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上）》妙峰山下

54、星星之火

　　忘归岛。
　　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天色与水色相接之处，仿若一尘不染的世外仙境。
　　然，校场弥漫的血腥味，彻底将这洁净的幻境戳破。
　　此时此刻，一个少女正伫立于擂台西侧的石柱之上，她手中满弓备弦，苍白的脸颊上，还沾有他人的血污，目光却异常专注，直指擂台中央。
　　而少女对面，东侧的石柱上，另一个少年正单膝跪地，以膝盖及臂弯为支点，架起一柄连发型弩机，他的手指已在扳机就位，随时准备发出连环箭雨。
　　顺着弓箭和弩箭的指向，目标所在，正是擂台中央的狂锤烈威。
　　众人看出，那是远程兵器弓箭、弩箭已找好射击的制高点。
　　而擂台之上，另外四人也在烈威四周就位——
　　西为剑，东为刀，北为矛，南为戈。
　　其中，持刀的是一少女，其余为三少年，长短兵器交错而站定。
　　烈威环视一周，心中暗想，没想到这六人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找到最有利的布局。此刻他的西侧，近有剑，远有弓，他的东侧，近有刀，远有弩，他的北侧是矛，他的南侧是戈，真真是个四面受敌的处境。但烈威也不慌，他很清楚，决不能将后背留给□□这样的远程兵器，因此他必须在矛、戈当中做出选择，面对一个，背对另一个。烈威想着，对比了二人的身形神态，选择面对南面较为高大沉着的长戈，背对北面较为矮小怯战的长矛。
　　“你们瞧他，前有长戈后有矛，左为刀弩右弓剑，有点看头哇……”
　　台下有人窃窃私语着，作为旁观者，他们的期待大于恐惧。
　　烈威举起双锤，暴喝：“今日我烈威一挑六，哪个不要命的先上来试试！”
　　烈威的声势俨然盖过六人，六人中无人接话，只是静静对峙着。
　　烈威直视长戈少年，同时以余光留意西侧的弓箭手和东侧的弩箭手。
　　无论是烈威还是六人，没有人敢轻易出手。
　　空气仿若凝固了一般。
　　忽地，长矛率先出手，一记“穿云刺”，出手中正平直，朝烈威后心戳来。
　　烈威察觉到背后来势汹汹，一个弯腰，完美避过长矛的穿云刺，紧接着左侧起转，左锤猛烈一挡，长矛便被弹开，右锤跟着狠狠砸向长矛少年的脑袋。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弩箭破空而出，直取烈威右手而来，烈威心一沉，只得侧手一避。片刻之后，弩箭没于地砖缝隙之间，未射中烈威，却也使他右锤偏离，救下长矛一命。
　　第一回合，长矛攻，弩箭守，竟以无人伤亡的小胜结束。
　　当弱者们倾尽全力、团结御敌之时，这似乎不再是一场单边屠戮的猫鼠游戏。活一刻，有一刻的希望，就连台下的看客，也为他们揪起一颗心来。
　　第二回合，也许是出于失手的愤怒，烈威决意直面看似矮小怯战、实则率先出手的长矛，他望向长矛少年，眼中再次腾起嗜血的亢奋。
　　眼看他步步逼近，颇为熟悉的一跃，执剑少年大喊道：“不好！是天降流星！”
　　话音落，西侧的弓箭、东侧的弩箭便应声射出，众人目光随双箭转移，却见烈威凌空翻斗，再一次完美避开双箭，紧接着，天降流星以万夫莫当的气势坠落。
　　众人不由得屏住呼吸。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长戈少年一招“揽月钩”，准确地钩住烈威腰间衣带。
　　那少年憋足力气，试图将嗜血的流星拽离原先的轨道，只可惜，双方力量太过悬殊，烈威的一对重锤不过偏离须臾，没能双锤贯耳，却终是落于肩膀——
　　一瞬间，少年手中的长矛还来不及松开，他的肩骨、臂骨、手骨就已齐齐碎裂，跟着，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响彻整个校场。
　　“呵，死罪已免，活罪难逃！”稳稳落地的烈威嗤道。
　　“狂锤！狂锤！杀！杀！杀！”虎星门下爆出一阵欢呼。
　　楚笑笑吓得一哆嗦，前面三人死得太快，仿佛还来不及感受痛苦，就已干脆地死去，而这一次，重伤的痛苦就那样大喇喇摆在她面前，她只觉更疼、更怕，嘴唇煞白地：
　　“他，他……好痛苦……狂锤烈威，好狠……”
