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锋》吴明是

12、第十二章

　　浑邪单于是位出色的统帅，他一面令马弓手在阵前列队，抵挡燕云铁骑的进攻，一面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起全营的熊卫，向秦端发动反击。
　　秦端自然不会恋战，他见单于纵马追来，便虚晃一枪，领着人向西边撤去。单于年轻气盛，领着一大帮子人跟在后头呼呼啦啦地追着，转眼间便到了葫芦口。
　　那山谷因形得名，谷口逼仄，仅容五人通过，谷内却豁然开朗，就如同一个大肚窄口的葫芦。单于的熊卫只道晋军慌不择路，争相往谷内冲去，一时间燕云铁骑腾挪不便，竟有些招架不住。
　　值此当口，一簇红色的火星拖着长尾，在空中炸开。东胡后军杀喊声起，单于急急查看，只见当先一人须发怒张，横刀跃马向他杀来，身后则是杀神般铁骑兵，他们的盔甲在残月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那单于倒也真是条汉子，他见自己身陷重围，立刻勒马转身，向秦端冲去，企图杀出一条血路。可燕云铁骑坚如磐石，任他左冲右突，总是岿然不动。单于再怎么勇猛，到底也是个血肉凡胎，一个恍惚间便被秦端一枪挑落马下，气绝人亡。
　　秦少将军解决了单于，自是得意，他下意识向谢清望去，却听谢清低声道：“这恐怕不是单于。”
　　秦端扬起了一边眉毛：“这人带着狼首金刀。”
　　狼是东胡人的图腾，每一任单于自称狼主。在东胡人的传说里，他们与狼同源，天神用狼首金刀划开母狼的肚子，这才诞生了第一位单于。那第一位单于用天神赐给他的金刀割开了每一位与他为敌的人的喉咙，最终统一了漠北，将刀尖对准了中原帝国。
　　狼首金刀是每位单于的象征，全天下独一无二，其地位相当于大晋朝的传国玉玺。
　　“浑邪今天能放下金刀，明天就能再拿起金刀。”谢清道，“一个敢于随使团潜入西京的人是不会抱着一把刀不放的。”
　　秦端瞳孔一缩：“你怎么知道？”
　　谢清双眉紧锁：“先前休屠王觐见时，有个东胡人在我身边。皇上赐岁银的时候，所有人的眼里都是那些银子，只有他却对那些银子怒目而视……这样的目光实在太不该出现在一个东胡人身上，他必然是浑邪！
　　“可使团不是都……”
　　“那人的左脸上有一道疤，没有一具尸体符合这个条件。”谢清道，“你呆在并州那么久，难道没有见过单于？”
　　“我只见过死了的那个，这活的还真没见过几面。”秦端摩挲着缰绳，难得露出了严肃的神情。他思考了片刻，冲赵临道：“你带个熊卫给我，要那种看上去憨一点的、笨一点的。”
　　赵临不清楚为啥少将军要熊卫，还特地要憨憨傻傻的那种。他从队伍里随意提溜了一人。那人脑袋又圆又扁，一张脸像是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地陷在脑袋前，他头上还扎了三条小辫子，看上去就像个栓了绳子的水壶。此刻水壶两只小眼睛迷茫地瞪着，脸上还挂着一串鼻涕，着实符合少将军的要求。
　　秦端用马鞭指着他的鼻子，冷冷道：“说说你们那个单于。”
　　水壶一脸懵：“什么？”
　　秦端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描述一下单于长什么样！”
　　水壶倔强地摇头，三根小辫跟拨浪鼓一样前后甩来甩去：“不说，不说！”
　　“行，爱说不说。”秦端摆摆手，“给他拉下去治治病，换一个人来。”
