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85、炼狱玫瑰

　　沧奕纪年四百五十一年，立秋。
　　这一年，忘归岛上的学生，只剩二十位。
　　人数之少，加之高手对决往往一招制胜，这一年的小选结束得异常快，小选之王是十三组用长戟、修习韦陀心经的秦少臻。阳春并未参加小选。
　　阳春绽放在夜倾城的身下，耳畔是他低沉的微带沙哑的喘息。
　　“司教……那个人，会是威胁吗？”她承迎着，似是不经意发问。
　　她想起了当年那个站桩打拳的少年，每一拳，都完美达成夜倾城指出的要点，他的长戟，立时，不显山，不露水，一旦挥动，威力堪称长兵器之最，狠决险恶，如同它的主人。
　　夜倾城似是为她的分心不满，小惩似的用力。
　　“长戟不足为惧……倒是韦陀心经，有摄人心魄之能……”
　　此刻她脸已酡红，微汗晶莹，显得分外娇媚。
　　“如何……摄人心魄呢……”
　　眼泛春波，唇点湿红，只为他一人迷离。
　　万般风情落入那双如夜的黑眸，他如获鼓舞，如受撩拨，亦意乱情迷：
　　“与你相比……却也不足……”
　　阳春和夜倾城的这一年，是他们最为美好的一年。
　　他们的身体是贴近的，灵魂亦是贴近的。
　　他用心呵护、耐心等候的小花，终于长成如他一般强大，与他比肩而立，傲视苍穹，却只为他一人绽放。于她，他也不再是人们口中冷漠嗜血的修罗，如夜的黑眸中，不再是令人畏惧的力量，而是包容和庇护，他目光凝结之处，死亡、悲哀和孤独都被隔绝在外。
　　“一切美好得……似乎不真实……”她惶恐又贪恋地沉醉其中。
　　他一次又一次的力量，让她感受他的真实。
　　“那么……为我留下来吧……”他低吟，终于说出心底的话。

　　夜倾城身中两枚缚心蛊，注定无法离开这座孤岛。
　　起初，他只是要她活下来，如同守护另一个少时的自己，那样明目张胆毫无顾忌的偏爱，要她活下来。可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当他的女孩真的长大了、成为最强，几乎没有悬念地，会成为七选人离开这里，他的心似乎不一样了。
　　他彻底沦入一个由她的美编织的陷阱，强大如他，竟也变得患得患失，每每想到她终有一天会离开自己奔向炽热的自由之地，他的心便止不住地颤抖，愤怒，恐惧，无助，哀怨，这些他许久没有体会过的情绪，都因为一个她，涌上了那颗最强大的心脏。
　　终于，在一个又一个夜里，望着臂腕中沉沉睡去的她，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决定不再放开她，不再放她离开这座孤岛。
　　如同光偶然照进暗夜，暗夜也便想攫住光。

　　黄昏，揽翠苑。
　　当五年来夜倾城第一次踏入，那个痴坐苑中赏看枯荷的女人亦动容。
　　“倾城，你终于肯来了……”她起身，有种身为长辈又不知如何是好的局促。
　　夜倾城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为自己这位失态的长辈斟了一杯茶。
　　“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们不会放我离开，我只有一事要求，我要她。”
　　绿蕊夫人一怔，没想到落种缚心蛊后，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如此。
　　“你知道的，她的实力，一定要回天罗效力的，况且，她一直都想离开。”
　　他沉默了，陷入这个他早已知晓的事实，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我只要她，除了她，我什么都不要了，颜姨。”
　　他仰脸看向她，这是他第二次带着哀求意味的眼神，唤她颜姨，上一次，还是沧奕天罗大战，那时他十三岁，央求她带他去找夹在两军阵前的母亲。
　　上一次，她拒绝了，而这一次，纵使他的要求是逾越岛规的，或是出于对上一次的弥补，或是出于缚心蛊的亏欠，或是源于那斩不断的血缘及虚无缥缈的亲情，她竟无法拒绝。
　　沉默半晌，她终于接过他斟的茶：“我答应你。”

　　对于二十二岁的阳春而言，这一刻的美好是值得珍惜的，却不能成为放弃自由的理由。六年，六年的时间让太多人适应并接受了弱肉强食的思想钢印，甚而成为这一思想的践行者、崇拜者，他们不断自我洗脑自我改造以拟合忘归乃至天罗的规则，早已忘记人人生而自由。阳春与他们都不同，她是从乌香泥潭里爬起来的人，拥有独立而坚强的意志，抗拒一切控制，即使为了活命短暂蛰伏，也绝不会迷失，放任自己彻底落入七选人的牢笼。
　　她的目标从未变过——离开这里。
　　她最初的信念是阳家，想要回家，回到父亲身边，可当绿蕊夫人残酷地撕开真相，这个信念坍塌了；七天七夜断水断粮的幽暗石室里，她的信念解构重铸，她告诉自己，为了逝去的亲人，要好好活下去；再后来，当她以为就要在这炼狱无望沉沦，她竟意外收获了友情和爱情，这一次她充满力量，决定冲破一切桎梏，与她所爱，前往真正自由平静之地。
　　她自信而充满希望，浑然不觉，她的司教，被一个更大的牢笼所困。

　　她偶尔会下崖去，小猫果子在脚边蹦蹦跳跳，夜倾城就在他的身旁。
　　她去看望老朋友，有时会独自上去与他们说说话，更多时候则是远远地看着。
　　岸芷还是老样子，练功总是偷懒，临近考期又缠着江秋白给她补习，以前她便是阳春的小尾巴，可自打冰火灵泉后，两人为了不给对方带来灾厄，都心照不宣地选择了远离。
　　江秋白则进益许多，夜倾城令他前往武渊阁续修江家武学，天一尊者很喜爱这个纯粹而通透的年轻人，除了指点江家武学，还传授了些许心法，助他疗愈九面开明兽之伤。
　　段想和辛草最是羡煞旁人，冰原两度生死后，二人早已情意相许，炼狱的火也阻止不了爱的萌芽，两个年轻人大胆地相爱了，每天如胶似漆，仿佛是生命最后一天。
　　阳春贪恋地看着这些岛上最美的东西——真情。
　　“司教，炼狱之中，血肉之泥也会开出灿烂玫瑰，你知道为什么吗？”
　　夜倾城宠溺地揉揉她的发：“为什么？”
　　阳春指了指云后的太阳：“因为悄悄透进来的——那抹阳光。”

　　是啊，即使身处炼狱，只要心有真情，总会生出抵抗黑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