人剌开一道可怖的口子。他抖着两条腿，想要爬上城楼鸣钟报警，忽然一支冷箭飞来，将系钟的绳子射为两段。那千斤的铜钟轰然落下，将守正活活压在了地上。
戴奇松将六尺角弓反手插回弓袋，一个眼神也没留给他。
上谷没了郡守，彻底乱了套。北疆这二十多年没打过仗，当今皇上又多番裁撤，防军早就散漫得不成样子，平日里欺男霸女的事情没少做，如今对敌却畏缩不前。那些统领接到敌袭的通报时，燕云铁骑早已入了城。他们领着一大帮子人围在城南，遥遥地望着天兴府军竟然不敢堵截，跟仪仗队似地目送燕云铁骑出了城。
秦端早已做好了与自己人刀剑相向的准备，谁知自己竟畅通无阻地入了关。他入关后又奔袭了十几里，这才惊魂未定道：“我们入关了？”
赵临也一脸震惊：“就这？”
秦端勒马站定，喘了口气，稍稍回过味来：“刚刚那是北疆防军？就那样？和东胡人打……”
他脸色沉了下去，说不出话了。
天兴府逃过一劫，秦端却并不高兴，因为他身体力行地见识到了北疆防军近年来的实力，并且第一次亲身体验了自己大哥曾经面对过的严重问题——吃空饷。
吃空饷可谓是大晋的特色，当年太祖皇帝起兵造反，正是因为司隶守军吃空饷，而他连饷也没得吃；成帝的爷爷斩了当时的天兴府将军，也找的是吃空饷这个借口。这空饷分为两种，第一种是边将谎报人数，冒领阵亡将士的军饷；第二种则更为普遍，可以概括为四个字：尸位素餐。
太祖皇帝早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创立了军耕制，勒令士兵战时打仗，闲时务农，自给自足，不要什么事都伸手找朝廷要。可到了太祖皇帝的孙子辈景帝，这好端端的军耕制竟发展成了轰轰烈烈的圈地运动，景帝一气之下将北疆防军的主力换成了燕云铁骑。这天兴府军代谢快，大
将军又直接听从皇上差遣，比乱糟糟的防军不知要好用多少。
此后，削减北疆防军的军饷成了每代皇帝与天兴府大将军斗智斗勇之余的娱乐活动。满朝文武无论平日里嫌隙如何之大，都能在军饷问题上达成一致共识：你又不干活，凭什么伸手要钱？
这么一代一代地削下来，北疆防军终于从棒槌彻底变成了花瓶：平日里领点儿饷银混日子，私下里开开牌局，倒腾点儿长寿膏，花几十年从小卒混到个校尉，讨个妻子抱个儿子，一辈子就这么没了。
秦翊在时没管过吃空饷的问题，其一，这些人不成气候，天天混吃等死也无伤大雅；其二，把手伸得太长，皇上会不愿意；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天兴府本身也一直在吃空饷。
天兴府的吃空饷属于第一种情况。
近几年朝廷脑子犯抽，削军饷时竟连带着天兴府一起削了起来。燕云铁骑的裤腰带越缩越紧，有时竟然连二两银子的抚恤金也没得发，堂堂大将军甚至得用自己的俸禄倒贴，被逼之下只得冒领银子，否则迟早有一天鞋垫都得当了。
皇上从天兴府一点一点抠来了这么多银子，就这样又被一点一点抠了回去。
三股势力在北疆保持着这么一种微妙的平衡：皇上给钱，天兴府干活，防军混日子。这样的平衡保持了一百多年，直至被燕王打破。
秦端不担心有人吃空饷，他担心等这些人见了燕王的真金白银之后会从花瓶重新变回棒槌，狠狠地给大晋头上来一下。
他叹了口气，一面遣人速速回报天子，又派人四处查探，一面依山扎寨，休整兵马，时刻备战。
秦肃年轻时好饮酒，老来得了头风，最不能受刺激，这也是他辞官隐退的原因之一，如今长子之死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直到安顿下来才悠悠转醒。他一睁眼，便见到秦端着急的面容：“爹，您可算醒了！”
秦肃摆摆手，示意他将自己扶起来：“现在什么情况？”
秦端急忙将他搀起来，强颜笑道：“爹，您不用担心，就是单于那兵比预期多了……”
秦肃眉头一拧，一巴掌招呼到儿子的后脑勺上：“你爹我跟先帝横扫漠北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说实话！”
“父帅，”秦端握了握老爹的手，似乎想要借此向老人传递一丝希望，“燕王勾结单于谋反称帝，单于麾下人马至少八万。并、冀以北尽数沦陷，北疆防军全部倒戈，燕云铁骑十损其七，目前距范阳往北十里。”
