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了无尘（云卷云舒续）》沙洲铃

13、第十二章

　　当欣然站在雍正的大帐里，抬头直视着那高高在上的皇权时，她便摒弃了要来求他的想法了。这是回京以后第一次这么直面他，一路上，总有胤禩作为后盾，她从没单独面对过他。只如今这一站，她才感到了他身上漫出的压力居然如此强大，比起当年她在堂上用江山和百姓和他赌的时候，已非同日而语。这几年，关于雍正帝手段狠毒的传言尘嚣直上，欣然心里是相信的。她一直知道他做得出，事实上，任何一个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她都相信做得出，即便换做胤禩，她也不认为要保住一个千疮百孔的江山，只靠仁义是能够做到的。
　　可是，她理解他，并不意味着她能够谅解他。理解和谅解从来都是不同意义的，一个是理智上的，一个是心理上的。而欣然知道，自己从来都是一个感情型的冲动动物。她逼着自己挺直了背，放淡了笑容，因为刚才那一刻，她几乎被他的眼神逼退。
　　可馨一直立于雍正身后，此刻，就是有人拖她也不想离开。事实上，自这廉亲王福晋进帐后，这帐内的空气一下逼近了零点。原本正谈着该如何营救尚书大人千金的皇帝和西林大人都停了下来。皇帝的手里握着那枚冰绡棱，可她能感觉到的是此刻的皇帝恐怕和他手中的冰绡棱一样，冰冻三尺了。那份僵硬和面对墨子轩时几乎无二。不是传说廉王福晋是皇帝的干妹妹吗，怎么反倒是像仇人似的？
　　和可馨有着同样感觉的便是西林觉罗左震，他想要起身告退，奈何皇帝却是不发一言，他也不能擅自就这么走出去。
　　而欣然就在此时转向他：“西林大人，一场小捷能就此灭了喀尔喀吗？”她硬是把雍正所认为的大捷说成了轻描淡写的小胜。不等西林回答，早已是转向雍正，注视着他手中的冰绡棱：“大人的千金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吗？”
　　该对着雍正问的问题她抛给了西林，该问西林的时候又对着雍正。可馨吐了吐舌头，她开始知道为何这位福晋在民间有那么多传说了？
　　而雍正却在她开口的一刹那放松了自己，这才是她该有的态度。他还是习惯那个和自己争锋相对的欣然，若是变了，还真是不让人舒服。这是帝王犯贱吧，转了下手中的冰绡棱，他不无自嘲地想。
　　西林觉罗左震的脸抽了抽，等了片刻，也不见皇帝有回话的意思。方才这问题又是冲着自己抛来，因着这廉王妃，就是炮灰他也不得不回：“臣认为虽不能彻底终结此役，却使喀尔喀无喘息之际，我军一而再再而三，便能……”
　　“便能什么？三而竭吗？”欣然冷冷接了下语，目光却一直直视着雍正：“皇上不是巡边的吗，怎么变成御驾亲征了？大清朝的国库已经充沛到能应付战争了？皇上可真是高人。”
　　雍正一时也辨不清自己的心绪了，听着她的伶牙俐齿，竟是觉得这过去的几年都只是弹指。伊人依旧，唯有彼此那身份，鸿壑堆就。
　　左震的面上一阵青红皂白，反击道：“福晋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好个兵部尚书”欣然斥道，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一字一句仍是朝向雍正：“满蒙一家，对蒙之怀柔政策，自太祖便传。这他人和自己之分，是皇上所授吗？”
　　“福晋”左震不甘，双手抱拳，朝上一拱：“怀柔也要看对谁？圣祖亦曾远征葛尔丹，刚柔并济，方可……”
　　“尚书大人，你的意思是，将皇上与圣祖并论吗？”欣然知道自己有点歪理了，她只有打断西林觉罗左震的话，幽幽接道：“令嫒真是可喜可贺，有这么个一心为国的阿玛！”
　　提及月牙儿，左震当场噎住，如果欣然的强词他还可以辩驳，可是月牙儿的安危却是他此时急白了头发的。
　　帐幕再掀，允祥大步入内，朝着雍正行礼。帐掀而落的刹那，一束斜阳的光芒就这么打过欣然的头顶，直直射入雍正微眯的双眸，刺得他抬手去遮。定睛时，百米外的一帐外，他分明看见了有一人负手而立。
　　“皇上，这又是怎么了？”允祥诧异万分，小顺子来找的自己，却全没说清状况。
　　“将帐幕打起”雍正终于开口：“不妨一起听听我们最聪明的廉亲王福晋有何话要说。”
　　“一起，还有谁？”允祥转向帐外，左震、可馨的目光也望向帐外。除了侍卫和小顺子，只有塞外特有的落日下轰起的燥热。
