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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铁汉落泪 ...

  •   金陵城外,十里竹林。
      数次尝试之后,陆行云终于开始思考一个事实——
      他这次的冒险,似乎是一个无解的结局,阳春可能真不知道玄牝珠的下落,他亲眼目睹她乌香瘾发,目睹她生不如死的痛苦,在那样的痛苦下,没有人可以留有秘密。
      可他又不甘,第一次离根治主上的希望这么近,他不甘心就这么放弃,他掉入深渊无妨,可他要那个人活下去。这种信念如毒蔓一样,在他的心头疯长,他几乎摒弃所有理智的判断,一再强迫自己相信,阳春就是知道什么,试一次,再试一次。
      今日是文锦绣进城取药的日子。
      由于乌香流入的消息走漏,金陵城的守卫更加森严。文锦绣来到以往的那家药铺,环视四周,知道此时取香,无异于顶风作案,心里很是紧张,但根治主上的念头还是压过了内心的忐忑,她终于还是进店,取了这一批的乌香,准备出城去。
      暗处的铁连生看到取香之人竟是文锦绣,一度愕然,这是他未曾想到的。
      铁连生身旁的骁骑军见取香之人出现,正欲出击擒人,被铁连生一把拦住:
      “慢着!谷已,阿彪,你们随我出城,看看她后面还有没有下家。其他人,这家药铺和它的上家,都可以收网了,注意,不要走漏风声。”
      铁连生携亲信二人,一路尾随文锦绣至十里竹林,直到梅园竹屋,文锦绣进了屋去。
      “谷已,阿彪,你们分别从东西两侧靠近,守住竹屋南门,我从北侧上房,瞧瞧她买这乌香做什么。小心一些,屋子里可能有高手,千万别暴露了。”
      铁连生说完,二人便分头行动了,铁连生则绕到屋后,轻轻一跃,上了屋顶。
      此刻的竹屋内,茶盏碗碟碎了一地,被褥帐子被撕得到处都是,地上,墙上,旧的血痕未干,新的血痕又多了几道,触目惊心,一片狼藉。
      文锦绣叹了一口气:“我想,她真的不知道……答应我,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行云:“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屋顶的铁连生一听这声音,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不是他陆行云还能是谁?
      他怎么和绣丫头搅和在一起了,难道他……也跟乌香买卖有关系?
      文锦绣:“好吧,你来燃香,我过去叫醒她。”
      陆行云随即戴上面纱和手套,接过文锦绣手中的乌香。
      阳春被文锦绣以千丝渡劫针唤醒,目光涣散,脑子还一片混沌,但余光中看见那个鬼魅一般的身影又朝她走来,发出一阵凄厉的惊叫。
      屋顶的铁连生被这歇斯底里的尖叫一吓,立刻察觉出这是阳春的声音,一种不好的念头闪过脑海……他们买的乌香不会是给阳春……
      不!不可能!小云和绣丫头不是这样的人!
      阳春看着陆行云一步步走近,一边哭喊,一边后退,双手抱着肩瑟瑟发抖:“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过来……我不要乌香,我不要吸乌香……你放了我,你放过我吧……”
      陆行云:“放了你?别傻了,等你瘾病发作,你就是爬,也会爬回来找我的!”
      阳春此刻已退至床角,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你杀了我吧,求你杀了我吧!”
      陆行云:“我不杀你,我只要你告诉我,南家的玄牝珠到底在哪里?”
      此刻,那股寒气已笼罩整个床榻,阳春无处可躲,看向陆行云的目光,早已没有当初的锐气,现在的她,被乌香折磨得像一条狗,不,狗还会摇尾乞怜,有个肉骨头吃,可她连摇尾巴的资本都没有,玄牝珠的下落,她压根不知道啊,不如玉石俱焚吧:“你杀了我吧!陆行云,你有种就杀了我!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就让你的主上也跟我一起陪葬吧,哈哈哈!”
      陆行云最听不得这种咒骂主上的话,一把揪住阳春的头发,怒道:“你以为我不敢?”
      阳春见他眼中的怒火与杀气,反倒笑起来:“你真的敢吗?你绑走了我,动了禁药买卖,你的主上都不知道吧?不然,你带我跑这么远做什么?你比我也大不了几岁,心理扭曲至此,你的主上也不知道吧,你还是怕他知道,对不对?”