秦肃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长城是中原王朝赖以存续的屏障，东胡人熊卫虽然勇猛，却难以逾越三丈城墙，因而无论千百年来中原王朝几经更替，东胡人都难以趁虚而入。如今北疆尽失，长城落入敌手，那中原州郡便门户洞开，如待宰的羔羊一般展现在东胡人的面前。
他早在见到火铳的时候，就料到这北疆的局势要比自己预料中的复杂得多。浑邪没有炼铁制硝的技术，秦翊从小到大甚至连火铳都没见过几眼，那么单于的铳军显然只会是一个既能联通东胡、又深谙火铳之威力的人供给的。
谢昭在世时就是个刺头，与他关系好的人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秦肃身为为数不多的与他交心的朋友，自然对那点儿人了如指掌。
他揉了揉额角，道：“北疆尽数反叛，必非一日之功。那浑邪恐怕早就在计议此事了。”
秦端道：“燕王……”
“不，不止燕王。”秦肃摇摇头，打断了他的话，“去把冯朗喊来，我有话问他。”
雁门惨败，冯朗功居首位。他本就是个色厉内荏之人，平日里唯有三个爱好：清谈、党争，与拍马屁，因而深得盛宠，威风得意，如今犯了错，又被人追着屁股打了一路，心下自然慌张，整个人疑神疑鬼、憔悴不堪。
戴奇松见到他萎靡的样子，心生厌恶，不禁瞪了他一眼，谁料国舅竟然被吓了一跳，一不留神跌进了旁边儿的帐篷中。
谢清正在帐中拭剑，见到这位不速之客，便随手扬了扬手上的剑：“国舅怎么如此慌张啊？”
不想冯朗大惊失色，他拍拍裤子站起来，指着那把剑颤声道：“你……你这剑从哪儿来的？”
“宁州时在山寨搜到的，觉得是把好剑便留下了。”谢清早已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胡说八道，他扬了扬手中的剑，“怎么？国舅觉得眼熟么？”
“不可能！谁派你来的？谁派你来的？桓景？谢康？还是杨鸿？”冯朗目露凶光，他上上下下将谢清打量了一圈，忽然倒退两步，从腰间一下子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喃喃自语：“是杨鸿让我来送死的！是杨鸿让我来送死的！”
他猛然一凛，挥剑直取谢清的喉咙：“你是他的学生！你也要杀我！”
谢清一时懵了，他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哪句话刺激到了国舅，能让胆小如鼠的国舅大人拔剑相向。他下意识地拿剑匆忙招架，藏锋与冯朗的佩剑擦出几颗火星。谢清虎口一麻，藏锋竟然被震得脱出手去。他这才意识到这冯朗并非装腔作势，而是真正起了杀心。
眼见那剑当头劈下，谢清情急之中竟用左手生生握住了剑身，锋锐的白刃深深切进他的的五
指，他几乎能感觉到那刀锋剌在骨头上的铭心的痛楚。
谢清疼得浑身一颤，他咬牙道：“你想干什么？”
冯朗双眼布满血丝，活像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他正要开口，衣领却被人往后一拽，那人力气之大，竟将他一把扯到地上。
秦端见他手上血流如注，急忙要将桌上的水酒浇上去。谢清想起那在宁州不大愉快的经历，浑
身打了个哆嗦，赶紧制止他：“不必，我自己来，你看好冯朗。”
秦端扭头一看，冯国舅瘫坐在地，手里竟还紧紧握着那柄带血的剑。他心头火气，一脚踢开冯朗的佩剑，沉声道：“国舅这是什么意思？”
刚刚两下子几近耗去冯朗的全部力气，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嘶哑道：“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秦端嗤笑一声：“国舅真当我没见过人打架。就凭您这功夫，他要真想杀你你现在早去见先帝了！还轮得着你用剑砍他？”他踏前一步，一把揪住冯朗的衣襟，“你想要干什么？”
他的声音既低沉又平稳，却隐隐带着凌厉的杀意。
冯国舅并不理他，只是双眼圆瞪，中邪似地道：“他要杀我，他要杀我……”
秦端将他从地上提溜起来：“姓冯的，你若再这样装神弄鬼，我可就要给你治……”
