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55、群星争辉（上）

　　台下有人揉揉眼睛，两锤相撞，碎的竟是……烈威的锤。
　　紧跟着，一个巨型少年走上台来。
　　这少年生得异常高大壮硕，身长八尺，豹头环眼，脸色黑，两道浓眉更黑。
　　“奶奶个熊，我瞅你小子，也忒欺负人！”少年声如洪钟，一时吓愣了烈威。
　　待烈威回过神，打量来人，其人，身高，臂展，体量，无一不在自己之上，再看他手中的一对巨锤，个头足足比自己的大出两倍，此等重量的双锤，是他烈威渴望却力不能及的，现下他已使过风火神雷的群杀技，锤已中空，且只剩其一，与他的巨锤相比，根本不堪一击。但此人显然不是龙星门下，素日也不曾听说，也许不过空有其表吧。
　　“我当是哪里来的傻大个，凭你，也想为他们争个公道？”烈威气场亦不输。
　　那少年虎躯一震，擂台都仿佛颤了三颤：
　　“奶奶个熊，你小子下手也忒歹毒了！惊雷拳要着你拿去，老子第一个不服！狂锤烈威？老子狂锤阿樊，今日打得你满地找牙！”
　　烈威一听来人意在惊雷拳，一下急了，朝绿蕊夫人行了一揖：
　　“夫人，方才学生已在三局内挫败十三组十人，夫人曾允诺，若我做到，便许我崆峒惊雷拳，现下学生兵器已毁，有人乘人之危，还请夫人为学生做主哇！”
　　绿蕊夫人嫣然一笑，不置可否，而是转头看向另一人：“不知……猪星怎么看呢？”
　　猪星乃一巨型男子，身材面容简直是那阿樊的升级年长版，他不加思索，落声如雷：
　　“夫人，阿樊是我门下第一人，修炼狂锤那是相当有天分，阿樊想要惊雷拳，我高兴还来不及嘞，还能断了他的路？他两个都想要，打就是了嘛，烈威小娃子要是顾念兵器不公平，阿樊，你也莫用锤了，你两个空手白拳打就是了嘛！纠结个撒子嘛！”
　　阿樊一听这话，干脆将双锤抛在地上，示意他愿空手对抗。
　　烈威脸色一黯，心登时凉了半截，转而殷切地看向虎星。
　　“不知虎星又怎么看呢？”绿蕊夫人亦转向虎星。
　　虎星心思可是比猪星复杂得多，他本意是借烈威之手制约十三组人数，现在仅烈威一人手下，十三组就七死两重伤，也算达到目的了。猪星门下这时候才跳出来，打抱不平为少，争夺惊雷拳为多，倒也不是真的跟我对着干。一本惊雷拳而已嘛，我虎星门下志在青芒诀，何必为了区区惊雷拳，跟猪星这头脑简单的傻大个结了仇？万一他将来站在龙星那头了呢？
　　“禀夫人，忘归小选，强者为尊，谁配得上惊雷拳，自然是较量出结论。”
　　烈威一听虎星也不为他争取，彻底心冷，他明白屠戮目的一经达成，自己瞬间成为弃子。但他修炼狂锤而来的骄傲和勇猛，以及他与生俱来的暴戾和好胜，迫使他绝不退怯：
　　“今日我烈威废了一只手，也断不惧你！狂锤阿樊，来战！”
　　蛇星梁逸一声令下，阿樊和烈威同时向对方冲去。
　　结局几乎毫无悬念。
　　烈威和阿樊同为狂锤的修炼者，烈威师从虎星，阿樊师从猪星，论战商，烈威颇有优势，但狂锤这门功夫，精髓在于重、猛、刚，在武功路数相同的情况下，决胜的关键唯有力量。在这一点上，烈威战商的优势早已无力回天，嗜血狂锤烈威，注定沦为阿樊拳下败将。
　　嗜血狂锤终于遇上克星，众人心中皆松了一口气，否则，以烈威暴戾嗜杀的脾性，他若再习得惊雷拳这等刚猛功夫，只怕下次惨死的，就不止十三组的七人了。
　　最终阿樊以一记重拳将烈威轰下了台，梁逸当众宣道：
　　“猪星门下，阿樊胜！夫人赐，三等奖，崆峒之惊雷拳！”
　　猪星门下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喝彩。与此同时，众星门下的佼佼者，都开始蠢蠢欲动。