　　秦少臻关切地安慰：“笑笑别怕，好歹也留了条命……”
　　秦少臻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清楚得很，在忘归岛这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失去双臂，就等于失去生命，就算他今日活着走下擂台，如若无人庇护，用不着到明天，就会命丧他人之手。
　　折了一员长矛，刀、剑、戈三人强忍泪水，迅速调整布局——
　　长戈立于烈威正对面，剑于右后位，刀于左后位，呈三足鼎立之势。
　　第三回合始，右后位的执剑少年使出“挑星剑”，左后位的执刀少女跟着一记“破风斩”，一刀一剑，朝烈威猛烈攻来。本是最基础的刀法剑法，却是意料之外的好看。
　　挑星剑法和破风刀法是寻常的入门功夫，但十三组施展的这一刀一剑，寻常中却透着不寻常。挑星剑走轻灵，如同天上明灭忽闪的星子，剑星明灭，变化多端，无论进攻退守、纵跳翻腾，都是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而破风刀法，刀光闪闪，风声飕飕，砍劈如破风，最大程度发挥了刀术之勇猛，同时奇诈诡秘，窥寻风之裂隙，伺机一击破之。
　　绿蕊夫人不由地感叹：“十三组门下真是奇怪，弱是真弱，但这一招半招的，倒也新颖别致。龙星虎星，你们看呢？”
　　虎星瞥了两眼，不屑道：“使剑的男娃子，用的挑星剑法，夫人瞧着新颖，皆因当中化用了几式龙星的青龙剑法，跟狂锤相比嘛，也不过尔尔！”
　　龙星门下闻言，无不气愤动容，虎星明贬挑星剑，暗贬青龙剑，实则讽刺龙星。
　　龙星本人倒不以为意，细细瞧了几眼，平静道：“女娃用的是改良过的破风刀法，我瞧着勇猛有余、智变不足，倒是像极了虎星的黑虎刀法，不知虎星觉着像吗？”
　　虎星一怒，还想说点什么，被绿蕊夫人及时打断了：
　　“倾城博采众家之长，将青龙剑法、黑虎刀法的精髓纳入挑星剑法、破风刀法，了不起，否则，以挑星破风这等粗陋的入门功夫，凭什么与狂锤周旋数个回合？不过，好马配好鞍，这劣马嘛，配再好的鞍，也跑不远的！瞧，好戏来了——”
　　烈威在刀剑进攻、长戈防御、□□暗算的局势下，一时难以得手，打法越发谨慎保守。现下，在虎星门下一浪高过一浪的叫骂声中，烈威终于使出狂锤群杀技——风火神雷。
　　只见烈威舒展双臂，平举双锤，开始急速旋转，周身发出呜呜的风声。
　　从远处看，此刻的烈威犹如一个巨大的旋转的陀螺，时而旋近执剑少年，时而旋近执刀少女，短兵器轻便灵活，均被二人险险避过。可当他旋近不甚灵活的长戈，长戈后撤不及，只听“哐！哐！哐！”三声，长戈因反复重锤而断折，强大的冲击力同时震伤少年的腑脏，他的嘴角溢出鲜血，终于无力支撑，跌坐在地。
　　正当长戈少年以为死之将至，闭目就死之际——
　　那巨大的陀螺竟又旋回三人中心。
　　台上三人一时摸不着头脑，台下众人也不解其意。
　　安静了，时间仿佛凝固了。
　　年少无知的人儿，无法知晓，那巨大的旋转的陀螺，只是在静静等待生命的倒计时。
　　一刹那，毫无征兆地，无数黑色弹珠从双锤急速射出——
　　巨锤射出的黑色弹珠，如同恶魔放出的小鬼，一接触空气便燃起诡异的烈焰，如同小鬼长出爪牙，挟着更阴险更恶毒的杀意射向四面八方。
　　“狂锤之风火神雷，果然不负盛名啊！”旁观者纷纷感叹。
　　随着弹雨停歇，人群骤然寂静，众人的目光，聚焦在那个执刀的少女——
　　那个少女的脸……
　　此刻已经不能称之为脸，十数枚火流弹嵌入她本来光滑白净的脸蛋，十数个弹坑，烈焰烧毁的肤肉，因痛苦扭曲的表情，无一不冲击着众人的感官。
　　楚笑笑不巧看了一眼，当场吐了，弯腰作呕，迟迟不敢直起身来。
　　秦少臻一面拍拍楚笑笑的背，一面跟随台上的局势。
　　很快，少女的身上开始冒烟起火，众人才意识到什么，将视线从她的脸上匆匆移到她的身上，原来不仅是脸，她的胸膛，她的腰腹，甚至她的四肢，在铺天盖地的火流弹中，都无一处幸免。只不过玄衣掩盖血色，直到火流弹引燃的大火吞噬了少女，众人才回过神，那具玄衣下的身躯，该是怎样的千疮百孔，那些密集而可怖的弹坑，无一不是恶魔得胜的号角。
　　另一头，那个执剑少年也许幸运了些，凭着挑星剑法的轻灵多变，竟挡开了一些火流弹，只是双腿前后实在无法庇护，中弹数十枚，再无法站起来。