      阳春笑着,那笑容与病容相交,形成一幅令人战栗又叫人心疼的画面。她的话句句切中要害,陆行云在意什么她便戳什么,陆行云恼怒什么她便强调什么。
      陆行云望着她的眼睛,突然冷笑了一声:“不用白费力气了,我知道你在故意激怒我,好让我一怒之下杀了你,好给你一个解脱嘛……做梦,你不说,就一辈子别想摆脱乌香的噩梦!绣姑娘,行针!”说完,陆行云将阳春的头往墙上一摁,便撒开手。
      文锦绣看着陆行云固执如此,一阵胆寒,陆行云又要她行针,要知道,七针下去,这个小姑娘的乌香之瘾就会提前发作,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可,她还是取出了袖里的金针。
      她的手有一丝颤抖,作为一个医者,她很清楚乌香会给人体带来什么样的痛楚和伤害,她对乌香的了解也足以让她相信,这个小姑娘确实没有他们想要的情报。可,陆行云的疯狂让她也跟着疯狂,如果阳春真的又记起什么呢?
      人性是如此的复杂。
      当第七针落下,阳春又陷入那种熟悉的痛苦。
      痛苦是这样熟悉,可她永远不会习惯,那些熟悉的“虫豸”又爬上了她的指尖、脚尖,从她的每一寸肌肤钻入,顺着血管疯狂地爬动,边爬边咬,掠走她身体里所剩无几的生气。然后,似乎出现了一把“锥子”,一下一下,将这些“虫豸”一一扎穿了,连带着她的骨肉。前所未有的痛楚就在这时候来临了,那把“锥子”刺入了她的五脏六腑,那种类似刺穿的痛苦后,她所有的腑脏似乎拧在了一起,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席卷了她整个人。
      “啊——你们杀了我,你们杀了我啊!乌香!给我,就一口,求求你,就一口!”
      凄厉的叫声几乎响彻整片竹林,铁连生再忍不住,破瓦而入。
      眼前的一幕,几乎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世间怎会有如此残忍的手段?
      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被铁索绑在床榻之上,头发乱得如同草堆,衣服又破又脏,脚踝、手腕满是血痕,而她的脸,那双清净的大眼睛此时深深凹陷,眼珠却爆出,额头上伤痕累累。更可怖的,是她对乌香的渴求,像一条豢养的狗。
      才一个月啊,这还是他当初从落英镇救回的明月少女吗?
      铁连生心如刀绞,一滴泪从眼中滴落,旋即使出烈火拳,直击陆行云而去。
      陆行云被突然出现的铁连生一惊,还未反应过来,只得连连退避,躲开铁连生的拳击。
      陆行云轻功在铁连生之上,内力却是不及的,眼瞧着铁连生攻势不减,他闪避还算凑合,想出寒冰掌反击却是不可能,索性将手中的乌香扔向阳春,铁连生以为他出了暗器杀人灭口,只得飞身去截,陆行云觑准这一空挡,运气提步,逃出屋去。
      听得门外两声撞击地面的闷响,铁连生心知,谷已、阿彪也失败了。
      “乌香呢?乌香在哪里……”
      铁连生回头,只见阳春从床上跌落,在地上爬动起来,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很快,她便注意到他,准确地说,是注意到他手中的半截乌香,此刻还燃着,散发出罪恶的芬芳。
      她爬向了他,想站起来要那半截乌香,可是锁链的长度终于限制了她,她只能趴在地上,拽着他的裤脚,仰起一张满是鼻涕、眼泪、口水和泥污的脸,朝他可怜巴巴地讨要。
      “求你……求你给我乌香……就吸一口,就一口……求你……”
      如果说先前的一幕是让铁连生心如刀割,那现在的这一幕,就是活活将他的心脏置于铁板之上,灼烧,又丢入冰水中,再灼烧,再丢入冰水中,反反复复,折磨着这颗良心。
      “你和他,谁干的?”铁连生恨恨地望向文锦绣。
      文锦绣从未见过这样的铁连生,声音也开始打颤:“铁叔,我……”
      “说!你和陆行云,是谁害她变成这样的?”铁连生怒吼。
      文锦绣一下瘫倒在地:“是,是我们……”
      铁连生吼:“你们混蛋!陆行云疯,你也跟着疯?都说了她没有玄牝珠,文锦绣,你的医者仁心呢?你的良心呢?都他妈的被狗吃了吗?”
      文锦绣听着铁连生责骂,心里反觉是一种解脱,匍匐在地,任凭眼泪扑簌簌滴落:
      “铁叔,千错万错,是我错了,我认,你打我罚我,我全认了。锦绣只求铁叔,不要告诉主上,不要告诉主上我是这样歹毒的医者,求求你,铁叔,求求你啊铁叔!”