　　因为赏赐一旦开始，就意味着机会来了，源源不断地来了。
　　“学生段想，猴星门下，以机甲术，挑战狂锤阿樊。”
　　一个小个子少年走上擂台，不过四尺，骨小体瘦，站在阿樊对面，俨然小孩之于巨人。
　　“这可怎么打，光说身材，活脱脱一组老鹰捉小鸡啊！”台下有人感慨道。
　　“这你可不懂了，这位小老弟可不简单呐，你别看他小小瘦瘦的，脑瓜子可是灵光着呢，听说是猴星司教的关门弟子，对战阿樊，难保不是智取呢。”
　　“不是说了用机甲术应战嘛，你们且看——”
　　只见一个巨型机甲人走上台来，步声震耳，如有千斤，这是传统的木甲人加上精铁外甲而成，高约十尺，刚硬威武，动作逼真，栩栩如生，引来一众称赞。
　　机甲人走到段想身边，懂事一般地止住步子。
　　一个十尺高的巨型机甲人，一个四尺高的瘦小少年，任谁也想象不到，前者是出自后者之手，而后者，是主人，是真正的灵魂。
　　段想轻轻抚摸着机甲人，不知按动了何处，机甲人后背的铁甲、木甲一并弹开，露出一个入口，瘦小的段想便一骨碌钻了进去，很快，木甲、铁甲再一次覆盖，机甲人重新走动起来，动作比刚才更加灵活连贯，甚至还表演了一个侧手翻，引得众人一片叫好。
　　阿樊一怔，“俺娘哎，这什么鬼东西，看着怪唬人哩！”说着，拾起地上的双锤，“就是不晓得，是你这木头人的脑壳硬，还是老子的锤硬！”
　　只见阿樊疾步狂奔，猛地纵身一跃，使出一招“天降流星”，以千钧之势砸向机甲人的脑门，同样的招数，阿樊的力量、速度均比烈威强出数倍。
　　机甲人也不闪不避，抬起双臂，交叉护于额前，忽地双锤落下，只听一阵闷响——
　　机甲人毫发无损，甚至稳如泰山，不曾退挪半步。
　　“你这木头脑壳，倒是比老子想的硬嘛！再吃老子一招！”
　　阿樊退后几步，蓄力攻出连招“天雷滚滚”，只见两个巨锤在他身前飞速更迭，裹挟着骇人的风声，接连重击机甲人的胸腹、头颅、四肢。机甲人却毫无闪避之意，生生受着一双巨锤反复重锤，台下人听着震耳的锤砸声都几欲闭目逃开，那机甲人仍在原地，安如泰山。
　　“他为何不躲？”楚笑笑问。
　　“他不必躲。”秦少臻有把握地说，“那机甲人的用料并非凡品，狂锤不可与之相比。”
　　楚笑笑再看台上，经历了“天降流星”“天雷滚滚”千锤百击之后，那机甲人竟无一丝损伤，而经重锤的地方，反而更紧实光亮起来，着实令人吃惊。
　　“老子信了你的邪！”阿樊不服，抡起双锤，又是一阵狂锤猛攻。
　　几个回合下来，机甲人身上被重锤的地方，居然开始曜出一种美丽的银白色光辉。
　　猪星司教不解：“世上还有我狂锤锤不烂的铁甲？老爷子，这是何物？”
　　“这是银铁。”佝偻而憔悴的老者用饱经沧桑的声音应道。
　　“银铁？龙星虎星抢破头的银铁战甲……用的银铁？”猪星不可思议。
　　猴星点点头：“不错，银铁既有银的延展性，又有铁的硬度，所以，银铁打造的战甲，轻如鸿毛，坚若龙鳞，千锤百击反而越发紧实坚韧。”
　　猪星听得两眼放光：“此等宝贝，你这小弟子如何取得？”
　　猴星颇有些得意：“岛上的银铁矿不多了，段想这小娃聪慧，竟能寻获。至于猪星你嘛，好好修炼狂锤，求夫人赏赐你一件银铁战甲，才是可行之策呀！”
　　猪星一嘟囔，知道猴星在打趣他没有头脑，也有自知之明，再不做声了。
　　“阿樊师兄，你再攻我多少个回合，也分不出胜负来，倒不如我出一招，师兄你要是能接住，便算我输，反过来，你要是接不住，便算我胜，如何？”段想的声音自机甲人透出。
　　这一头，阿樊数个回合重锤猛攻，体力确实有些亏欠了，但回应他的，却是越来越亮的银白色光辉，以及光辉背后那越来越坚韧的机甲人，他用不太发达的脑子想了想，便同意了。