他尚未说完，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不得无礼！”
“你他……”秦端怒气冲冲地扭头一看，正见老爹站在自己身后，心脏差点儿停跳。他将那个“娘”字生生地吞了下去，改口道：“他谋杀朝廷命官，居心不轨，我……”
秦肃一双眼睛扫过地上的藏锋剑，又扫过冯朗惨白的脸色，竟微微一笑。他拍了拍儿子的肩：“你同敬之先去巡防，我有话对国舅说。”
“可是……”
谢清将藏锋收回鞘中，他冲秦端眨了眨眼，示意他安静，又一面同秦肃欠身道：“有劳老将军了。”
秦端看看微微发笑的老爹，又看了看一脸淡然的谢大人，也不知他爹有劳在哪里，只得心不甘
情不愿地随谢清出了营帐，在门口慢悠悠地晃荡，企图扑捉到一星半点儿的风声。
“行了，别偷听了。”谢清道，“你爹肯定不会让你听到的。”
“你刚刚都快没命了！能不能对自己上上心！” 秦端长眉紧皱，“你就不想知道这冯国舅为什么觉得你想杀他么？”
谢清一摊手，将白眼狼三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秦端瞧着他左手那缠得七扭八歪的麻布，差点儿气笑了：“我急什么？我能急什么？你人都要
没了我急什么？”他来回踱了两步，指着那帐篷道，“你是不知道，你不在的这三年，那个狗屁
冯朗有多嚣张！明明上厕所还叫别人擦屁股，皇上竟然把他塞过来当副帅。现在好了，这狗东西擅离职守害死我哥，刚刚还要……还要……”
他长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背过身去：“算了，不说了，省得你又说我咸吃萝卜淡操心。”
谢大人看他赌气似的背影，心觉实在可爱，忍不住笑了一声。
秦端没好气道：“你笑什么！”
谢清没接他的话茬，干脆道：“你随我来。”
秦端在从小就从老爹那里继承了“大丈夫的骨气对外不对内”这一优良习惯，因而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刚刚那点儿坚持，赶紧三步作两步地追上谢清，随他到了中军帐里。
燕云铁骑匆忙败退，之前中军帐里的北疆地图却被好好保存了下来。谢清用手在并州与冀州之间横着画了一条线：“据探马所言，此线以北的州郡尽皆投敌，此线以南的州郡虽未被占领，却是正处于燕王——或者说浑邪的刀尖上……”
“这我清楚，那探马就是我派出去的。”秦端点头道，“可我想不通，为什么一夜之间那些人就统统跑到燕王那边儿了，若是墙头草也不可能一下子倒得如此彻底啊。”
“那些人不是墙头草，他们一开始就是燕王的人。”谢清摇摇头，替被秦端污蔑了的一众官员正名，“你记得九年前秦……秦老将军刚退隐那会儿吗？”
“记得，”秦端的声音有些沙哑，“你也清楚，我爹不爱管官场那些事儿，再加上当时朝廷削了军饷，他前脚刚走，有几个北疆的将军当场就反了，我哥累了半年才将他们收拾老实，光是六品以上的官就斩了两百多人。”
谢清悠悠道：“正是这个机会。”
“怎么可能！”秦端立马摇头否认，“北疆是军事重地，所有官员一律由朝廷任命，怎么会任由他燕王塞人进去？皇帝老儿这么小家子气，上回我哥问他讨个军饷都要疑神疑鬼的，那燕王要是敢私推自己人上位，皇上岂不得把他心挖出来看看有无谋反之意？”
“没错，朝廷里必然有燕王的人。”谢清抿着嘴，眼角微颤，半张脸在烛光下竟显得有些悲伤，“若是有人能在接触到北疆军务的同时，掌控朝廷官员任免，且还不被天子怀疑，那我想只有一个人……”
秦端立马摇头道：“不，不可能，肯定有什么误会……”
谢清攥了攥拳头，忽然厉声道：“我何尝不愿意相信这其中真有什么误会！”
秦端一愣，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老师……夏阳侯是当朝太尉，要在北疆插点儿人岂非小菜一碟？我六年前随他来并州视察的时候，他可能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心思了。”
秦端他沉吟片刻：“没道理啊，夏阳侯位极人臣，何必去帮燕王呢？”