　　水壶在并州常听说秦少将军好为人医的光荣事迹。无论是在大晋还是在东胡，总会有不听话的小孩子，也总会有编故事来骗小孩子的妈。在东胡，秦端就光荣地承担起了吓唬小孩儿的任务。如果孩子晚上不睡觉，那他的妈妈往往会威胁道：“再不睡？再不睡就让秦将军来给你拔牙！”
　　水壶绝对不想亲身体验秦少将军的拔牙技术，忙磕磕巴巴道：“首领，首领左……左脸有疤，是……是以前……打雁门留的！”
　　“那他可真是命大。”秦端冷哼一声，对谢清道，“你说得对，那人不是单于。”
　　那边秦肃听了赵临的汇报，也发觉事情不对。这单于领着熊卫追来，居然不费吹灰之力就被拿下，着实有些可疑。他正思虑之间，却见远处黑压压的军队奔驰而来。
　　秦肃眯了眯眼，镇定道：“传我将令，枪队在前，弓手两翼。刀手押着单于在后。妄动者斩！”
　　他横刀立马站在帅旗之下，身后是两万天兴府军，如同一尊尊坚硬刚冷的雕像。
　　雕像从不会恐惧。
　　对方见他们严阵以待，却停止了进攻。只见那当先一人冲侍卫吩咐了两句，竟独自一人拍马而
　　来。
　　秦肃定睛一看，那人却是冯朗。他惊异地瞪起了眼睛，道：“国舅怎么来了？”
　　冯国舅哪儿打过仗，他刚刚骑马奔袭了一路，去年的饭都快给颠出来了，脸早晕成了猪肝色，如今听秦肃这么一问，那脸不禁更像猪肝了。他支支吾吾道：“我，我听燕王殿下说你，你们人手不济……”
　　秦肃这下算是明白了，感情冯国舅听了燕王的怂恿，大老远跑来就为争功啊！他纵然再装傻充愣，此刻也迷糊不得了，怒喝道：“国舅好生糊涂！这行军打仗各司其职，守营之职岂是儿戏？怎能说走就走？那单于幸而已被擒获，不然……”
　　他话还没说完，只见秦端飞马赶来，急道：“爹！单于是假的！”他喘了口气，又强调了一遍，“父帅，我审过东胡兵了，这个单于是假的！”
　　秦肃眼前一黑，只觉一阵热血涌上胸口，险些要喘不过气来。
　　秦端伸手要去搀他：“父帅！”
　　秦肃决绝地推开了儿子的手，揉了揉眉心，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惊慌失措，唯有他绝对不能。他深吸一口气，沉声道：“传我将令！全军列队，与国舅合兵一处，急速奔袭，一刻之内务要赶到大营!”
　　天兴府军毕竟是晋朝最精锐的部队，得令后竟无一丝议论，两万铁骑如钢铁的洪流，向大营奔袭而去。秦肃与胡人打了一辈子的交道，他坚信，无论胡人心怀怎样的阴谋，燕云铁骑都不会被轻易打败。
　　他遥遥望见大晋营寨火光冲天，三丈高的狼首大旗在上空招展，心中暗道不妙，正欲领人查探时，两旁山林里骤然发出一声炸响，接着，雷鸣般的炮火声响彻云霄。
　　秦肃纵然久经沙场，此刻也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喃喃道：“火铳，是火铳……这怎么可能！”
　　冯国舅吓得脸色发白，他身躯一颤，险些跌下马去。
　　可老将毕竟是老将，秦肃抚了抚胸口，十数年的沙场经历使他再度冷静下来。他震声吼道：“不要回击，全速前进，离开山林！”
　　他是成帝时代过来的人，亲眼见过火铳的威力。要是在平地对上铳军，燕云铁骑尚可以一搏；如今这单于的铳手藏在树林里，骑兵纵然三头六臂也不得不吃大亏。秦肃将火铳的轰鸣置若罔闻，飞马奔向大营。那铳军自知平地上不敌天兴府军，也没有追上来。秦肃舒了一口气，可就在他即将跨进辕门的一瞬间，突然勒住马，一动也不动了。
　　“父帅，怎么……”秦端父亲脸色惨白，忍不住随着他的事先向上望去，脸上的血色也瞬间褪了个干净。他双眼一红，颤声道：“哥！”
　　那大营早被人烧成一片火海，唯有辕门得以保全。冲天大火之中，只见辕门上悬着一排人头，当中一颗正是秦翊。
　　秦肃悲戚地望着亲儿的首级，浑身如冰。他听秦肃这一声“哥”，只觉胸闷气短，竟当空喷出一口血来，随即两眼一阖，晕厥过去。一旁冯国舅急忙颤手颤脚地扶稳了老将军，小心不让他跌下马去。