　　只见机甲人大步迈出，左手在胸前一划，右手忽地一掌，直冲阿樊攻去。出掌之时，机甲人尚在阿樊十步开外。掌力蕴起之时，已不过五步。待阿樊举锤迎掌，掌力已如狂潮暗涌，源源不断发出，排山倒海而来。此招，正是猴星司教的当家武功“潮来掌”。
　　阿樊初接此掌，只觉掌力不甚刚猛，尚在承受范围内，但随着时间流逝，只觉掌力如同怒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后迭代，绵绵续力，不多时阿樊已觉吃力，后撤数步。
　　而段想借助机甲人不死不伤不痛不痒的躯壳，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延续掌力，他一边以掌力对峙，一边驱动机甲人前推，如同一只无形的大手掌，朝敌人推去一堵沉重的高墙。迫人攻势之下，阿樊渐感体力不支，气息窒滞，而对方的掌力依然如潮水般越来越厚重，暗叹再不撤手，只怕双锤未断，我这臂腕先折了，终是斜身后撤，纵出十来步后，以锤撑地而跪。
　　“小小身躯，能驱动这样强大的机甲人，还拥有如此厉害的掌法，我阿樊，服输！”
　　绿蕊夫人略一点头，挥挥袖：“赐武当之崇青掌，精益求精才是！”
　　“学生缪音，继续请教段师兄的机甲术——”
　　只见一妙龄少女自人群飞出，携一琴筝，径直落于西边石柱之上。
　　一阵风来，众人见那人一头青丝如瀑，垂顺的发梢微扬，仿若梦中神女，待她转身坐下，方见其面容，真可谓，葱葱玉指芙蓉面，素琴妙音占风流。
　　“我靠，不是吧，缪音师姐哎！”
　　“真是缪师姐啊！天哪，今日得见师姐一面，就算啥奖没落着，也不算白来啊！”
　　“师姐真是绝了，人长得美就算了，还是女中豪杰呀，她可是第一个主动上台的女生！”
　　“啧啧，缪师姐要是能看我一眼，我就是被烈威狂锤锤死，也不枉此生了啊！”
　　“快醒醒吧，缪师姐可是鸡星门下第一人，怎么会看得上你们？快别惦记了！”
　　“那也看不上你！”
　　缪音的上场，令男生群中引发一阵骚乱，年轻的男孩们丝毫不掩对缪音的狂热。
　　缪音乃忘归岛公认的第一美女，她一头秀发倾泻如墨，不知搅了多少少年平静的心湖，瑰姿艳逸，灿比芳华，叫人一眼便移不开视线，如若有幸，能一睹她弹奏琴曲，十指拨弄，琴声如诉，那便是尘世中的仙子无疑了。
　　可惜少年们那或卑微或狂热的求爱姿态，从未入过她眼，作为鸡星门下第一人，缪音是极其高傲的，对这些战力明显不如她的少年们，她看都不愿看一眼，唯有面对实力相当的，方才天仙眷顾般垂眼一二。现下她自请上台，虽尊称段想一声师兄，却不曾正眼瞧他一眼，想来心中早有胜算。只见她将琴筝端放膝上，玉指抚上琴弦：
　　“段师兄的机甲刀枪不入，师妹便送上一曲《潇湘水云》，请师兄鉴赏一番。”
　　缪音手指微动，飘逸的泛音自指尖流出，琴音渺渺，一时间，众人仿佛进入了一处碧波荡漾、烟雾缭绕的水境，随着音律变化，那水雾似乎越来越浓、越来越重，听者只觉拨不开、看不清，脚下又是水域一般摸不着、踩不实，压抑、忧郁的气氛一下子笼罩了台上台下。
　　随着低音层层递升，缪音的手指开始大幅度荡揉，众人眼前的云雾似被一双巧手拨开，展现出一派江汉舒清、天光云影的旷阔景象，心情一下子开阔、热烈起来。
　　机甲内的段想是何等聪明之人，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境竟受这琴音操控，大呼不妙，赶紧沉心静气，强迫自己不去跟随那诡异的琴音。然，天不遂人意，他越有意控制，那琴音的魔力反而越大似的，那幽幽琴音，如同有意寻着机甲的缝隙透露进来，高音，中音，低音，按音，泛音，散音，仿佛无孔不入，扯着他的心脏时快时慢、时跳时歇，随着琴音越来越高涨急促，段想眼前蓦然一片空白。