　　雍正的目光凌厉地看向那百米之外，随即又缓缓收回，落到欣然面上。她就一直这么站着，没有回过头，目光胶着着自己。从进帐起，他没有忽略她那个小小的退步，可她马上就调整好了。他不得不对她赞许，可以这么紧盯着自己的人，连允祥也做不到。他知道自己有多盼望这胶着中有一点点是因为思己，也不枉他这五年来……终是妄自痴念了。
　　手一抬：“廉亲王站那么远，听得见吗？还是这话是贤伉俪欲共同对朕说的？”
　　众人皆怔，可馨极目望去，才看见那一点长身玉立。这么远，自然什么都听不见，可只要这么站着，便是她的身后始终有他。可馨看不清远处廉王面上的表情，可她清晰看见了面前欣然面上徒然泛起的温柔。尽管，她还是没有转身。
　　“欣然问皇上，如何才能撤回大军，放过喀尔喀？”
　　“欣然”允祥脱口惊叫，这话，岂不是痴人做梦？皇帝此次可谓蓄谋而动，怎会为你而撤军？
　　“怎么你不问，扎尔汗如何才能灭了狼子野心？”雍正淡淡而言。
　　可馨大惊，立在那里，忍不住泛起了激动。廉福晋，竟是心向着草原的。在可馨心里，虽说喀尔喀不是科尔沁，可是草原却是共同的。无论输赢，伤的也都是草原。
　　“粮草辎重，从京城至塞外，一路耗费。将士跋涉，身心俱疲。如此大的规模，虽说掩在了皇上巡幸塞外的烟幕之后，但是，从墨子轩敢独闯龙潭，到西林大人的千金失踪，喀尔喀应该说早已有了防备。”秀眉一扬，她再度转向西林觉罗左震：“大人的那场小捷，难道就不会是喀尔喀故意为之？使我辈疏于防范，沾沾自喜？”
　　“哈哈”雍正连声冷笑，走了下来，步至欣然身侧：“以五千精锐来迷惑大清，喀尔喀下的可真是豪赌”
　　“若是能赌得真龙，这点赌注还真是小了。”欣然丝毫不惧怕那笑声，微侧首，静静答道。
　　果然，雍正的面色变了变，寒芒乍现，几乎贴在欣然耳旁，一言即退：“依你所说，兵贵神速，朕岂不是更该让喀尔喀永世不得翻身才对。”
　　欣然强自压下心惊，唇边绽出一丝不置可否的笑，不答，反是晧腕一抬，自雍正手中抽走了那支冰绡棱。
　　那一刻，雍正只是看着她的动作，忘了反手去抓她，忘了去呵斥，只眼睁睁看着她反手就掷向了西林觉罗左震的方位。她全然不懂武功，掷个东西也丝毫谈不上准头。可她就这么掷了，仿佛只是在抛个果皮纸屑一般。
　　雍正看着西林觉罗左震慌得去接那冰绡棱，看着他脸色变白，双手颤抖。雍正明白，欣然什么也没说，可这满不在乎地一掷却是触到了西林觉罗左震的软处。若是用强，便是致他的小女于不顾。虽是家国至上，可无小家何来大家。出师未捷，总不能寒了将士的心。
　　转眼看向欣然，看她一副了然于心，不噎死自己不罢休的模样，也不知该气还是该恼了。
　　允祥笑着举手扶向额间，他终于又看到了这一幕。苍天啊，真象是在刹那间倒退了十年般！
　　垂下头，雍正一手抚向此时空了的另一手，在掌心打着圈，低道：“你是有良策了？不用卖关子了，说吧。”
　　“擒贼擒王，这取人质也该取个更有份量的。”
　　“你的意思是……”雍正有些不可思议，猛然抬头与她对视，在她眼底毫无半分玩笑之心。雍正不禁蹙眉，眼神转深。
　　“用我换西林大小姐。”
　　“欣然，你疯了”允祥怒吼，那一声，把可馨震得愣是往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看着那个将自己接入宫的铁帽子亲王。
　　欣然完全无视了允祥的叫声，裙摆一撩，此时竟对着雍正直直跪了下去。“以我为质，请皇上收兵回朝。”
　　“欣然，八哥不会同意的。”
　　雍正缓缓调头看向帐外。胤禩纵然听不见，可这帐内的一举一动他却是能看得分明。乍见欣然下跪，允祥激动，可他，却自始自终傲然而立，不曾向前踏出半步。是他对她有绝对的信心吗，他竟然能放心她独入虎穴？还是，他们有更完美的计策，抑或，别有居心？
　　两个强者，隔了百来米的距离遥遥相望。胤禩的衣袍在清风下柔柔而扬，把他整个人衬得越发挺拔。雍正眯了眯眼，他是想践踏那份从容的。从养心殿再见起，他就存下了这一份嫉妒。五年，自己日以继夜，拼命勤政，想要缔造一个繁华盛世。而他们，携手并辔，早已在这个盛世中逍遥，甚至不屑藏匿行踪，就那样昭告天下他们的幸福。
　　“好，朕答应。”雍正点头：“你独自前去，只要扎尔汗愿意守着他的地盘，不再作妄想，朕便撤兵。”
　　欣然起身，微仰了头，两人几乎是面对着面。她只抛下一句：“君无戏言”转身便出了大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