　　赵临急道：“少将军，这下如何是好？”
　　秦端秦端几乎不敢看那首分离的大哥，他第一次感到了这天兴府三个字竟是如此地沉重。他能察觉到身后那些劫后余生的将士们的目光，那些慌乱与猜忌，焦躁与质疑，一切的情绪如潮水般向他涌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秦端脸色发白，浑身盗汗。慌乱之中，他下意识望了一眼谢清，谢清也正看着他。那双眸子里没有慌乱，没有质疑，只有秋潭一般的沉静，以及信任。
　　他忽然冷静下来。
　　秦端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他调转马头，以决绝的目光扫视了一遍身后的军士，铿然道：“诸位，大营已失，死守无益。如今当退入关去，长久计议。”
　　此话一出，底下一片窃窃私语。秦端高声喝道：“有异议就大声说出来，嚼舌根岂是我天兴府的作风！”
　　燕云铁骑个个都是心直口快的汉子，听秦端这么一说，那窃窃私语立马成了朗朗高声。一片吵闹之中，偏将军戴奇松以一己之声力压群雄，他双眼圆瞪，高音喇嘛一般质问道：“我随老将军、大将军征战多年，未曾退入关去！今日当力追单于，噬肉饮血，为大将军报仇才是！少将军不进反退，岂不丢我天兴府志气！”
　　正所谓怒从心头起，秦端长眉倒竖，厉声道：“我军十折其四，大营被焚，单于又不知所踪，现在哪里是讲志气的时候！弑兄之仇，切肤之痛，我岂不比你们更想将那浑邪千刀万剐！”他闭了闭眼，微微稳住心神，“可方才的一阵火铳已经折损我军不少将士，倘若单于又有什么阴谋诡计，这里还有几个人能活下去？我不能拿你们的性命去冒险！更不能拿大晋国的未来去冒险！”
　　他双眼通红，那些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又被生生逼了回去：“此次撤退，实属无奈，倘若天子怪罪下来，只由……只由我一人承担！”
　　秦端挺枪立马，身后是熊熊大火，四下里一时间悄无生息，唯有火焰吞噬营寨时噼啪作响。
　　谢清见他逆光站着，背影被烈火拖得老长，他莫名想到了秦端不经意的那句“天塌下来也由我顶着”，心里像是跟着营寨一道烧了起来。
　　一片寂静之中，赵临回过神来。这位九尺高的汉子用袖口揩了揩自己的眼睛，第一个喊道：“愿听大将军差遣！”
　　两万余人沉默一瞬，随后爆发出海潮般的呼喊：“愿听大将军差遣！”
　　秦大将军临危受命，三年前在并州征战的经历此刻如一记强心药，稍稍安抚了他的情绪。他将一柄马刀直直地插在地上，最后凝视了一眼大哥的头颅，一把火烧掉了辕门。
　　从此之后，以身为盾，以刀为冢，以天下为家。
　　一夜之间，秦端从少将军成了大将军。
　　可他到底还是年轻了点儿，少估计了这从“少”升级到“大”时要付出的代价。秦端领着人一路奔袭到雁门关，没想到那雁门关早已挂上了狼旗，一位高大魁梧的人站在城墙之上，左近的火把正正照亮了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
　　他身后一人身着赭黄袍，迎风而立，不怒自威，正是燕王桓朔。
　　秦端双眼赤红，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浑邪！”
　　一切都清楚了，燕王勾结浑邪里应外合，所谓的“单于只有四万人”自然也极有可能放屁。这浑邪骗走冯国舅，一把火烧了大营，原本镇守雁门关的秦翊见状只得出城相救，却被浑邪埋伏好的火铳军放倒，或是被燕王背后捅刀，无论怎样，最终都身死名陨。