　　而离擂台远些的学生看去，只觉此刻擂台上的场景十分吊诡——
　　一个巨型机甲人，竟随着琴音舞动起来。
　　说舞动其实不太准确，因为那动作也太过奇怪，时而抱头转圈，时而捶胸打脸，时而对着空气拳打脚踢，时而扳折自己的四肢，好像一个风魔的人，在挣脱什么，在释放什么。
　　这一切动作，如果由一个正常人做出，旁人会下意识地恐惧躲避，而现在由一个机甲人做出，反而有一丝笨拙和滑稽，远处的楚笑笑一下子笑出声来：
　　“哈哈，机甲人这舞伴的，也太好笑了吧，哈哈哈！”
　　本已恍惚入魔的秦少臻一激灵，只觉左手一阵刺痛，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左手，不知何时攥紧了戟刃，已渗出血来，秦少臻才骤然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也入了这琴音的魔，要不是楚笑笑在旁大笑，惊醒了他，自己这只左手怕是要废了。
　　“咦？你怎地没事？”秦少臻困惑地看着楚笑笑。
　　楚笑笑笑着回头，“你说什么？诶，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不小心划了而已。”
　　秦少臻一下将左手掩至身后，尽量不在心爱的姑娘面前表露自己的失态和脆弱。
　　“哦，我还以为，你跟那机甲人一样，也风魔了呢！”笑笑说着，视线又回到台上。
　　秦少臻脸一红，想到自己的定力竟不如笑笑，有些不好意思，不再说话。
　　然，当他回头，看到台上疯狂的机甲人，秦少臻心一惊，缪音的琴音竟这般厉害？魔音入耳，蛊惑人心，不止是我，就连段想这种沉着急智的人都逃不过，着实可怕。可为何笑笑这傻丫头不受影响呢？莫非……真如夜司教提过的，心思越深，越容易受音波功影响？所以，像笑笑这种简单纯净到极点的人，反而不受其害？
　　“万里澄波天光尽，君看，哪里通亮，寻哪儿去……”
　　缪音开始低声吟唱，歌声空灵曼妙，如同海妖之声，同时十指拨动，琴声从方才的高音转入低音，又上行，又回折，再次上行，再次回折……
　　众人只觉眼前碧波荡漾，身后本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但随着那荡漾的水波，身后的太阳时明时暗、越来越暗、终于一片黑暗，唯有眼前碧波万里，仍是清澈的、透亮的、温暖的，整个人的身心，都想跃进那柔柔的水波之中——
　　“轰——”
　　一声巨响将众人的思绪拉回现实，定睛一看，机甲人已跃下擂台，段想也昏了过去。
　　“鸡星门下，缪音胜！”梁逸宣布道。
　　绿蕊夫人目露赞许：“银铁机甲，扛得住狂锤，却扛不住你这小女子的绕指柔。鸡星，你这女弟子很好，确实很好，赏，少林之金针神指！”
　　鸡星乃一美妇人，一向傲首挺胸目中无人，这会儿面对绿蕊夫人，也低下高贵的头颅：
　　“谢夫人赏赐，属下定会好好培养缪音，日后为我天罗大业助力！”
　　来自官方的肯定，让缪音的众多追求者直接沸腾，他们高呼着女神的名字，山呼海啸的“缪音”“缪音”，喊得比同门拿奖还卖力。他们甚至比谁更大声，似乎谁最大声，台上的女神就会看过来一眼似的，然，缪音那高贵的头颅，依旧只看向司教席，全然不理台下的热情。
　　“呕……真，一群舔狗……兔星门下辛草，请教缪音师姐音波功！”
　　只见一个头戴翠羽的身影跃上台去，男生群中又一次炸开了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