　　只见他双腿也开始起火，却不急着扑灭，他反而拖着两条伤痕累累的腿，极其艰难地爬向擂台边缘，血痕和火痕在他身后拖成触目惊心的笔画。
　　众人议论纷纷，道是他要用最后一丝力气逃下台去。
　　却见他停了下来，在擂台的边缘。
　　他仰脸，望向石柱上的弓箭少女，此刻，正是海岛最明媚的午后：
　　“他的锤空了……挺过去……活下……”
　　一击飞锤从天而降，少年的话戛然而止，那双眼中，对生的渴望，一下子熄灭了。
　　烈威一锤爆头，发泄着愤怒和杀欲，又像急于灭口，生怕他说出什么秘密似的。
　　石柱上的弓箭少女再抑不住眼中的泪水，开始啜泣颤抖。
　　斗武之前，那少年说的话还在她耳边回响：
　　此战过后，不论结局，你我皆算生死之交……
　　如果我们能共同分担狂锤的伤害，或许，也不至于全死……
　　他那样艰难地爬过来，冒死说出最后的话，为的就是让剩下的人坚持活下去……
　　弓箭少女的泪潸然而下，裹着脸颊上的血污，滴落在少年的身旁，倏地——
　　一箭破出！
　　“她还敢出箭？”
　　此举定会激怒烈威，她怎敢？几乎所有人都为之诧异。
　　中吧！中吧！中吧！
　　几乎所有人又都在期待同一个结局。
　　然，狂锤岂是徒有其名？
　　烈威用仅有的右锤一挡，那一箭便失了方向。
　　却见弩箭少年瞅准时机，扣动扳机，三支弩箭连续发出，跟着直指烈威射去。
　　烈威连忙闪避，腾跃翻转之间，他完美避过了两支直取要害的弩箭，还有一支，实在措手不及，擦着左臂飞过，带着鲜血刺入砖缝之间。
　　烈威被这支尝到鲜血的暗箭彻底激怒，看向弩箭少年的双眼腾起猛兽的愤怒和杀欲。
　　风中再一次腾起血腥味，夹杂了一丝奇异的烧焦的肉味。
　　正当众人等着看，一只暴怒的老虎如何猎杀躲在弩器后的白兔，老虎反而一路向西奔袭，跃上西侧石柱，一手扼住弓箭少女的咽喉。
　　海风吹来，明明是正午，却觉一阵寒意。
　　“你，杀了他，我就饶你一命。”烈威冷道。
　　众人一片哗然。
　　“这烈威，胜了三场就没规矩了，怎么还有这种玩法？”梁逸试图前去干预，却被绿蕊夫人叫住，“无妨，看看他们还能玩出什么花来。”
　　见弓箭少女无动于衷，烈威将右锤拿起，抵住少女的脑袋，吼道：
　　“听见没有！给我一箭射死这个孬种！”
　　弓箭少女吓得泪珠涟涟，颤颤地举起弓箭。
　　“你他娘的射鬼啊！瞄准了！我数三声，射不中，老子爆了你的头！”
　　弓箭少女颤颤地瞄准对面的石柱，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暴。
　　“一！”
　　少年少女立于石柱之上，手中□□相对，眼中含泪相视。
　　“二！”
　　他们望望台下或伤或亡的四人，目光再次相接，像是达成了某种默契。
　　“三！”
　　只见一阵箭雨自东侧笔直发出，带着凌厉的杀气，直取烈威而来。
　　不好，是弩箭的□□！
　　三支弩箭已是闪避的极限，何况现在□□？！
　　烈威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但很快，他便镇定下来，他一把将身前的少女抛将出去——
　　“不要啊！”弩箭少年大喊道。
　　然，拉弓哪有回头箭？
　　最致命的三支弩箭，从前胸贯穿后背，毫无余地。
　　那具小小的身躯如同中箭的孤雁，在众目睽睽之下坠落，在空中划出一道苍凉的曲线，最后，倒在挑星少年身旁。
　　而最后两支弩箭，一支贯穿烈威左臂，一支擦着右耳而过，留下一抹弥漫的殷红。
　　至此，胜负已分——
　　弩箭十支全发，再无箭可发，而烈威不过伤了一条左臂，尚有右锤在手。
　　“狂锤！狂锤！杀！杀！杀！”
　　虎星门下再一次爆发出山呼海啸的喝彩声。
　　烈威朝众人举起右锤，以胜利者的姿态环视台下，可当他的目光与虎星相接，那股狠劲再次浮现，猛地又一记“飞锤崩山”，巨锤直取那幸存的弩箭少年而去——
　　怎么，胜局已定，还是要屠戮杀尽吗？
　　几乎也是同时，另一个更大的巨锤从台下飞上来，其速之疾，其势之猛，比起烈威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巨锤在空中相撞，只见其中一个登时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