　　浑邪半张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他招了招手，只听一声梆子响，城上瞬间万炮齐鸣，数十颗炮弹裹挟着劲风在燕云铁骑中炸开。这种巨炮威力极大，能从雁门关内的城墙上直射到三里外的胡人大营。太祖皇帝对自己设立在雁门关的火炮防线极为自信，亲自将此炮赐名将军炮，以示其地位之重。
　　可如今雁门关不攻自破，太祖英明一世，要是见到自己为他人做嫁衣裳，估计得把皇陵给气塌了。
　　大晋太平了三十年，再没有过雁门炮鸣的胜景，天兴府的坐骑即便是百里挑一的良马，此刻也惊恐地嘶鸣起来，那些炮弹仿佛从天而降的流星，将重甲骑兵连人带马炸得血肉模糊，断肢横飞，活像人间炼狱，惨不忍睹。
　　秦端从小到大都没经历过这样的巨变，一时间面如死灰。他不怕死，可他怕别人因他而死。秦端恨浑邪，恨自己没能早点儿救到大哥，更恨自己冒冒失失领着人跑到城下被浑邪杀了个措手不及。他恨自己鲁莽，恨自己无能为力，那些积压了一路的痛苦此刻一并涌上他的心头。他望着远处飞来的炮弹没有躲闪，心中竟生出一丝解脱的快感。
　　“就要结束了。”他想，“终于结束了。”
　　忽然之间，秦端只觉腰上勒甲带一紧，自己竟生生被人拽下马来。那人拼力将他向前一扔，他跌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坐骑在炮火下飞回烟灭。
　　谢清跳下马，把秦端从地上拖了一起来。他一脸烟灰，头冠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整个人蓬头垢面，狼狈不堪，唯有两只眼睛依然明亮。
　　秦端不敢看那双自己曾经怎么也看不够的眼睛，他垂着头，失魂落魄道：“敬之，我，我根本不……”
　　谢清摇摇头，平静地打断他：“你是大将军。”
　　因为你是大将军，所以你没有资格恐惧，没有资格惊慌；因为你是大将军，所以你没有资格犹豫，没有资格退缩；因为你是大将军，所以即便你一无所长、事事无成，即便你深陷绝境、道尽途殚，你都必须顶天立地，带领天兴府杀出一条活路！
　　秦端怔怔地望着他，喃喃道：“我是大将军……我是……大将军！”
　　他忽然一把将谢清拥入怀里，蹭了蹭谢清蓬乱的头发，低声道：“谢谢。”
　　谢大人被他突然的拥抱弄得手足无措，便好脾气地拍了拍秦端的肩，示意他的重铠将自己咯得很疼。他拍了几下，见这秦端居然得寸进尺地没有松手的意思，便不耐地想要将他推开。
　　他手刚伸了一半，忽然想：“我这样会不会太无情了？”于是那本打算推开人的手便拐了个弯儿，伸到了盔缨上。谢清理了理被炮火染成灰色的盔缨，正要开口请他松手，就见赵临手上牵着
　　两匹马，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眼睛跟城头上的炮弹那么大，随时都有爆裂开来的危险。
　　他愣了一秒，哽着脖子大喊道：“大将军！谢大人！这都什么时候了……”
　　秦端浪漫的意境都被赵临这一嗓子破坏了，他恋恋不舍地松开谢大人，转而瞪了赵临一眼，从
　　他手里夺过马缰：“没瞧见谢大人正安慰我吗？”
　　赵临也没多想，忙道：“那也不能现在安慰啊！是战是撤您快拿个主意！”
　　“撤，继续撤。”秦端坚决道，他飞身上马，最后望了一眼高耸的雁门关，“传我令！前队作后队，后队作前队，到上谷去！走居庸关！”
　　赵临急道：“那……那要是上谷的郡守也……也……”
　　谢清突然开口道：“许有祥是燕王的人，肯定已经反了。”他见赵临一副惊怒交加的表情，不经意地笑了笑，“但没有关系，我有办法让他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