      铁连生闻言,只觉心底的悲戚一阵没过一阵。
      阳春听到“铁叔”两个字,神志像是清醒了一两分,只觉这两个字非常熟悉,一抬头,看见铁连生,眼神倒像笑了一下,旋即看见他手中的乌香,却又疯了似的:
      “给我乌香……求求你……铁叔……铁叔救过阳春的……求求你,给我一口吧……”
      铁连生痛心疾首,如果我没有救你,让彧山的樵夫将你捡了去,只怕你不会遭这罪……
      想着,半生沙场的铁汉用手掌抹了把眼泪,一刀砍断铁链,抱起这具瘦弱的身躯,走了。

      深夜,铁府。
      一位长者背着药箱匆匆赶来。
      铁连生听说康玉竹赶至,急忙出院子去迎,当他领着康玉竹来到阳春的床前,这位见多识广的老医者也吃了一惊。
      康玉竹自责:“怪我!怪我!早知行云会用这种手段,我怎能将玄牝珠的事告诉他!”
      铁连生急切:“康老先生不必自责了,您看看,阳春她……还能不能恢复?”
      康玉竹细细验过:“倒是不幸中的大幸,用药的是文姑娘,她到底留了余地,用量稍多,却没有超过那个界限,目前来看,乌香对阳春的影响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
      铁连生:“听闻乌香成瘾性极强,阳春才这么小,能彻底戒除吗?”
      康玉竹:“乌香之瘾极难戒除,但也不是没有先例,除了用药调理,关键还要看她有没有戒除的意志,如果瘾发时承受不了,轻则复吸,重则自杀,那便是戒不掉的。”
      铁连生:“那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她戒断时的痛苦?”
      康玉竹摇摇头:“几乎没有有效的办法。你能做的,就是看着她,阻止她复吸以及自杀,至于瘾发的痛苦,她必须靠自己捱过去,刚开始会十分困难,但慢慢地,就没那么困难了。”
      铁连生:“好,我会注意的,还劳康大夫多开几服药,我让府上好好照料。”
      康玉竹闻言,有点疑惑:“连生,你的意思是……不打算让阳春回昱王府了?”
      铁连生有些难色:“不瞒康老先生,我对阳春确实有别的安排,她姨母对我有救命之恩,我断不能再将她置于险境,况且,这件事以后,阳春必然对陆行云、主上心生怨怼,将她送回王府,实在是很不合适,也不利于她的恢复。”
      康玉竹也理解了:“连生你思虑周全,也好,就如你所说。”
      不一会儿,康玉竹开好药方,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宜,离开了将军府。
      铁连生看着昏睡的阳春,一张小脸虽然洗净,但乌香留下的痕迹还是很明显。他看着那些痕迹,想象着在这一个月里,她是怎样被迫染上乌香之毒,又承受过多少次瘾病的折磨,此时此刻,那些痕迹就像一把把尖刀,在他心上凌迟了千遍万遍。
      心疼阳春的同时,他还可怜起另一个人来。
      陆行云,这个二十出头的少年将军,是甘昱若历史上最年轻的寒冰使,战功赫赫,前途无量。可现在,他对一个小姑娘使此手段,对主上无法交代,擅离职守,又搅进了禁药的买卖,对整个甘昱若亦无法交代,还好今日让他逃了,否则他铁连生也不知,该以什么样的罪名将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带回来。
      回头想想,陆行云从一名普通的步兵长成今日的寒冰使,他是有些手段的,杀伐决断,不苟言笑,时常板着一张冰块脸,只有在关系到主上的时候才展现出普通人该有的情绪。后来,归风事变,大家都明白了,陆行云就是许孟泽的独子许铭博,归风山庄的一笔烂账,他成了最直接的受害者。一个人从少年时就背负这样的世仇家恨,其悲哀、痛苦是常人无法体会的。现在出了这样的事,一方面是陆行云救主心切,但另一方面,逃不开归风给他造成的那些伤害,早让他的心比普通人更冷、更硬了。
      铁连生两头为难,他不能光明正大地帮阳春讨回公道,那样的话,小云就彻底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他也不能让阳春一辈子窝在铁府,眼睁睁望着自己信任的铁叔,与那个“凶手”一同辅佐萧昱。不论哪一种选择,都太残忍了,铁连生于心不忍。
      想了半夜,铁连生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他决定将阳春送回阙城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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