“这我却不知道了。”谢清摩挲着藏锋剑剑柄，“我只知道，江南军饷久拖不至，雁门之败十有八九是他们策划好的，夏阳侯明知必败却还怂恿冯朗过来，多半不怀好意。秦老将军此时去找冯朗，想必他也猜到了一二。”
秦端谢清在杨鸿门下拜读多年，平日里对这位老师感情至深，他最怀疑杨鸿，却也最不愿怀疑杨鸿。他见谢清一副落寞的表情，心跟着揪了起来，正欲开口安慰，忽见一人浑身血污，急急地扑入中军帐中。
秦端急忙将他搀起来：“出了什么事？”
“少……大、大将军！”那人磕磕巴巴道，“是桓毓！桓毓带着人自广阳而来！”
桓毓是燕王的儿子，与温文尔雅的桓悦截然不同，桓毓人狠话不多，浑身上下都透露出一个“猛”字，有时秦端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四年前并州流民暴乱，竟一度达到千人之众，秦翊着实头疼了好一阵子。桓毓二话不说，领着十多位随从直冲入流民大营之中，径直将首领斩于刀下，流民遂不战而降。
从此之后，北疆流民养成了个习惯，造反前先问一问桓毓在那个辖区，若是离得近，这义旗不举也罢。
秦端心中咯噔一声：“桓毓？他不是在雁门么？莫不是长了翅膀？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那军士瞪着秦端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他梗着脖子痉挛了一阵，忽然脑袋一垂，再也不吱声了。
秦端叹了口气，将他的眼睛轻轻阖上，又解下自己的披风将那人蒙了起来。
他直起身，一把抽出随身马刀，冲随从疾声道：“我爹同国舅在谢大人帐内，快禀报他！另让
所有人弃营列队，集结待令！”
忽然之间，他只觉脚下轰然一震，同时帐外传来山崩地裂般的巨响。秦端脸色大变，掀开帘子一看，只见左军之中火光冲天而起，惊魂未定道：“这是什么东……”
他话音未落，一颗簸箕宽的铅弹便在十米之外炸开了花，热心地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边秦肃听到动静，早已披甲仗剑，揪上面无人色的冯国舅，领着三五骑从左军飞奔而来：“是海炮！全军速速散开！”
这海炮本是被固定在番邦风帆船上的重炮，因此得了个海炮的名。秦之懋将那重炮从船上卸下来，又安上四个铁轱辘，经过改良后的海炮射程远、威力大，指哪打哪，效率奇高。太祖龙颜大悦，挥手给了秦之懋开府的特权，这才有了之后的天兴府。
秦端眼前一黑：“我刚让所有人列阵集结了。”
他那位百年前的老祖宗再怎么喜欢倒腾烟花，到底依然是骑兵统领，死后给儿子留下硕大的天兴府，自己生前研究的那堆铜杆炮仗都统统上交了国家，放在国库里蒙了尘。别提其他人了，就连秦端自打出生以来都没见过海炮，一时手足无措，整个大营乱作一团。
幸而燕云铁骑军纪严明，秦老将军临危不乱，一片炮火之中竟然还凑齐了千把人来。他扎稳了阵脚，一面派探马再去查探，不料这探马还没出一里地，便跑了回来。
“禀老将军，”他双手抱拳，疾声道，“桓毓正在辕门外立马观望。”
“他有多少海炮？多少人马？”
“海炮不下十支，人马不下万余。”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而且……而且多半是熊卫！”
秦肃长叹一声，他思忖片刻，对秦端道：“我去迎敌，你护着冯国舅，带百人向南从山上走……”
秦端一听，立马急了：“不行！我……”
“大敌当前，军令如山，怎容你闹小孩子脾气？”秦肃皱眉喝斥，又冲赵临嘱咐道， “此行艰险，务必、务必要护好国舅，不得让他伤着一分一毫。”
“末将领命，”赵临抱拳道：“大将军保重。”
秦端点点头，他纵马跑了几步，忽然又勒缰停马，深深回望了秦端一眼，随即蓦然转身，消失在火海之中。
秦端缄默地立在原地，眸中映着熊熊的火光。
人的一生中总有蜕变，有的是日积月累的潜移默化，有的则发生在瞬息之间。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第十三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